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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琉璃碎
黑暗。
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有破碎的光影掠过,是父亲严肃的脸,是实验室里闪烁的酒精灯,是导师霍普金斯先生湛蓝眼睛里鼓励的笑意,是同行者张艾伦举着标本夹兴奋地呼喊……然后,这一切都被翻滚的云雾、失重的恐惧和腿部传来的剧痛撕得粉碎。
“呃……”
秦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额头上是一片冰凉的触感,似乎有人刚放上了浸过冷水的布巾。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
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微黑的木质屋顶,粗糙的原木梁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的、混合了草药、柴火和某种……牲畜气味的复杂味道。这不是他在金陵大学的宿舍,不是驿站的客房,更不是探险队的帐篷。
记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冰冷。考察队……葬神岭边缘的争执……独自偏离路线寻找那株罕见的“幽灵兰”……浓雾……脚下的碎石松动……坠落……无尽的翻滚和撞击……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一阵紧缩,随即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他尝试移动,右腿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腿被几块削磨过的木板和干净的布条固定着,肿胀并未完全消退,但疼痛似乎被某种草药镇住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锐痛。
他的目光开始贪婪地扫视这个陌生的环境。房间很小,泥土地面夯实得平整,墙壁是粗糙的原木垒成,缝隙里填着泥土。窗户很小,糊着泛黄的窗纸,透进微弱的天光。家具简陋到几乎不存在:一张他身下的土炕,炕头一个矮柜,一张粗糙的木桌,两把歪歪扭扭的木凳。
他的牛皮背包,就放在炕尾,看起来完好无损。这让他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逆着光,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是那个女孩。林中那个像母鹿一样警惕、又像山泉一样清冽的女孩。
她今天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颜色洗得发白,但很整洁。头发依旧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冒着热气。
看到他醒了,她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走到炕边,将陶碗放在矮柜上。
“喝药。”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略微低沉的音色,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秦屿张了张嘴,想道谢,想问这是哪里,想问她是谁,但干裂的喉咙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扯到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女孩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没有伸手搀扶,只是默默地将一个旧但干净的枕头垫到他身后,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半坐姿势。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很有效。
她端起陶碗,递到他面前。碗里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极苦的气味。
秦屿看着那碗药,犹豫了一下。他在实验室里习惯了各种化学试剂的味道,但这种纯天然的、浓烈的苦涩,还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知道,是这药救了他的命。他接过碗,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指尖,冰凉而粗糙,与他记忆中金陵女学生那些柔软细腻的指尖截然不同。
他屏住呼吸,仰头,将碗里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强烈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和喉咙,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女孩默默地递过来一碗清水。
他接过,大口喝下,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江倒海的苦味。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难听。他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发音更清晰,“我叫秦屿,来自金陵。请问……这里是哪里?姑娘如何称呼?”
女孩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含义。过了几秒,她才回答:“鹿鸣。这里是黑水寨。”
鹿鸣。黑水寨。
名字和人一样,带着山野的自然与神秘。秦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鹿鸣姑娘,大恩不言谢。不知……我的腿……”
“苏合大叔说,骨头接上了,要静养。”鹿鸣的回答依旧简短,她的目光落在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手腕骨节上,“饿吗?”
经她一提,秦屿才感觉到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点了点头。
鹿鸣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她端回来一碗稀粥,里面混着一些切碎的、不知名的野菜和几块小小的肉干。
粥很稀,味道也寡淡,但对于饥肠辘辘的秦屿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碗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东西,身上恢复了些力气,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看着坐在凳子上,低头默默整理一捆草药的鹿鸣,忍不住再次开口:“鹿鸣姑娘,我……我的背包……”
鹿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秦屿心里莫名一紧。她站起身,走到炕尾,将那个牛皮背包拿过来,放在他手边。
“东西没少。”她说。
秦屿如获至宝,一把将背包抱在怀里,急切地打开检查。笔记本、标本夹、罗盘、怀表……那些金属工具一样没少,甚至他小心收藏的几块稀有矿石也在。他长长松了口气,这些是他此次考察的心血,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到夹着地图的那一页。地图还在。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破损,这才彻底安心。
他抬起头,发现鹿鸣正看着他和他手中的地图,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无法捕捉。
“鹿鸣姑娘,你……认得字?”秦屿试探着问。他注意到矮柜上放着一本磨损严重的《三字经》,似乎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书籍。
鹿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认得几个,阿爹教的。”
秦屿还想再问些什么,比如这里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比如她有没有看到他的同伴,比如……关于地图上标注的“白鹿谷”,她是否听说过。但看着鹿鸣那副明显不愿多谈的样子,他把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草药在鹿鸣手中被折断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秦屿靠在枕头上,看着这个救了他的女孩。她就像这深山里的雾气,看似清晰在眼前,却又让人捉摸不透。她救了他,照顾他,却又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和戒备。她似乎对外界毫无兴趣,对他这个“天外来客”也缺乏常人应有的好奇。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他像一颗被无意间吹落到这片原始土地上的文明种子,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的科学知识,他的理想抱负,在这里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唯一的依靠,竟然是这个沉默如山石、清澈如溪流的陌生少女。
他闭上眼,疲惫再次袭来。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那张地图,那个银丝鹿的符号……真的只是巧合吗?
