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筐里的陈皮香
/欧雪谊
老家的灶台旁,总摆着一个竹编小筐,里面码着晒干的陈皮,果皮黄得发亮,像把日头锁进了褶子里,那是外婆独有的味道。
幼时我体质弱,一到回南天就容易咳嗽,药吃了不少,效果却寥寥。外婆看着我咳得通红的小脸,急得睡不着觉,翻遍了老辈人传下的偏方,终于找到一个——陈皮炖雪梨。从那以后,外婆的院子里多了几棵橘子树,每当橘子成熟,她便小心翼翼地剥下果皮,洗净、晾干,一片片码进竹筐里,说要“存着给我的乖孙女儿炖梨”。
小学那年的冬天,我咳得几乎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夜里躺不平,一躺下就咳到胸口发疼,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床角,迷迷糊糊刚合眼,又被一阵呛咳狠狠拽醒。外婆摸黑起床,在竹筐底摸出几片最老的陈皮,温水泡软后切成细丝;她踮脚从梁上取下一只雪梨,旋着果皮,挖空果核,把陈皮丝和几块冰糖填进去,搁在小煤炉的砂锅里,用最小的火慢慢煨。炉火一跳一跳,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我蜷在被窝里,看蒸汽从锅盖边钻出来,带着陈皮清苦和雪梨甘甜的香味,在冰冷的屋里打转。锅里的“咕嘟”声像催眠的鼓点,外婆用勺子背轻轻压一压雪梨,回头冲我抬抬下巴:“再炖一会儿,喝了就能睡个整觉。”那一刻,炉火映着她眼角的笑纹,比药还暖。
砂锅盖“咔嗒”一声掀开,白雾扑了满脸。外婆垫着抹布,把那只炖得透亮的雪梨舀进搪瓷碗,汤汁晃荡,映着灯泡发出蜜糖色的光。她先低头吹了吹,勺子沿碗边轻轻一刮,才递到我嘴边:“小口,别呛。”第一口下去,陈皮被火逼出的苦香先撞在舌尖,紧接着雪梨的凉甜漫上来,像一条温热的绸带,顺着火烧般的嗓子眼滑下去,一路把痒和痛都按了下去。我本能地想大口喝,她却把勺子往后一撤:“慢慢来,让药在嗓子里停一停。”半碗下肚,咳声果然稀疏,像一场骤雨转成毛毛雨。外婆把碗搁在凳头,自己侧身坐到床沿,一只手穿过我乱糟糟的刘海,另一只手覆在我背上——掌心粗粝,带着生姜和柴火的味道,却暖得发烫。她并不说话,只是掌心一下一下往下顺,像给我把咳嗽捋平。
灯暗,墙皮剥落,她的影子被炉火拉得老长,像一堵软软的墙,把冬夜和病痛都隔在外头。我蜷成一只虾米,额头抵着她旧棉袄的纽扣,闻着棉布里沉淀的米汤味,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松了。半梦半醒间,听见她极轻地哼起走调的小曲:“……陈皮苦,雪梨甜,宝宝梦里不咳嗽……”那夜再没咳醒。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外婆和衣歪在床边,手指还搭在我背心,炉火只剩一点红,锅里的雪梨皮皱成金黄。我悄悄把脸埋进她袖口——那里头,还留着昨夜所有的甜。
后来去隔壁市读书,离家两个小时的车程。外婆仍把我当去了大西北似的,每次微信语音都凑近话筒小声问:“夜里咳没咳?要不要外婆给你带陈皮?”
橘子一黄,她就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忙活:剥皮、翻瓤、占着竹篾从早晒到落霞,像给每片陈皮挑个好角度。干透后收进那只旧竹筐——筐沿被她的围裙磨得发亮——再塞两层塑料袋,用记号笔写“给阿妹”然后让大伯寄出去。大伯:“又寄‘咳嗽药’给小妹?”她笑出一脸褶子:“比药管用。”
快递短信一来,我就去校门口驿站取件。剪开胶带,苦香味“噗”地炸开,像有人把故乡的空气整罐运来。我抓几片塞进杯子,倒上开水,橙色的果皮在打转,天花板上的裂缝慢慢变成老家灶房的梁。
上周重感冒,夜里咳到睡不着。我坐在椅子上,按外婆的法子:陈皮泡软、雪梨去皮、核挖空、冰糖塞满,小电锅咕嘟咕嘟。汤滚时,水汽把窗玻璃糊成毛玻璃,我看见里头映着十九岁的自己,也映着灶台旁的外婆——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分不开。捧碗喝第一口,苦甜一冲,眼泪直接砸进汤里,把倒影砸碎。那一刻才明白,外婆把她的“盔甲”悄悄缝进了果皮,让我一个人在外也能披甲上阵。
抽屉里一直留着那只玻璃罐,陈皮往里一塞,盖子拧不紧,香味还是往外跑。晚上写论文卡壳,或者莫名其妙想哭,就烧一壶热水,随手撒三片。第一口总有点苦,紧接着甜才爬上来,喉咙里的刺被一根根拔掉,脑子也跟着松。
以后走到哪儿算哪儿吧,罐子丢进行李箱,路上颠碎了也不打紧,那股味道已经长在我身上了。风大的时候,就抿一口,苦完是甜,心里就踏实——知道有人在灶口守着,我敢继续往前。
欧雪谊,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文秘专业,日常爱好阅读历史书籍在史料中感受古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