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腐草萤
秦墨言背着阿阮,在枯木林中艰难穿行。每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都像敲击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他的呼吸愈发粗重,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霜。阿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颤抖,以及那条受伤右腿传来的、不易察觉的僵硬。
“秦先生……”她再次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你放下我吧,我……”
“闭嘴。”秦墨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抬头辨认方向。林间光线昏暗,四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枯树和荒草,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
就在这时,阿阮眼角的余光瞥见右前方一处陡峭的土坡下,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被茂密藤蔓和枯枝半掩着的黑洞。
“那里……”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去。
秦墨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像是一个野兽废弃的巢穴,或者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浅洞。他沉吟片刻,低声道:“过去看看。”
他背着阿阮,小心翼翼地拨开纠缠的藤蔓,靠近那个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黢黢的,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秦墨言将阿阮轻轻放下,让她靠坐在洞口的岩石旁。“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他抽出那支旧钢笔,紧握在手中,像握着一把短匕,然后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阿阮紧张地盯着那幽深的洞口,心脏怦怦直跳。里面会不会有野兽?或者更坏的东西?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秦墨言的声音:“可以进来,里面是空的。”
阿阮松了口气。秦墨言从里面探出身,再次将她背起,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将她带进了洞穴。
洞穴内部比洞口看起来要宽敞一些,勉强能容纳两三人站立。地面是干燥的泥土,角落里堆积着一些枯草和不知名的小兽骸骨。虽然阴暗潮湿,但至少能遮蔽风寒,也比外面的窝棚隐蔽得多。
秦墨言将阿阮安置在最里面的干草堆上,自己则瘫坐在洞口附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他卷起裤腿,只见右腿膝盖处一片青紫肿胀,磕破的地方已经凝结了暗红色的血痂。
阿阮看着他的伤腿,再看看自己包裹着的、依旧疼痛的双脚,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几乎将她淹没。他们两个人,一个伤腿,一个伤脚,困在这荒山野岭的洞穴里,弹尽粮绝,前途渺茫……这难道就是他们挣扎求存的终点吗?
绝望,如同洞穴深处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秦墨言休息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开始在洞穴内仔细搜寻。他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燃烧的干柴,或者任何可能利用的东西。然而,除了那些腐朽的枯草和兽骨,一无所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洞穴内变得一片漆黑,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寒冷如同无形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阿阮冷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秦墨言将那件外套再次披在她身上,但单薄的外套根本无法抵御这地穴深处的寒意。
饥饿感也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啃噬着他们的胃袋和意志。最后那点饼末和泥水草根带来的微弱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冷……”阿阮蜷缩在干草堆里,意识开始模糊,无意识地呻吟着。
秦墨言坐在她身边,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黑暗中,他沉默着,然后,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用自己尚存一丝暖意的胸膛,贴住她冰凉的后背。
阿阮的身体猛地一僵。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根深蒂固,让她本能地想要挣脱。
“别动……”秦墨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像一道咒语,定住了阿阮的身体。是啊,活下去……在生死边缘,那些世俗的礼教和规矩,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不再挣扎,任由自己依靠在他并不算温暖却已是此刻唯一热源的怀里。
他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衫,沉稳而有力地传来,像黑暗中唯一的节奏。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也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濡以沫。
在这绝望的黑暗和寒冷中,两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灵魂,只能依靠着彼此那一点点微弱的体温,顽强地对抗着死神的逼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阮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她忽然看到,在洞穴深处那堆腐朽的枯草中,竟幽幽地亮起了一点、两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绿莹莹的光点。
是萤火?不对,这个季节,这个地点……
那光点极其微弱,忽明忽灭,像濒死之人的呼吸。它们依附在腐烂的草叶上,如同从死亡中诞生的、最卑微的生命之光。
腐草为萤。
阿阮怔怔地看着那几点微光,它们那么弱小,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却固执地在绝对的黑暗中,闪烁着属于自己的、不屈的光芒。
就像她和秦墨言,就像周先生那支未曾出鞘的“笔剑”,就像所有在这乱世中艰难求存、不肯放弃的灵魂。
希望,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隐藏在最深的绝望里,化作了腐草上的流萤,等待着被那些永不放弃的眼睛发现。
秦墨言似乎也看到了那微光,他揽着阿阮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些。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依偎的体温,和那几点倔强闪烁的、萤火般微弱的希望。
(第三十三章 完)
第三十四章 石髓凝
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和那几点萤火般微弱的心理慰藉,两人竟然在这冰冷的洞穴里,捱过了漫长而痛苦的一夜。当天光再次从洞口渗入时,秦墨言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阿阮的脚伤似乎没有继续恶化,但饥饿和寒冷带来的虚弱感,让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秦墨言挣扎着起身,走到洞口,拨开藤蔓向外观察。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枯木林寂静无声,只有寒风穿过枝桠的呜咽。
“我们必须找到水。”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还有食物。”
他回头看了看虚弱不堪的阿阮,眼神沉重。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带着她出去寻找,她的脚根本无法行走,而他的体力也几乎耗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洞口内侧石壁上的一些痕迹吸引了。那是一些细密的、如同钟乳石般凝结的白色物质,摸上去冰冷潮湿。
是石髓?或者说,是岩壁上渗出的、含有矿物质的水分凝结物?