而此刻,低头整理草药的鹿鸣,心中同样波澜起伏。他检查地图时那紧张的神情,印证了她的猜测。那幅地图,那个“白鹿谷”,对他至关重要。还有他背包里那些亮晶晶的、她从未见过的工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来自一个她无法想象的世界。
阿爹的担忧是对的。这个人,带着麻烦而来。
她该怎么办?
第六章 无声雷
秦屿的存在,像一块投入黑水寨这潭静水的石头,涟漪持续扩散。
鹿鸣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采药、照顾阿爹、打理家务。但她去苏合大叔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是送药,有时是借口请教草药问题,每次,她都会在那个客房门口停留片刻,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炕上那个日渐康复的身影。
秦屿的腿伤在苏合精湛的草药术和鹿鸣偶尔送来的野味滋补下,恢复得很快。他已经可以靠着拐杖,慢慢在屋子里踱步,甚至偶尔在天气晴好的午后,坐到屋外的小院里,晒一晒难得的太阳。
他依旧苍白瘦削,但眼神里逐渐有了神采。他开始尝试用更简单的词汇和手势与苏合交流,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至少能表达基本的需求和谢意。他对自己所处的这个“黑水寨”充满了好奇。
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社会,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居,狩猎、采集、种植少量贫瘠的土地,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生活。男人们沉默寡言,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对山林的敬畏;女人们勤劳坚韧,操持家务,抚养孩子;孩子们则像山间的野兔,在有限的空地里追逐嬉戏,眼神清澈而野性。
他们的语言带着浓重的古音,许多词汇秦屿闻所未闻。他们的信仰朴素而原始,崇拜山神,相信万物有灵。秦屿亲眼看到寨民们在出猎前会向山神祈祷,看到他们对待猎物和采集的植物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这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充满理性、逻辑和现代文明规则的金陵截然不同。他像一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记录着(在精神上),既感到新奇,又感到一种文化上的巨大隔阂。
而寨民们对他的态度,也复杂得多。孩子们对他这个“外面来的人”充满好奇,总是躲在远处偷偷张望,被他发现就一哄而散;妇人们大多善良,见他身体虚弱,会偷偷塞给苏合几个鸡蛋或一把野果;但一些年长的猎户,看他的眼神则始终带着警惕和审视,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尤其是鹿鸣的阿爹,鹿老爹。秦屿只远远见过他几次,那是一个被病痛和岁月折磨得干瘦佝偻的老人,眼神浑浊,但偶尔看向他时,会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让秦屿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知道,自己不被完全信任。他的来历,他的目的,都是悬在寨民心头的一根刺。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秦屿拄着拐杖,坐在苏合家院子的石墩上,看着鹿鸣在院角的药圃里除草。她动作熟练而专注,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经过几天的观察,秦屿发现这个叫鹿鸣的女孩,在寨子里似乎有些特殊。她不像其他少女那样喜欢聚在一起说笑,总是独来独往。她认识很多草药,身手敏捷,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寨子里的人对她似乎也很尊重,连最严肃的巴雅尔大叔和她说话时,语气都会缓和几分。
“鹿鸣姑娘。”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鹿鸣抬起头,看向他,用眼神询问。
秦屿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官话听起来更易懂:“我……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很特别的鹿?它的毛色……是白色的?”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微微提了起来。这是他此行的核心目标之一,也是他心中最大的谜团。那份来自传教士古老笔记中的记载,关于这片山脉中存在通体雪白、眼神灵动的神鹿的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鹿鸣除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秦屿,那眼神深得像井。
“白色的鹿?”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山里鹿很多,褐色的,有斑点的。白色的,没见过。”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迟疑。但不知为何,秦屿总觉得她那平静的目光背后,隐藏着什么。是错觉吗?
