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寒星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窝棚里冷得如同冰窖。阿阮在断断续续的浅眠中,被脚底一阵阵灼热的抽痛惊醒。她蜷缩着身体,试图用呼吸呵出一点微薄的热气,但白雾瞬间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旁边的秦墨言似乎一直保持着清醒,她能听到他极其轻微而规律的呼吸声,像黑暗中蛰伏的兽,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
当天边泛起一丝冰冷的鱼肚白时,秦墨言动了。他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声音沙哑低沉:“该走了。”
阿阮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双脚刚一用力,钻心的疼痛就让她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溃烂的伤口经过一夜,似乎更加严重了。
秦墨言立刻察觉,俯身过来,借着微光查看她的脚。包裹的布条已经被渗出的组织液和血水浸湿,边缘黏连在肿胀的皮肉上。
“不能再走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语气沉重,“伤口恶化,再走下去,你这双脚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阿阮明白。在这缺医少药的荒野,伤口严重感染意味着什么——截肢,或者,败血症死亡。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冬日的清晨更加刺骨。她不能没有脚!没有了脚,她就是一个彻底的累赘,别说去什么七星镇,就连爬出这片荒野都是奢望。
“我……我能走。”她咬着牙,试图再次站起,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摇晃。
秦墨言伸手扶住她,让她重新坐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一丝微弱的热度,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冰冷。
“在这里等我。”他看着她,眼神深邃而复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或者……想想别的办法。”
他将那支旧钢笔慎重地放入内袋,又将身上那件半旧的外套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阿阮瑟瑟发抖的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属于笔墨和风霜的气息。
“我很快回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印在脑海里,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窝棚,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
窝棚里只剩下阿阮一个人。
寒冷、疼痛、孤独、以及被留下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紧紧裹着那件带着秦墨言体温的外套,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会回来吗?像他说的那样“很快”?还是……像林清源一样,就此消失,将她一个人丢在这绝境之中?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翻腾。她想起西楼里最后的时光,想起荒野里倒毙的尸骸,想起周先生冰冷的躯体……死亡,从未像此刻这般贴近。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窝棚顶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刻钟,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阿阮的脚痛得几乎让她晕厥,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而略显踉跄的脚步声!
是秦墨言!
阿阮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挣扎着向门口望去。
草帘被掀开,秦墨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嘴唇冻得发紫,裤脚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泞和霜华。但令阿阮瞳孔骤缩的是,他空着手!没有水,也没有找到任何食物。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快步走到阿阮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残破的、边缘不规则的粗陶碗碎片,里面盛着一点点浑浊不堪、带着冰碴的泥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根被嚼烂的、看不出原状的草根。
“快,把这个喝了!”他的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那片碎碗递到阿阮唇边。
阿阮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甚至有些破损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疲惫、急切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光芒,愣住了。这水……这草根……
“我试过了,没毒。”秦墨言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急促地解释道,“我在一个冻住的水洼边找到的,这点草根……能顶一阵子。快喝!”
他的语气近乎粗暴,但阿阮却从中听到了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关怀。她不再犹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冰冷、苦涩、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和嚼烂的草根咽了下去。那滋味难以形容,像吞下了整个荒野的冰冷和绝望,却又带着一丝由他亲手捧来的、滚烫的生机。
喝完最后一口,秦墨言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地,靠在土墙上,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阿阮看着他疲惫到极点的侧脸,看着他为了这一点点泥水和草根所付出的代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注意到,他扶在膝盖上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正在渗血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割破的。
是为了弄碎那个陶碗?还是为了挖掘那些冻土下的草根?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在这个朝不保夕、人人自顾不暇的乱世,这个男人,这个与她非亲非故、甚至算不上熟悉的“先生”,却一次又一次地,将生的希望,分给了她这个卑微的、几乎一无是处的拖累。
寒星或许终将坠落,但在坠落之前,它拼尽全力发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却足以照亮另一个濒临熄灭的生命。
(第三十一章 完)
第三十二章 歧路谒(下)
那点浑浊的泥水和苦涩的草根,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暂时稳住了阿阮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精神。尽管脚底的疼痛依旧尖锐,尽管饥饿的灼烧感并未消失,但至少,她感觉自己又能多撑一会儿了。
秦墨言靠在墙上,闭目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疲惫并未减少,但那种属于领导者的冷静和决断力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看了看阿阮依旧肿胀的双脚,眉头紧锁。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沉声道,“这里太暴露,也不安全。我们必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从长计议。”
他从地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四肢,然后走到阿阮面前,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上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阮愣住了。他……要背她?