他用手刮下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一股强烈的、带着土腥和涩味的冰凉液体渗入喉咙,虽然味道极其糟糕,但确实是水!
“阿阮!”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激动,“这里有水!”
他顾不上许多,用手掌尽可能多地刮下那些白色的凝结物,捧到阿阮面前。阿阮看着那浑浊的、带着石粉的液体,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吮吸起来。那水的味道令人作呕,但此刻,无疑是甘霖。
靠着这点石壁上渗出的、极其有限的“石髓”,两人暂时缓解了干渴的折磨。但饥饿,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秦墨言再次将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堆腐朽的枯草和兽骨。他走过去,用那支旧钢笔的笔管,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除了几根细小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早已干枯的骨头,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要饿死在这里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兽骨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捡起一根相对粗壮些的腿骨,又找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阿阮看着他古怪的举动,有些不解。
只见秦墨言用石片,开始用力地刮削那根干枯的腿骨表面。骨粉簌簌落下,他仔细地将这些粉末收集起来。然后,他又从那些腐朽的枯草中,挑拣出一些相对干燥、看起来不那么脏污的部分,用石片捣碎。
他将收集到的骨粉和草末混合在一起,又加入了一点刚才刮下的、湿润的石髓,揉捏成一个不起眼的、灰黑色的、勉强成型的团块。
“把这个吃了。”他将那个团块递给阿阮,声音平静,眼神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阿阮看着那个由骨头粉末、腐烂草屑和石髓混合而成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这……这东西能吃吗?
但她看着秦墨言那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为了活下去而必须尝试一切的疯狂,她接过了那个团块。
闭上眼睛,她将团块塞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膻、腐朽、土石味道的怪异口感瞬间充斥口腔,让她几乎立刻呕吐出来。但她强行忍住,用石髓水帮助,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团东西咽了下去。
每咽下一口,都像吞下了一把沙子和绝望。
秦墨言自己也做了同样大小的一个团块,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
吃完这顿“饭”,两人都感到胃里像是塞进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非但没有饱腹感,反而更加难受。但至少,有东西填充了空虚的胃袋,提供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存在的能量。
他们靠着石壁坐下,等待着这顿“饭”可能带来的后果——是获得一点力气,还是加速死亡的进程?
洞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和肚子里因为消化那怪异食物而传来的、细微的咕噜声。
阿阮看着洞口那点微光,忽然轻声问道:“秦先生,七星镇……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秦墨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一个……还有人在抵抗的地方。一个……薪火可能还在燃烧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阿阮心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抵抗……薪火……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疼痛的双脚,又看了看秦墨言手中那支从未离身的旧钢笔。
也许,只要还能思考,只要心中还有念想,只要手中还握着“笔”,哪怕吃的是腐草石髓,人也还没有真正走到绝路。
石髓在口中留下的涩味久久不散,如同这乱世的味道。但在这极致的苦涩中,似乎也凝练着某种……不肯消亡的生机。
(第三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