“哦……是吗。”秦屿有些失望,但又不死心,“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猎人们不太去的?比如,山谷很深,雾气很浓的……”
鹿鸣低下头,继续除草,声音闷闷地传来:“山里到处是雾。葬神岭不能去,去了回不来。”
葬神岭!秦屿心中一震!地图上标注的“白鹿谷”,就在葬神岭的腹地!
他还想再问,鹿鸣却已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该换药了。”语气不容置疑,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秦屿只好咽下满腹的疑问,看着她进屋去拿药箱。他看着她纤细而挺拔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换药的过程沉默而高效。鹿鸣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清洗伤口,敷上捣碎的新鲜草药,重新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固定。她的手指偶尔碰到他的皮肤,依旧是那种冰凉的、粗糙的触感。
秦屿看着她低垂的睫毛,近在咫尺的呼吸,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女孩,关于这个寨子,关于那个“葬神岭”和“白鹿”的秘密。
但他知道,他不能操之过急。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进行地质勘探的人,必须小心翼翼地敲击每一块岩石,倾听它们发出的回音,才能判断哪里是坚实的土地,哪里是危险的空洞。
而此刻的鹿鸣,心中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果然问了!问了白鹿,问了葬神岭!
他到底知道多少?那张地图,那个银丝鹿的符号,像鬼影一样在她脑中盘旋。阿爹的猎刀,寨子里世代相传的、关于山神白鹿守护着某个秘密的传说……这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外来者的出现,而被串联了起来,指向某个未知而危险的方向。
她必须更加小心。在弄清楚这个秦屿的真正目的之前,绝不能透露任何信息。
她包扎好伤口,收拾好药箱,站起身,语气平淡地说:“好了。不要多走动。”
说完,她不再看秦屿一眼,转身离开了院子。
秦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木屋的拐角,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个女孩,就像这连绵的群山,沉默着,却蕴藏着无数秘密。而他,一个闯入者,正试图撬开这沉默外壳的一角。
他抬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葬神岭,那里是地图上标注的“白鹿谷”所在,也是鹿鸣口中“有去无回”的禁地。
危险,往往与机遇并存。科学的发现,从来都伴随着探险的代价。
他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深褐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近乎偏执的、属于学者的火焰。
第七章 夜语冰
夜色如墨,泼洒在黑水寨上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极高的天幕上闪烁,冷漠地俯瞰着沉睡的山峦和零星散布的木屋。
秦屿躺在苏合家客房的土炕上,辗转反侧。腿伤带来的疼痛已经大大减轻,但内心的焦灼和无数未解的谜团,却像无数只小虫,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难以入眠。
白鹿的传说,葬神岭的禁忌,鹿鸣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寨民们警惕的眼神……还有他背包里那份越来越显得神秘的地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性——他寻找的目标,或许并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一个新物种,更可能牵扯到这片土地某个深层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银丝鹿的符号,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份来自传教士的古老笔记的摹本上,又为什么会和“白鹿谷”的地图联系在一起?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而信息的来源,似乎只有那个沉默的少女,鹿鸣。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秦屿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不是苏合大叔,苏合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这个脚步声更轻,更……小心翼翼。
他悄悄挪动身体,凑近窗户。窗纸泛着微弱的、来自星光的灰白色。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停留在窗外,似乎在倾听屋内的动静。
是谁?是寨子里对他不放心的人?还是……?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炕头,那里放着苏合给他削的一根硬木棍,作为临时的防身武器。
窗外的黑影停留了片刻,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是朝着寨子东头去了。
东头……那是鹿鸣家的方向。
秦屿心中一动。他犹豫了几秒,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小心翼翼地拄起拐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探出头,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望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敏捷地穿过寨子中央的空地,走向最东头那间低矮的木屋。是鹿鸣!
