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风雪半山湖
作者:杨敬信
出西安城向西,车行不过半个时辰,那喧嚣便一层层褪去了。远山是淡淡的青灰色,顶上却覆着一痕莹白,像仙人无意间挥毫留下的一笔。这便是终南了——它总那样静默地站着,看你来来去去,看春去秋来,看王朝更迭,自己却永远那般超然。山腰以下,还残留着深秋最后的倔强:赭黄的、绛红的、暗紫的层林,斑驳杂糅,宛如一幅未及干透的巨幅泼彩。
及至山脚,一片浩渺的水光便扑面而来。这便是渼陂湖了。湖水不似别处那般碧绿,倒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青玉,将天光云影、山色树态,都温柔地揽在怀中。风过时,水面皱起极细的粼粼波纹,那倒影里的山与树便微微地颤动起来,恍惚间,竟分不清孰真孰幻,哪一个是尘世,哪一个是倒悬的仙境。
沿着湖岸慢行,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目光越过疏朗的枝条,便望见了那彼此映照的亭台。朱红的柱,青黑的瓦,飞翘的檐角,在枯枝与残雪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分明。
它们静静地立在水边,像几位遗世独立的旧友,千年对坐,不言不语,却已将万般心事交付于这湖光山色之中。走近了,才看清那萯阳宫的匾额,漆色已有些斑驳。站在这宫墙之下,耳边仿佛响起两千年前的辚辚车马。
那位横扫六合的帝王,竟也将自己的生母囚禁于此。当年的宫闱秘事,曾经的权力悲欢,如今都已被这湖水淘洗得波澜不惊,只余下一缕幽微的历史沉香,供偶然到访的游人凭吊、揣想。
正凝神间,一群水鸟“呼啦啦”地从芦苇丛中惊起,翅膀划过清冷空气的声音,格外清脆。它们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安然落于远处水面,留下几道渐渐平复的涟漪。这生灵的动静,反倒更衬出天地间的空寂。
若说冬日是这里风骨的显影,那春日便是它一场华美的梦了。想象三四月间,岸边的柳丝软软地垂下来,拂着淡绿的水波;桃花、杏花、樱花,一团团、一簇簇,云蒸霞蔚般开着,那倒影映在湖里,整片水都成了流动的锦绣。夏日则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荷叶田田,荷花亭亭,空气里满是清甜的香气。而秋日,便是如今日所见的前奏,色彩奔放而浓烈,像一位画师在挥霍他最后的颜料。四季在这里流转,从不仓促,也从不留恋,每一种风情,都恰到好处。
日头渐渐西斜,终南山的雪顶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红,继而转为浅浅的紫。林间的霁色尚未完全褪去,城中的暮寒却已悄然弥漫开来。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回望暮色中的湖山,它又恢复了最初的静默。忽然想起友人的那句诗:“半山秋色半山雪,半山城色半山湖。”此情此景,竟被一语道尽。而另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用在此处,似乎也无比妥帖——我与这山水,恰是这般相逢。不必浓烈,无需誓言,只是这一眼的投契,便足以在心底种下长久的念想。
车轮转动,将那山、那湖、那亭台、那飞鸟,都缓缓收入渐浓的夜色里。人虽离去,魂梦却仿佛有一半遗落在了那水云之间。这,便是鄠邑,一个被许多人误读了名字,却绝不会被心灵误读的地方。它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不离不弃,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的叩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