“不……不行……”她下意识地拒绝,“秦先生,你也很累了,我……我可以自己……”
“你的脚不能再走了!”秦墨言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如果你想保住这双脚,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听我的!”
他的背脊挺直,肩膀因为连日来的负重和疲惫而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却像一道沉默的山梁,横亘在阿阮与绝望之间。
阿阮看着他那固执的背影,鼻子一酸。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以她现在的状况,自己行走无异于自寻死路。而让他背负着自己这个累赘,在这危机四伏的荒野中前行,对他而言,又是何等沉重的负担?
她犹豫着,没有动。
秦墨言似乎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一些:“阿阮,我们现在是同伴。周老师不在了,清源也走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互相扶持,才能有一线生机。上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同伴”……“互相扶持”……
这两个词像暖流,瞬间击中了阿阮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下人,而是被他认可的、可以互相扶持的“同伴”。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不再犹豫,用手撑着地面,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伏上了他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后背。
秦墨言闷哼一声,稳稳地站起了身。阿阮的重量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无疑是一座小山。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她往上托了托,然后迈开脚步,走出了这个给予他们短暂庇护、却也见证了分离与抉择的窝棚。
外面的世界,寒风依旧,霜华满地。秦墨言背着阿阮,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土路的边缘,向着远离可能存在的伪军和日军的方向,艰难前行。
阿阮伏在他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步的沉重,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能闻到他颈间混合着汗味、尘土和那丝独特笔墨气息的味道。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驱散了她部分的寒意,也熨帖着她惶恐不安的心。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背负。在闸北的棚户区,男女之防甚严,更何况是主仆之间。此刻,摒弃了所有世俗的桎梏,在这生死边缘,他们以最原始的方式,相互依存。
她的脸颊不可避免地贴在他微凉的颈侧,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血管的搏动。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羞赧、感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秦墨言走得很慢,很稳,尽量避开颠簸的地方,以减少对她伤脚的震动。他没有说话,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辨认方向和保持平衡上。
阿阮也不敢出声,怕打扰到他,只是默默地将脸埋在他肩头,感受着这危难之中唯一的依靠。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偏离了土路,钻进了一片更为茂密、但也更加难行的枯木林。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般伸向天空,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掩盖了下面的坑洼。
突然,秦墨言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个被落叶覆盖的浅坑,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阿阮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秦墨言闷哼着,膝盖重重地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但他硬是凭借着强大的腰腹力量,稳住了身形,没有摔倒。
“没事吧?”他稳住呼吸,侧头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没,没事。”阿阮惊魂未定,连忙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脸颊有些发烫。
秦墨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往上又托了托,继续前行。但阿阮能感觉到,他刚才磕到石头的右腿,步伐似乎微微有些僵硬。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背着她,他完全可以走得更轻松,更安全。
“秦先生……”她忍不住低声开口,“放我下来吧,我……我可以试着走一会儿……”
“别说话,保存体力。”秦墨言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坚决,“就快到了。”
阿阮不再坚持。她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尽可能放松身体,减轻他的负担,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坚持住,希望他们真的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林深雾重,前路莫测。但伏在这个并不算强壮却异常坚韧的背上,阿阮忽然觉得,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