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药杵声
苏合家的药杵声,从清晨响起后就未曾停歇。
那是一种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石臼与石杵摩擦,将晒干的草药根茎碾碎成末。这声音平日里代表着生机与治愈,但今天,听在鹿鸣耳中,却像一声声敲在心上的闷鼓。
她坐在自家屋前的矮凳上,手里机械地剥着豆荚,目光却不时飘向寨子西面那片逐渐被晨光照亮的山峦。葬神岭一如既往地被云雾缠绕,沉默而巨大,但此刻在鹿鸣眼中,那缭绕的雾气仿佛都带上了硝烟的气息。
巴雅尔大叔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塞进了她的胸腔,寒意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四肢百骸扩散。带枪的外人,在禁忌之地的边缘窥探。这打破了黑水寨世代遵循的、与外界互不侵犯的脆弱平衡。
阿爹的咳嗽声从屋里传来,比昨夜稍微平缓了些,但每一声都牵扯着鹿鸣的神经。她起身,将剥好的豆子放进碗里,走进屋给阿爹喂药。
鹿老爹靠在炕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反而是一种异常的清明和锐利,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跳动。
“鸣儿……”他声音嘶哑,抓住女儿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西边……是不是出事了?”
鹿鸣心里一凛,阿爹虽然病重,但对山林的感知依旧敏锐。她不敢隐瞒,低声将巴雅尔说的情况简单讲了。
鹿老爹听完,沉默了许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化作一阵无力而绝望的咳嗽。“灾星……那个外来的……是灾星……”他喘着气,眼神涣散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怕的未来,“山神发怒了……要收走……收走安宁了……”
“阿爹,你别胡思乱想。”鹿鸣用力握住阿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巴雅尔大叔他们会处理好的。你好好吃药,养好身体最重要。”
喂完药,安抚阿爹重新睡下,鹿鸣走出屋子,心中的沉重感却有增无减。阿爹的话像诅咒一样萦绕在她耳边。灾星……秦屿的到来,真的会带来灾祸吗?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向苏合大叔家。药杵声已经停了,院子里飘出熬煮草药的苦涩气味。
秦屿依旧坐在院子的石墩上,但姿态与昨日已截然不同。他背脊挺直,深褐色的眼睛不再是茫然地眺望远方,而是微微眯起,紧盯着手中摊开的一本笔记,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似乎在核对什么。他的拐杖靠在腿边,那份地图,被他小心地压在笔记本下方,只露出一角。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鹿鸣,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警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陷入思考时的专注和凝重。
“鹿鸣姑娘。”他主动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你早上说的事……我仔细想过了。”
鹿鸣在他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想,那些带枪的人,可能……是冲着我来的。”秦屿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他最大的担忧,“或者说,是冲着我寻找的东西来的。”
他指了指笔记本上的一些复杂符号和潦草的洋文注释:“我研究的……不仅仅是植物。白鹿,如果它真的存在,可能关系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生物学发现。这个消息,可能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鹿鸣的反应。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显然在认真听。
“我很抱歉。”秦屿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愧疚,“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的本意只是科学考察,绝不想给你们的寨子带来任何危险。”
他的道歉听起来是真诚的。鹿鸣心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覆盖。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危险已经逼近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鹿鸣问,语气平静无波。
“我……”秦屿犹豫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西面的葬神岭,眼神里挣扎着恐惧和渴望,“我必须尽快确认一些事情。如果那些人真的是为了白鹿而来,他们很可能会闯入葬神岭,那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想进去,在那些人之前找到白鹿谷。
“你腿还没好。”鹿鸣陈述着一个事实,也是在提醒他现实的困难,“而且,葬神岭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那里有去无回,不是传说。”
“我知道危险。”秦屿的语气急切起来,“但我有地图,有一些工具……而且,如果我找到白鹿,或者确认了它的不存在,也许就能让那些人死心,离开这里。这是解决目前困境最快的方法!”