这么晚了,她出来做什么?刚才在窗外的人,是她吗?她为什么要来窥探?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秦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拄着拐杖,跟了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惊动了这沉睡的寨子,也怕惊动了前面的那个身影。
鹿鸣没有回头,径直走到了自家屋后的一片小树林边,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黑黢黢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葬神岭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秦屿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夜色中,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拔,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他不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什么,想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近乎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她。
过了许久,鹿鸣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沉睡的群山诉说:
“山神啊……他来了……为了白鹿来的吗?阿爹的刀……那个符号……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寨子会因为他……惹上麻烦吗?我该……怎么办?”
秦屿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果然知道!她知道白鹿!她知道那把刀!她甚至猜到了他的来意!
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忘记了隐藏,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谁?!”鹿鸣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转过身,眼神在夜色中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秦屿藏身的大树方向。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秦屿知道藏不住了,只好拄着拐杖,从树后走了出来。星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是……是我。”他有些尴尬,更多的是紧张,“鹿鸣姑娘,我……我不是有意偷听……”
鹿鸣看清是他,眼神中的锐利并未消退,反而更添了几分冷意:“你跟踪我?”
“我……我看到有人在外面,担心……就跟过来看看。”秦屿努力解释着,但在鹿鸣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他的解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寒冷的夜色中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猜疑。
最终还是秦屿打破了沉默,他决定坦诚一部分真相。继续隐瞒和试探,可能永远无法触及核心。
“鹿鸣姑娘,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鹿鸣冰冷的目光,“没错,我进山,确实是为了寻找关于‘白鹿’的线索。我是一个……研究自然的人,白鹿如果存在,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探寻真相。”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鹿鸣的反应。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至于你说的……刀和符号。”秦屿继续道,心跳如擂鼓,“我在一份古老的地图上,看到过一个类似的符号,一把刀鞘上带着银丝鹿的猎刀。那份地图,标注的就是‘白鹿谷’的位置。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那把刀……和你,和这个寨子,有什么关系?”
他几乎是在恳求了。他知道,这是他接近真相的唯一机会。
鹿鸣沉默了。她看着秦屿,这个来自山外的、文弱的、却带着惊人执着和秘密的男人。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角,猎猎作响。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这夜风更冷:
“你不该来这里。”
“白鹿不是你们这些山外人该碰的东西。”
“那把刀,和你看到的地图,都与你无关。”
“等你腿好了,就离开吧。这里不欢迎带来麻烦的人。”
说完,她不再给秦屿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决绝地走向自家的木屋,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秦屿独自站在原地,拄着拐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更深的疑惑。
她承认了!虽然态度冰冷而排斥,但她间接承认了白鹿、猎刀和地图之间的联系!
她不欢迎他,她认为他会带来麻烦。
可是,科学的探求,真相的诱惑,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的理智。他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葬神岭,白鹿谷,银丝鹿猎刀……还有这个神秘而冷漠的少女鹿鸣。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而他,既感到恐惧,又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兴奋。
他抬头望向葬神岭,那片禁忌之地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仿佛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召唤。
第八章 山雨来
鹿鸣一夜未眠。
窗外秦屿那苍白而执拗的脸,和他那些直指核心的问题,像鬼魅一样在她脑中回荡。他果然是为了白鹿而来,而且知道得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地图,银丝鹿符号……他像一把钥匙,试图强行打开一扇被寨子世代守护、尘封已久的门。
阿爹的咳嗽声在里间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比往常更加剧烈和痛苦。每一次咳嗽,都像鞭子抽在鹿鸣的心上。阿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波了。而这个外来者秦屿,就是最大的风波。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熬药,做饭,伺候阿爹喝下。鹿老爹的精神比昨天更差,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忙碌的女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猛烈的咳嗽。
“鸣儿……”他喘着气,抓住女儿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那个人……不能留……咳咳……让他走……越快……越好……”
鹿鸣反握住阿爹的手,用力点头:“我知道,阿爹。等他腿好一点,我就让巴雅尔大叔送他出山。”
安抚好阿爹,鹿鸣拿着药篓走出家门。她需要去采一些镇咳效果更好的“石见穿”,通常生长在寨子西面靠近葬神岭边缘的悬崖峭壁上。
清晨的寨子还笼罩在薄雾中,宁静祥和。但鹿鸣却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几个早起的猎户看到她,眼神都有些异样,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她走近便立刻散开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蔓延。
她加快脚步,穿过寨子,走向西面的山林。就在她即将进入林子的时候,却被巴雅尔大叔拦住了。
巴雅尔脸色凝重,挡在她面前:“鸣丫头,你去哪儿?”
