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惊蛰
时近惊蛰,天气说变就变。前一日还是暖阳和煦,夜里却毫无征兆地滚过几声闷雷,像是巨人在云层深处慵懒地翻了个身。随即,淅淅沥沥的春雨便落了下来,不疾不徐,敲打在瓦楞上,庭院里,发出绵密而持续的沙沙声。这雨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猛烈,却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唤醒万物的寒意与湿润。
沈芷蘅在雨声中醒来。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雨声。这声音不像冬雨那般冷硬,而是柔软的,带着某种生机勃勃的暗示。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在惊蛰前后,总会念叨几句农谚,什么“惊蛰过,暖和和,蛤蟆老角唱山歌”,什么“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那时她住在城市的深宅大院里,对田野农事毫无概念,只觉得这些顺口溜有趣。如今在这雨声中想起,却仿佛能触摸到那种天地间万物复苏、蠢蠢欲动的巨大脉搏。
她起身,披衣走到窗边。庭院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只有雨水反射着远处街灯微弱的光,勾勒出湿漉漉的、闪着幽光的轮廓。林秀兰开垦的那一小片菜畦,想必正贪婪地吮吸着这甘霖吧?那些埋藏在黑暗泥土下的种子,是否也在这雷声和雨水的召唤下,正悄然胀破种皮,探出稚嫩的根须?
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期待与一丝惶惑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惊蛰,意味着蛰伏的终结,意味着新一轮生命循环的开始。那么她呢?她这漫长冬季般的沉寂与“蛰伏”,是否也到了该被打破的时候?
雨声渐密,如同天地间一场盛大仪式的序曲。
第一百一十章 吐纳
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空气中饱含着水汽,呼吸间都能感受到那股湿润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意。庭院里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活起来。老桂树的芽苞愈发饱满,隐隐透出绿意;墙角那几株芍药,也从枯黄的根茎处,冒出了紫红色的、尖锐的新芽。林秀兰的菜畦里,更是星星点点地,探出了些许鹅黄的、纤弱的幼苗,在雨后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沈芷蘅站在廊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而富含负离子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精神上的振奋。她忽然很想走出去,不是被林秀兰拉着,而是自己主动地,去真切地感受一下这雨后初霁的春天。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一愣。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产生这样自主的、想要“走出去”的冲动,是什么时候了。
她没有惊动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苏姨和林秀兰,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出了沈家那扇黑色的门扉。
弄堂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邻居家墙头的迎春花,爆出了一串串金灿灿的小喇叭,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鲜亮。几个孩子不顾地上水洼,嘻嘻哈哈地追逐着,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物复苏的、混杂着生机与些许腐朽气息的、复杂的味道。
她沿着弄堂慢慢走着,脚步不再像以往那样虚浮沉重,而是多了几分踏实的意味。她注意到巷口那家常年关闭的杂货铺,竟然重新开了张,店主正在门口擦拭着货架上的灰尘;她看到一只花猫敏捷地跃上墙头,抖落一身水珠,慵懒地晒着刚刚钻出云层的、薄薄的阳光;她听到不知哪家窗口飘出的、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与这春日景象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如此平常,如此鲜活,充满了具体而微的、属于“生活”本身的细节。她像一个久困室内的病人,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那些纠缠她的往事,那些外部的压力,在此刻,似乎被这蓬勃的生机和具体的日常,暂时地推远、稀释了。
她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停下脚步,仰起头。雨水洗净了树叶,新生的嫩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娇嫩的黄绿色,在阳光下仿佛能看见清晰的脉络。她深深地、再一次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整个春天的气息,都吸纳进自己那沉寂已久的身体里。
这是一种无声的吐纳,一次对生命本身的、迟来的回应。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来访
沈芷蘅这趟短暂的、独自的春日漫步,并未持续太久。当她带着一身微凉的潮气和一种奇异的、轻快了些许的心情回到沈家弄堂口时,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正站在她家那扇黑色大门前,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按下门铃。
是顾知行。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只是脸上带着一丝与这春日暖阳不甚协调的、略显沉重的疲惫。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目光与正走过来的沈芷蘅相遇。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漫步时那份轻快的心情,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戒备和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他怎么又来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顾知行看到她,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沈女士。”
“顾同志。”芷蘅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疏离与平淡,她走到门前,拿出钥匙,却没有立刻开门,“有事吗?”