他的逻辑带着学者特有的天真和固执,让鹿鸣感到一阵无力。他根本不明白葬神岭意味着什么,那不是靠一张地图和几件工具就能征服的地方。那是山神的领域,是吞噬生命的绿色迷宫。
“你做不到。”鹿鸣斩钉截铁地说,“你会死在里面。”
“可是……”
“没有可是。”鹿鸣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在你腿好之前,哪里也不准去。寨子的事,寨子自己会解决。”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进苏合熬药的屋子。她需要和苏合大叔谈谈,必须看住秦屿,不能让他贸然行动,那不仅是送死,更可能提前引爆危机。
秦屿看着鹿鸣决绝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理解她的担忧,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科学的召唤和可能阻止灾难的责任感,像两股火焰灼烧着他的内心。
他低头看着地图上那个红色的虚线区域,那个被标注为“白鹿谷”的地方,仿佛听到了来自山谷深处的、神秘的呼唤。
苏合家的药杵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咚……咚……咚……一声声,敲在两人心上,也敲在这山雨欲来的、沉闷的空气中。
第十章 暗流涌
寨子里的气氛,像暴雨前的池塘,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巴雅尔派出了寨子里最机灵、脚步最轻的两个年轻猎人,阿木和诺敏,让他们悄悄摸近葬神岭边缘,进一步探查那些“黑影”的踪迹,确认对方的人数和意图。临行前,巴雅尔反复叮嘱,只可远观,绝不可靠近,更不可发生冲突。
整个白天,寨子表面依旧维持着日常的运转。女人们照常生火做饭,照料孩子,整理家务;男人们修补工具,鞣制皮革,但眼神交汇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凝重。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抑,嬉闹声都低了许多。
关于秦屿的流言,开始以更具体、更危险的形式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那些带枪的外人,就是来找他的!”
“他肯定不是啥好人!说不定是犯了事逃进山的!”
“苏合大叔救了个祸害回来啊!”
“当初就不该让他进寨子!”
这些议论像阴冷的风,在木屋的缝隙间穿梭。当鹿鸣去寨子中央的水井打水时,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同情,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指责——是她,把这个麻烦带回了寨子。
她沉默地打好水,提起沉重的木桶,腰背挺得笔直,承受着这一切。她无法辩解,事实似乎正如他们所料。
下午,她去看望阿爹时,发现鹿老爹的状态更差了。他时而昏睡,时而惊醒,惊醒时便抓住鹿鸣的手,用破碎的语言重复着“灾星”、“山神怒”、“快让他走”。他的恐惧像病毒一样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让鹿鸣几乎窒息。
她给阿爹换了额头上的冷布巾,看着他重新陷入不安的睡眠,枯瘦的手依然紧紧攥着被角。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保护寨子,照顾阿爹,应对未知的危险……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年轻的肩膀上。
她走出屋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胸口的憋闷。她看到秦屿拄着拐杖,站在苏合家的院门口,正望着水井这边。他的目光与鹿鸣相遇,里面充满了愧疚和一种想要沟通的渴望。
鹿鸣移开了视线,提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家屋子。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话。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在提醒着她眼前困境的源头。
然而,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傍晚时分,阿木和诺敏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他们确实看到了那些陌生人,不止三个,至少有五个。都穿着统一的、类似军装但又不完全一样的深色衣服,装备精良,除了长枪,腰里似乎还别着短枪。他们在葬神岭外围的一处隐蔽山�里建立了一个临时营地,行为谨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更重要的是,阿木凭借猎人的敏锐,偷听到了一些零碎的对话片段。他们用的语言夹杂着官话和某种方言,提到了“地图”、“山谷”、“一定要找到”……以及,最关键的两个字——
“秦先生”。
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这些携带武器、训练有素的不速之客,目标明确,就是秦屿!他们是为了他,或者他身上的某样东西(毫无疑问是那份地图),才出现在这片禁忌之地的边缘!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寨子里蔓延开来,恐慌如同实质的雾气,瞬间笼罩了小小的黑水寨。
巴雅尔和苏合的家里,聚集了几个寨子里有威望的长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不能再留他了!”一个脾气火爆的老猎户猛地一拍桌子,“立刻把他捆了,交给外面那些人!换寨子平安!”
“对!祸是他惹来的,不能让我们整个寨子替他承担!”
“苏合,你救了他,现在也得由你来做这个决定!”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合身上。苏合坐在角落里,依旧沉默着,只是手里的烟杆捏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巴雅尔脸色铁青,他抬手压了压众人的喧哗:“把他交出去?说得轻巧!那些人是什么来路?是兵是匪?我们把人交了,他们就会乖乖离开?万一他们是为了灭口呢?我们交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等着他们打进来?”
“寨子里的老弱妇孺怎么办?”
争论声再次响起,充满了焦虑和无措。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鹿鸣走了进来。她显然听到了里面的争论,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能把他交出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
所有人都看向她。
“鸣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个火爆的老猎户瞪着她,“不交他,我们怎么办?”
“把他交出去,就是向那些外人示弱。”鹿鸣迎着众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而且,就像巴雅尔大叔说的,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交人,可能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要为了保护一个外人,跟那些带枪的拼命?”
