第二十五章 履霜冰
后半夜,气温降至冰点。岩石缝隙无法完全阻挡寒风,湿冷的空气仿佛能凝结成冰针,刺透单薄的衣衫,直扎骨髓。阿阮蜷缩在入口处,冻得牙齿格格作响,身体早已失去知觉,只有胸口那一点因为顽强呼吸而带来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周子衿的状况更加恶化,昏迷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祥的嘶鸣。林清源将老师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年轻的体温去温暖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但他自己也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
秦墨言几乎一夜未合眼。他既要警惕外面的动静,又要时刻关注周子衿的情况,还要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严寒。黑暗中,他能听到阿阮压抑的、因极度寒冷而不由自主发出的细微呜咽,能感受到林清源绝望的颤抖。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是他带着他们走上这条绝路,是他弄丢了地图,是他……或许无法将他们带出去了。
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冰冷的、毫无暖意的灰白。秦墨言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声音沙哑得厉害:“天亮了,我们必须走。留在这里,只有冻死。”
他率先走出岩缝,凛冽的寒风让他打了个趔趄。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霜冻世界,枯草、石块、乃至远处稀疏的树枝,都覆盖着一层惨白的冰晶。脚下的土地坚硬如铁。
他回身,和眼眶通红的林清源一起,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周子衿搀扶出来。周子衿的身体软绵绵的,重量惊人。
阿阮也挣扎着爬出岩缝。她的双腿冻得麻木,刚一站直,便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差点栽倒在地。她扶住冰冷的岩石,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还能走吗?”秦墨言看向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阿阮用力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她松开扶着岩石的手,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第一步,脚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几乎跪倒,但她硬是撑住了,摇摇晃晃地跟上了队伍。
他们朝着秦墨言昨夜指引的方向,踏着满地的寒霜,开始了新一天的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霜冻的地面滑不留足,周子衿几乎完全是被拖着前行。林清源和秦墨言的体力也消耗巨大,呼吸沉重如牛。
阿阮感觉自己像一具被冻僵的、仅凭本能移动的躯壳。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脚底水泡破裂后与冰冷湿透的袜子黏连、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锐痛;模糊时,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她看到走在前面的秦墨言,他的背影在晨雾和霜气中显得有些模糊,肩膀微微塌陷,那是背负了太多重量的疲惫。但他依旧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定,仿佛在用他最后的力气,为后面的人踏出一条若有若无的生路。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两个时辰,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像无数只绝望伸向天空的枯手。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树林时,林清源脚下猛地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连带被他搀扶着的周子衿也向前扑倒。
“老师!”林清源惊惶地爬起身,却发现周子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墨言和阿阮也立刻围了上去。
秦墨言小心地将周子衿翻转过来,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嘴角残留着已经冻结的血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老师!老师您醒醒!”林清源扑上去,摇晃着周子衿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秦墨言探了探周子衿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的脖颈,脸色瞬间变得比地上的霜还要白。他抬起头,看向林清源,又看向同样面无血色的阿阮,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阿阮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悲痛和……崩溃的边缘。
霜,结在每个人的眉梢眼角,也结在了心上。
(第二十五章 完)
第二十六章 故剑鸣
周子衿的倒下,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林清源伏在老师身上,失声痛哭,那哭声在寂静寒冷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秦墨言僵立在原地,低着头,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白。阿阮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也要被抽走了。
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周子衿,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气流摩擦的嗬嗬声。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老师!”林清源惊喜地喊道,连忙止住哭声。
秦墨言也猛地抬起头,蹲下身,凑近周子衿:“周先生!”
周子衿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缓缓扫过林清源涕泪交加的脸,落在秦墨言写满疲惫与悲恸的脸上,最后,似乎极其缓慢地,移向了站在稍远处的阿阮。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秦墨言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仔细倾听。
“……不……不要……管我了……”周子衿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你们……走……活下去……”
“不!老师!我们不能丢下您!”林清源哭着喊道。
周子衿的目光重新回到秦墨言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墨言……带……带清源……和阿阮姑娘……走……记住……你们的……剑……还未……出鞘……”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仿佛回光返照。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胸前内衬的口袋。
秦墨言立刻会意,小心地从他衣襟内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支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甚至有些旧损的钢笔。笔身是暗红色的,笔帽有些磨损,露出了底下的铜色。
周子衿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笔,眼神里爆发出最后的光彩,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的、属于信念和理想的光芒。
“……笔……亦为剑……”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薪火……不可……绝……”
话音未落,他抬起的手颓然落下,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凝固。那指向远方、指向未来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布满霜华的土地上。
他死了。
在这片无名的荒野,在黎明到来之后最寒冷的时刻,带着未竟的理想和最后的嘱托,溘然长逝。
“老师——!”林清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扑在周子衿尚有余温的遗体上,痛哭失声。
秦墨言握着那支尚有老师体温的旧钢笔,笔身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灼着他的掌心。他闭上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没有眼泪,但那无声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阿阮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生离死别的惨状,看着那支象征着“薪火”的旧钢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与周先生相识不过几日,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此刻,看着他为了不拖累他们而主动放弃生机,看着他临终前那超越生死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悲伤、敬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冲击着她的灵魂。
这就是读书人的风骨吗?这就是他们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去守护和传递的东西吗?
她忽然明白了,秦墨言和林清源他们要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叫“内地”的地理位置,更是一个精神的归宿,一个能让“剑”出鞘、让“薪火”相传的地方。
秦墨言缓缓睁开眼,眼中所有的迷茫、脆弱和痛苦,都被一种深沉的、坚毅如铁的光芒所取代。他俯下身,轻轻将林清源从周子衿的遗体上拉开。
“清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周老师走了。但他的话,你听到了吗?”
林清源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秦墨言。
“我们的剑,还未出鞘。”秦墨言举起手中那支旧钢笔,目光如炬,“薪火,不可绝。”
他转过身,看向阿阮。他的眼神复杂,有悲痛,有决绝,也有一种将她正式视为同伴的、沉重的托付。
“阿阮姑娘,”他沉声道,“我们要埋葬周老师,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阮看着他那双仿佛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看着那支普通的旧钢笔,又看了看地上安详闭目的周先生。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故人已逝,故剑长鸣。前路未卜,但他们必须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那支尚未出鞘的“笔剑”,和那绝不能熄灭的……薪火。
(第二十六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