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荒冢铭
没有时间举行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工具挖掘坚硬的冻土。秦墨言选择了一处背风向阳的土坡,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配合着林清源和阿阮徒手挖掘。手指很快被冰冷的土石磨破,渗出的鲜血混着泥土,凝固在指尖,但没有人停下。每一捧被翻开的、带着冰碴的泥土,都承载着沉重的哀恸与无声的誓言。
坑穴很浅,勉强能容纳周子衿清瘦的躯体。秦墨言将自己那件半旧的外套脱下,仔细地盖在周先生身上,遮住了他苍白而安详的面容。林清源泣不成声,将老师那副摔裂了镜片的眼镜,小心地放在他胸前。
阿阮默默地将周围能找到的几块相对平整的石头搬过来,垒在小小的坟茔周围,形成一个简陋的标记。她没有哭,只是眼眶酸涩得厉害。这位仅相识数日、温文尔雅却死于荒野的先生,用他的死,在她心里刻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关于尊严,关于舍弃,关于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秦墨言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土堆,目光沉痛而坚毅。他转过身,声音低沉如磐石:“我们走。”
没有多余的告别,也没有回头。活下来,走下去,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三人再次上路。队伍变得更加沉默,气氛也更加凝滞。失去周子衿,不仅失去了精神支柱,也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劳动力。秦墨言和林清源不得不分担原本属于周先生的负重,步履愈发蹒跚。
阿阮看着走在前面的秦墨言,他的背影似乎比之前更加挺拔,却也更加孤峭,仿佛将所有的悲伤和压力都独自扛在了肩上。林清源则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脸上的稚气被一种过早来临的成熟和隐忍所取代,只是偶尔看向远方时,眼神里还会流露出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茫然和恐惧。
她自己的体力也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愿放弃的意念支撑。脚底的伤口在冰冷潮湿的鞋袜里反复摩擦,疼痛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和肿胀感。她知道,伤口很可能已经感染了。
晌午时分,他们终于穿过了那片稀疏的树林,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条被车轮碾轧出的、泥泞不堪的土路。路上能看到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甚至还有一些丢弃的破布、空罐头盒。
“有路了!”林清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兴奋。
秦墨言却更加警惕起来。他示意大家隐蔽在路边的灌木丛后,仔细观察。路上空无一人,但那些痕迹表明,这里不久前曾有不少人经过。
“可能是难民,也可能是……”秦墨言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也可能是日军或者溃兵。
“我们沿着路边走,保持隐蔽。”秦墨言做出决定,“这条路的方向,应该是对的。”
沿着土路行走,虽然依旧艰难,但比起在荒野中跋涉,总算有了明确的方向。然而,希望刚刚升起,就被残酷的现实再次击碎。
他们看到路边倒毙的饿殍,尸体已经被野狗啃食得不成形状;看到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看到一小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押解着几个被反绑双手、衣衫褴褛的男人从远处走过,皮靴踩在泥泞里的声音,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每一次看到这些,林清源都会死死咬住嘴唇,别开脸,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秦墨言则面无表情,只是握着那支旧钢笔的手,指节一次次绷紧。阿阮则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和无力,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人的生命是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渗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她感觉天旋地转,即将软倒在地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是秦墨言。他不知道何时放慢了脚步,就在她身边。
“再坚持一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前面好像有个废弃的窝棚,我们到那里休息。”
阿阮靠着他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她抬起头,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但那双眼睛里,却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狼狈而虚弱的样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但只要还未熄灭,就要咬着牙,走下去。
(第二十七章 完)
第二十八章 歧路谒
秦墨言所说的“窝棚”,其实是路边一个半塌的、看瓜人遗弃的土坯房,只剩下三面歪斜的土墙和一个几乎要坠落的茅草顶棚。但在此刻,这已是难得的栖身之所。
秦墨言和林清源先将阿阮扶进窝棚,让她靠墙坐下。阿阮一坐下,便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脚底的灼痛感一阵阵袭来,让她冷汗涔涔。
秦墨言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脚踝。阿阮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牢牢按住。
“别动。”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动作却异常小心。他解开她那双早已被泥水浸透、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布鞋,又轻轻褪下黏连着皮肉的袜子。