“去采石见穿,阿爹咳得厉害。”鹿鸣回答。
巴雅尔看了看她手中的药篓,又看了看西面那片雾气缭绕、地势开始陡峭的山林,沉声道:“那边最近不太平,别去了。石见穿……我家里还有一些,你先拿去用。”
“不太平?”鹿鸣蹙眉,“怎么了?”
巴雅尔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昨天后半夜,守夜的阿吉听到葬神岭方向,有枪声。”
枪声?!
鹿鸣的心猛地一沉!山里猎户用的都是土铳、弓箭,声音沉闷。只有山外兵痞或者……秦屿那种人才可能有的、洋人的快枪,才会发出那种清脆的、撕裂空气的爆响!
“还有,”巴雅尔的语气更加沉重,“阿吉说,他看到有几个黑影,在葬神岭那边的山梁上晃动,不像咱们寨子里的人。”
外来者!带着枪的外来者!
鹿鸣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秦屿那张苍白的脸,和他背包里那些奇怪的金属工具。是来找他的?他的同伴?还是……也是为了白鹿谷而来?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件事,先别声张。”巴雅尔叮嘱道,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尤其是……别让那个外来的小子知道。寨子里已经有人怀疑,是他引来的麻烦。”
鹿鸣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接过巴雅尔大叔给的草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枪声,陌生的黑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秦屿的出现,绝不是偶然。他像一个信号,引来了更多的、可能怀有恶意的山外人。寨子世代守护的平静,即将被打破。
她走到苏合大叔家附近,远远看到秦屿正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感受清晨的空气。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文弱,甚至……无辜。
但鹿鸣此刻看着他,心中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他带来了潜在的危机,可他本身,似乎又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是一个执着于自己目标的学者。
她该恨他吗?还是该……同情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纠结个人情感的时候。必须尽快弄清楚那些带着枪的外来者的身份和目的,必须保护好寨子,也必须……尽快让秦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走到秦屿面前。
秦屿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鹿鸣姑娘,早。”经过昨晚不算愉快的交锋,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或者,是隐藏得更深了。
鹿鸣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接问道:“秦先生,你进山的时候,是和同伴一起的吗?”
秦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随即眼神黯淡了一下:“是,我和我的导师,还有一位同学。但我们走散了……”
“他们带着枪吗?”鹿鸣打断他,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枪?”秦屿更加疑惑,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科学考察队,只携带了必要的测量和采集工具。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困惑。
鹿鸣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但随即又提得更高。不是他的同伴?那那些带着枪、在葬神岭附近窥探的黑影,又是谁?
“最近寨子附近不太平。”鹿鸣斟酌着词语,警告道,“可能有带着枪的外人出现。你……最好待在苏合大叔家里,不要随便出去。也……早点想办法离开这里。”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她需要去找苏合大叔和巴雅尔大叔,好好商量对策。
秦屿站在原地,看着鹿鸣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带着枪的外人?寨子附近不太平?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乱世之中,深山老林里出现携带武器的陌生人,绝不是什么好事。是土匪?溃兵?还是……冲着他,或者冲着他所寻找的“白鹿”而来的其他人?
他想起了那份地图的来历,是导师霍普金斯先生从一位退休的老传教士手中高价购得的摹本。那位老传教士临终前曾含糊地提到,当年绘制原图时,似乎还存在着另一份副本,可能流落到了某些“投机者”手中……
难道……消息走漏了?
一股寒意顺着秦屿的脊椎爬了上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处境,以及这个无意中收留了他的黑水寨,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
他抬头,望向西面那片被晨雾笼罩、愈发显得神秘莫测的葬神岭。
白鹿谷的秘密,像一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毒果,不仅吸引了他这样的学者,更引来了窥伺的豺狼。
山雨,真的要来了。
而他,这个原本只想进行科学考察的植物学家,已经被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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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5-8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