顾知行看着她戒备的神情,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我这次来上海,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想来拜访一下您,有些……新的情况,想与您沟通。”
新的情况?芷蘅的心微微一沉。她几乎能猜到,所谓的“新情况”,必然又与那段她试图封存的过去有关。她不想让他进门,不想让研究所的气息再次玷污这片刚刚感受到些许春意的天地。
然而,没等她开口拒绝,身后的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林秀兰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做饭时沾染的些许面粉,看到门口的顾知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排斥。
“哟,这不是北京来的那位……顾同志吗?”林秀兰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敌意,她侧身挡在芷蘅前面,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您这大忙人,怎么又有空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
顾知行显然没料到会碰到林秀兰,更没料到她会是这种态度。他皱了皱眉,但语气依旧克制:“林女士,您好。我有些公事,想与沈女士谈谈。”
“公事?”林秀兰嗤笑一声,“你们那公事,还没完没了了?人都没了多少年了,还揪着不放?非得把人家里搅得不得安宁才甘心?”
她的声音不小,引得隔壁邻居也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顾知行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看向芷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沈女士,这次的情况,可能……与之前有些不同。我认为,您有必要了解一下。”
芷蘅看着顾知行那固执的眼神,又感受到林秀兰在她身后那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心中一片混乱。是再次将他拒之门外,还是……听听他所谓的“新情况”?
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三人身上,却丝毫化解不了这门口的僵持与寒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抉择
最终,沈芷蘅还是让顾知行进了门。不是妥协,而是因为她从顾知行那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沉重的东西。那不同于以往那种纯粹的、冰冷的探究,似乎真的隐含了某种“不同”。
三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凝重。苏姨默默地沏了茶端上来,然后担忧地站在一旁。林秀兰则紧挨着芷蘅坐下,双臂抱在胸前,毫不客气地瞪着顾知行,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顾知行没有碰那杯茶,他直接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厚实。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芷蘅,语气异常郑重:
“沈女士,首先,我必须为之前课题组一些……可能过于简单化的研究结论,向您表示歉意。历史研究,确实应力求客观全面,避免标签化。”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芷蘅和林秀兰都愣住了。
顾知行没有理会她们的惊讶,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低沉:“我们在后续的档案梳理中,尤其是在调阅一些当年参与处理顾长明……事件的相关人员的回忆材料时,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和细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这些材料显示,当年沈允之先生,在顾长明事件中,并非……全然被动。他曾经……试图通过一些非常隐秘的、非正式的渠道,进行过斡旋和努力,试图……减轻对顾长明的处理。只是,在当时那种极端的环境下,他的这些努力……最终未能改变结果,反而可能……给他自身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和风险。”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沈芷蘅死寂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知行,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亲……曾经努力过?他并非只是恐惧地写下那封劝告信,他还做过更多?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父亲从未向她提起过半个字!
顾知行将那个厚厚的档案袋推到芷蘅面前。“这里面,是一些相关的档案复印件和证言记录。虽然依旧不完整,但或许……能帮助您更全面地理解沈允之先生当年的处境和选择。”
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剧烈波动的眼神,补充道:“这些材料,目前仍属于内部资料,尚未公开。我认为,作为沈先生的女儿,您有权利……最先看到它们。”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提醒着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日。
芷蘅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深色的档案袋上。它像一枚钥匙,可能通往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父亲的另一面,也可能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处痛苦与真相的大门。
是接过这把钥匙,去直面那可能更加残酷的真相?还是……再次将它推开,维持现状那脆弱的平静?
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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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卷 余响,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