当那双脚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连林清源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脚底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许多已经磨破,露出鲜红的嫩肉,混杂着泥污和血水,边缘肿胀发亮,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溃烂的迹象。
阿阮自己也看得心惊,她一直强忍着疼痛,没想到伤势已经如此严重。
秦墨言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从自己的内衣上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又拿出水壶,将最后一点干净的水倒在布条上,开始小心翼翼地替她清理伤口。
冰凉的布条触碰到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阿阮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微微颤抖。
“忍一下。”秦墨言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必须清理干净,不然会烂得更厉害。”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阿阮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因为专注而紧抿的嘴唇,看着他沾满泥污却稳定异常的手指,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除了早已逝去的母亲,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照顾过她,更何况是一个像他这样的“先生”。
林清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他似乎想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清理完伤口,秦墨言又从那支旧钢笔的笔管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点墨黑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周老师以前备着的一点止血消炎的药粉,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他低声解释着,将药粉均匀地撒在阿阮脚底的伤口上,带来一阵清凉的刺激感。然后,他用干净的布条,将她的双脚仔细地包裹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谢谢……秦先生。”阿阮低声道,声音微不可闻。
秦墨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休息吧。我和清源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水源或者能吃的东西。”
他和林清源离开了窝棚。阿阮靠着冰冷的土墙,看着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脚,那清凉的药效似乎暂时压制了灼痛。她蜷缩起身体,疲惫和虚弱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
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有时是西楼精致的客厅,有时是荒野冰冷的霜地,有时是周先生临终前那决绝的眼神,有时……是秦墨言低头为她清理伤口时,那专注而沉静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窝棚外一阵压低的争执声惊醒。
是秦墨言和林清源回来了。他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分歧?
“……师兄!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跟着他们,至少能有口吃的,能活命!”是林清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急切。
“不行!”秦墨言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怒意,“你看不清他们的旗号吗?那是‘和平建国军’!是伪军!是汉奸!我们怎么能投靠他们?”
“那怎么办?老师已经不在了!我们弹尽粮绝,阿阮姐姐也快不行了!难道真要一起死在这荒郊野外吗?”林清源几乎是在低吼,“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周老师不也希望我们活下去吗?”
“活下去不是苟活!”秦墨言的声音如同寒冰,“周老师要我们传承的是薪火,不是跪着求生!投靠伪军,与禽兽何异?那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现在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林清源的信念似乎在崩溃,“我不管什么伪军不伪军,我只要活着!我不想死!”
窝棚里,阿阮的心脏骤然收紧。伪军?汉奸?她虽然不太明白这些词的确切含义,但也知道那是投靠了日本人、帮着欺负自己人的坏蛋。秦墨言他们……遇到了伪军?而林清源,竟然想……
外面的争执声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喘息。
阿阮紧紧攥住了怀里那个小包袱,里面是那把剪刀和几个铜板。她忽然想起周先生临终前的话——“笔亦为剑”。秦墨言手中那支旧钢笔,就是他的剑。那么她呢?她的“剑”又是什么?
是这把求生用的剪刀?还是这绝不向敌人屈膝的……膝盖?
窝棚的草帘被掀开,秦墨言走了进来。他的脸色铁青,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失望和痛心。他看了一眼醒来的阿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坐下,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林清源也低着头走了进来,脸上泪痕未干,不敢看秦墨言,也不敢看阿阮,独自蜷缩在另一边。
小小的窝棚里,气氛降到了冰点。原本就脆弱的联盟,因为外部的诱惑和内部信念的动摇,出现了深深的、几乎无法弥合的裂痕。
前路,再次布满了迷雾和荆棘。而这一次的危机,来自内部。
(第二十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