“我们不是在保护他。”鹿鸣摇了摇头,她的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清晰起来,“我们是在保护我们自己,保护黑水寨。那些人是冲着葬神岭里的东西来的。就算没有秦屿,他们迟早也会找到这里,也会想办法进去。秦屿……他只是让他们提前出现了而已。”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知道,黑水寨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地方。我们要守住寨子,不让他们进来。同时……要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然后……让他们知难而退。”
屋子里安静下来。鹿鸣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混乱的漩涡,带来了一丝不同的思路。她不是在感情用事地维护秦屿,而是在为整个寨子的生存寻找出路。
巴雅尔看着鹿鸣,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和不易察觉的心疼。这孩子,比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承受了太多,也成长了太多。
“鸣丫头说得有道理。”巴雅尔沉声道,“自乱阵脚是最蠢的。从今天起,寨子加强警戒,所有青壮轮流守夜。没有我和苏合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寨,更不许靠近西边!”
命令被传达下去。寨子在恐慌中,开始艰难地凝聚力量,构筑防线。
而此刻,在苏合家的客房里,秦屿站在窗边,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往日的紧张动静,看着寨子里匆匆来往、面色凝重的人们,他清楚地知道,风暴的漩涡,已经将他牢牢卷住。
他带来的不是知识的福音,而是战争的阴影。
他闭上眼,地图上那片红色的“白鹿谷”,像一滴巨大的血珠,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
第十一章 心之壁
夜幕再次降临,但黑水寨的夜,不再宁静。
寨子周围的黑暗中,多了许多警惕的眼睛。巴雅尔安排了人手,在寨子几个关键入口和制高点潜伏守夜,约定的暗号声在夜风中偶尔短促地响起,传递着平安的信息,却也绷紧了每个人的神经。
秦屿被苏合大叔明确告知,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晚上不得离开屋子半步。他坐在炕沿,油灯如豆,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笔记本摊在膝头,上面的数据和符号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外面每一次细微的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囚犯,不,比囚犯更糟。他是一个引信,随时可能引爆足以毁灭这个平静寨子的炸药。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如此无力。他的科学知识,他的理性思维,在这种最原始的对峙和潜在的暴力冲突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听到隔壁苏合大叔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鹿鸣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而坚定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交谈声停止,脚步声朝着客房这边走来。门帘被掀开,鹿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憔悴,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清澈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把粥碗放在炕头的矮柜上,语气平淡:“吃点东西。”
“谢谢。”秦屿低声道,却没有动。他看着她,鼓起勇气开口:“鹿鸣姑娘……外面……情况怎么样?”
鹿鸣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寨子会处理。”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秦屿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猜疑和现实危机构筑的墙壁,越来越厚了。
“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干涩,“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
“现在说这些没用。”鹿鸣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吃饭,然后休息。你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她的话很实际,却像冰冷的针,扎在秦屿心上。恢复体力?是为了能尽快离开吗?还是……为了应对更坏的情况?
他看着鹿鸣转身欲走的背影,一种强烈的、不想被她就这样隔绝在外的冲动涌了上来。
“鹿鸣姑娘!”他提高了一点声音。
鹿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借口。”秦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但我寻找白鹿,真的不是为了财富或者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我的世界里,认识一种新的生物,了解它存在的奥秘,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那代表着人类对这个世界认知边界的拓展……你……你能明白吗?”
他试图向她描绘一个科学家的理想和追求,一个与他所处的这个原始山林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
鹿鸣缓缓转过身,看着他。油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暗交错。
“我不明白你们山外人的‘意义’。”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秦屿心上,“我只知道,山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它们属于这座山,不属于任何人的‘认知’。”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们想要‘认识’它,然后呢?把它抓起来?关进笼子里?还是画在你们的纸上,变成你们书里的一个名字?”
秦屿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科学考察的规范和对自然的尊重,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因为鹿鸣的问题,直指殖民时代科学考察背后 often 伴随的掠夺本质。即使他本人心怀纯粹,又能保证其他人吗?那些带着枪的陌生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他语塞了,脸上火辣辣的。
“黑水寨世代住在这里,我们靠山吃山,也敬山护山。”鹿鸣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力量,“我们不需要去‘认知’它的边界,我们活着,就是它的一部分。你们山外人,总是带着你们的标准,你们的目的,闯进来,打破这里的平静。然后说,这是为了‘意义’。”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秦屿的身体,看到了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喧嚣、扩张、充满征服欲的世界。
“你的‘意义’,对我们来说,可能就是灾难。”
说完这句话,鹿鸣不再停留,掀开门帘走了出去。留下秦屿一个人,僵坐在炕上,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
她的话,比他看过的任何哲学著作都更具冲击力。一种文化、一种生存哲学对另一种的审视和质疑,如此直接,如此残酷。
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科学信仰和价值观,在这个原始寨子的少女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傲慢和苍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却无力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而走出客房的鹿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并不想对他说那么重的话,但恐惧和压力,让她不得不筑起更高的心墙。她必须让他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带来的世界,与黑水寨格格不入。
只是,在说出那些话的同时,她的心里,是否也有一丝……对他口中那个“意义”的好奇,以及对他这个人本身处境的、一丝不被察觉的松动呢?
