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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不住的思念
文/贺金安
一向精神矍铄的姑姑,竟因一场意外骤然离世。时至今日,每当念及,心中仍是满溢的悲恸,久久难以平复。
我在县城工作生活,今日重回老家,踏上那条铺满记忆的乡间道路。路过姑姑家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扇木门上——曾无数次为我敞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如今已牢牢上锁。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寂的光,刺得人眼睛发涩。恍惚间,姑姑倚门眺望的身影仿佛仍凝在门板上:花白的头发被风拂得微乱,嘴角噙着熟悉的温和笑意,眼神里满是盼我归家的温柔。可抬手轻触门板,指尖只剩冰凉的木纹,满心酸楚瞬间漫了上来。这扇门上了锁,锁住了流逝的时光,锁住了屋内外的烟火,却锁不住心底翻涌的思念。一晃,姑姑离开我们已三年有余。
如今想来,最愧疚的是她离世前,我曾郑重许诺带她去县城的家住上几天。只因姑姑一再推脱,也因我总被琐碎的工作耽搁,直到她猝然离去,这个承诺终究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遗憾。那把铜锁,恰似锁住了我深埋心底的亏欠,沉甸甸压在心头,与绵长的思念缠在一起,挥之不去。
姑姑离世时享年85岁,勤劳了一辈子。十五岁嫁入下务子村王家,便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儿女们曾多次劝说她随自己进城生活,可每次住不上几天,她便执意要回来——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清晨被鸡鸣唤醒,傍晚看炊烟袅袅升起,习惯了田埂上泥土的芬芳。
姑姑出身贫寒,童年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从未踏进过学堂半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在我心里,她比许多饱读诗书的人更有风骨与气度。她的优雅从非刻意雕琢,而是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体面。即便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也永远浆洗得干干净净,泛着皂角的清香,叠得方方正正不见半分褶皱;与人交谈时,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眼神诚恳得不含半分杂质。哪怕邻里间起了争执,她也总能笑着拉过双方,用几句公道又暖心的话语化解矛盾。那份通透与谦和,是岁月沉淀出的最动人的模样,丝毫不输所谓“大家闺秀”的风范。而这些刻在记忆里的模样,即便门锁紧闭,也从未被封存。
姑姑的一生,都浸润在烟火与泥土之中。姑父是国家干部,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家务与地里的农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姑姑一人肩上。那年头,白面是稀罕物,鸡蛋要小心翼翼攒着换煤油,可她偏能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热气腾腾。家里的灶台更是永远暖意融融:清晨天不亮,灶膛里的柴火便噼啪作响,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很快就飘出玉米粥的甜润,混着柴火的焦香,唤醒整个村庄;傍晚收工归来,她顾不上歇口气,便系上围裙揉面、切菜,铁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一碗碗筋道的手擀面、一碟碟腌得脆生爽口的萝卜干便端上了桌,简单的饭菜里满是家的味道。如今再想起那烟火气,思念便如潮水般漫过铜锁,在心底泛滥。
姑姑的日子并不富裕,褂子补了又补,领口磨得发亮也舍不得丢弃,却总把集市上买来的花布仔细收好,给孙辈们做新衣裳。她对自己吝啬,对孩子和亲人却向来大方。我自小就偏爱姑姑,总爱往她家跑:她会悄悄拉开木柜子最底层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硬糖偷偷塞给我,我攥着糖在手心摩挲,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那裹着糖纸的甜香,却漫满了整个童年;她用小铁勺在锅眼炒的鸡蛋,蛋白焦脆、蛋黄流心,那独有的香味至今仍萦绕鼻尖——要知道,在当年,那可是她用来换取生活用品的微薄本钱,却总毫不犹豫地留给我们这些孩子。直到我们成年,去看她时,她还会在木柜里翻找糖果给我们吃。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甜,锁不住、忘不掉,成了思念最温暖的底色。
她的善良从非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藏在日复一日的细碎光阴里,于无声处温暖着身边的人。她曾主动为下乡知青、返乡高考学子提供食宿,分文不取地照料远离家乡的年轻人;对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和妇女,总是倾囊相助不让她们空手离开;村里谁家有难处,她必主动搭把手,就连遇到流浪的猫狗,也会端出剩饭蹲在门槛上静静看着它们吃完,眼神温柔得像对待自家孩子。姑姑的针线活更是极好,为邻里缝补衣裳时,戴着老花镜坐在炕沿上,把针线别在衣襟,银针在头发上轻蹭后穿布,补丁边缘会绣一圈极浅的针脚,还特意选相近颜色的线,尽量不显眼,生怕让人觉得难堪。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善良温柔、能干坚韧,即便隔着紧闭的木门与冰冷的铜锁,也依旧清晰可感,牵引着无尽的思念。
姑姑是千千万万北方农村妇女的缩影,一生扎根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着家庭与亲人操劳,把生活的苦悄悄咽进心底,却将所有甜意毫无保留地捧给身边人。她不识笔墨,却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时节律为课本,领着儿女们下地学播种、收割,她种的庄稼总是规整茂盛。芒种来临,金黄的麦穗压弯枝头,她带着孩子们弯腰收割,哪怕田垄间遗落一颗麦穗,也要俯身拾起,轻声说:“一粒粮食一滴汗,糟蹋不得。”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她在田埂与灶台间耗尽一生,那份藏在农时里的教诲,也如种子般在孩子们心中扎根,长成了一生的品格底色。平日里待人接物,她总把“待人要实,做事要稳”挂在嘴边,遇着难处教孩子别退缩,受了恩惠便叮嘱要记牢。最终,她含辛茹苦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儿子,让寒门飞出了金凤凰。
在我心中,她的位置无人能及,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温暖,更是我成长路上最坚实的榜样。那些耳提面命的教诲,如今想来,仍如在耳畔,与思念交织,成为我前行的力量。
如今,姑姑家的大门紧锁,再也听不到她站在门口呼唤我的名字,再也看不到她弯腰拾掇菜园、倚着门框缝补衣裳、蹲在灶台前添柴做饭的忙碌身影。可我知道,她从未真正离开。这锁得住木门的铜锁,终究锁不住我对她的思念,锁不住她留在岁月里的温暖与力量。
那一刻忽然懂了她常说的“做事要稳”——原来她的智慧,早藏在我习以为常的细节里;她的善良藏在糖纸的甜香里,藏在补丁的针脚间,悄悄教会我待人谦和;她的教诲落在田间的泥土里,落在灶台的烟火中,让我始终记得要踏实做事、真诚做人。如今,我也学着姑姑的样子,把“待人要实”挂在嘴边,融入日常的一言一行,这便是对她最绵长的思念与告慰。她的生命虽平凡,却因生性善良、勤劳、坚韧而永恒。
愿天堂没有辛劳,只有鸟语花香、岁月安宁与满心温暖。这扇门锁住了过往的岁月,却锁不住绵延不绝的思念,更锁不住她用一生教会我的生活真谛——原来,最好的思念,是活成她的模样。我亲爱的姑姑,您永远活在我心里,岁岁年年,从未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