她不知道。
夜色深沉,寨子里的警戒还在继续。两颗年轻而迷茫的心,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壁,在各自的责任、恐惧和困惑中,辗转反侧。
第十二章 星火燃
后半夜,气温降得更低,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秦屿在炕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交织。一会儿是导师霍普金斯先生在实验室里对他失望地摇头,一会儿是鹿鸣那双冰冷失望的眼睛,一会儿又是狰狞的、带着枪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就在他浑身冷汗地挣扎时,一声尖锐至极、撕裂夜空的唿哨声,猛地从寨子西面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是守夜人发出的、代表最高警戒和危险的信号!
秦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他猛地从炕上坐起,也顾不上腿伤,抓过拐杖就跌跌撞撞地冲到窗边。
窗外,原本寂静的寨子瞬间“活”了过来!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狗吠声,还有女人压抑的惊叫和孩子被吓醒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一个个火把被迅速点燃,昏黄跳动的火光在黑暗中移动,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或决绝坚毅的脸。
“怎么回事?!”苏合大叔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显然也被惊醒了。
“巴雅尔大叔那边传来的信号!西边!有人试图摸进来!”一个年轻猎户气喘吁吁地在外面喊道,声音里带着紧张和愤怒。
真的来了!那些带枪的人,竟然真的敢在夜里偷袭寨子!
秦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他而起!
他听到苏合大叔急促地吩咐了几句,然后是拿起武器的声音。沉重的木门被打开又关上,苏合大叔显然也冲了出去。
客房裡只剩下秦屿一个人,他被无形的恐惧和巨大的愧疚包裹着,浑身发冷。外面的混乱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依靠拐杖),受伤的腿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煎熬。
他该怎么办?躲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眼睁睁看着可能因他而起的冲突爆发,看着这个收留他的寨子陷入危险?
不!他不能!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落在炕尾那个牛皮背包上。他冲过去,一把抓过背包,颤抖着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炕上。笔记本、标本夹、罗盘……他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质地的东西——那是一把多功能野外求生刀,也是他唯一可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虽然更多是用来切割植物样本。
他紧紧攥住那把刀,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然后,他的目光又被那本摊开的、有着地图的笔记本吸引。
地图……白鹿谷……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如果……如果他主动现身呢?如果他把地图交给那些人,或者告诉他们白鹿谷的位置,是不是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放弃攻击寨子,直接进入葬神岭?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葬神岭的可怕他听鹿鸣和苏合说过无数次,那几乎是必死之地。而且,将科学的秘密交给这些显然心怀不轨的武装分子,也违背了他的原则和导师的信任。
可是……与整个寨子的安危相比,他的原则,他的安全,甚至白鹿的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他内心激烈交战,手指几乎要将那张地图揉碎的时候——
“砰!”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枪响,猛地从寨子西面传来!划破了所有的嘈杂和喧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秦屿的动作僵住了,外面的混乱声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枪声!他们开枪了!
下一秒,更大的骚动和惊呼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
“阿木!阿木中枪了!”
“跟他们拼了!”
“保护寨子!”
愤怒的吼声,女人的哭喊声,兵刃碰撞的声音……寨子彻底陷入了混乱和暴力冲突的边缘!
秦屿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不能再犹豫了!
他一把抓起地图和那把求生刀,拄着拐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客房的门,冲入了外面混乱的夜色中。
火光跳跃,人影幢幢。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猎户被人搀扶着,大腿处一片殷红,正是白天去探查消息的阿木!巴雅尔大叔带着几个手持猎叉和土铳的汉子,正愤怒地与寨门外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几个黑影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
“住手!!”秦屿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用官话嘶声喊道,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地图,“你们要找的是我!是这张地图!跟这个寨子没关系!我跟你走!放过他们!”
他的出现和喊声,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片刻的停滞。
所有寨民的目光,包括巴雅尔,包括刚刚闻声从另一边赶过来的鹿鸣,都瞬间聚焦到了这个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如纸、却高举着一卷纸张的外来者身上。
火光下,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惊的决绝。
鹿鸣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张在火光映照下仿佛在燃烧的地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傻子!他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而寨门外的黑暗中,一个带着戏谑和冰冷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用的是生硬的官话:
“哦?秦先生,你终于肯自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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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9-12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