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午饭后,母亲打开衣柜,整理换季的衣服。忽然,一件折叠整齐的旧大衣从衣服堆中滑落出来——那是我四十多年前穿过的第一件棉大衣,想不到母亲竟然把它留到了现在。灰色的卡其布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两粒黑扣子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两个圆圆的布眼。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疏疏落落的枝叶,柔和地洒在旧大衣上。窗外的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却丝毫吹不散涌动在心头的暖流。这件旧大衣的意外重现,像一位时光的信使,轻轻叩开了记忆的闸门,让我想起了四十年前的往事。
1983年秋末,我初中毕业后考上了百里外的肥城师范,第一次离开了生活过十六年的老家。立冬过后,凉意渐浓,单薄的衣服已抵挡不住凛冽的寒意。课间,同学跑来告诉我,校门口有人找我。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寒风中的父亲,他穿着一件黑粗布褂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包袱。那时的我已离开家有两个多月,还是头一回在外地见到父亲。
那年寒假回到家,我才知道,为了给我送这件棉大衣,父亲天没亮就从老家出发了。从东平湖畔偏僻乡村的老家到我就读的肥城师范,需要辗转倒三次车,步行十多里地。
他把沉甸甸的包袱递到我手里,隔着布料能感受得到新棉花的蓬松柔软。我看到了他的手冻得发紫,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微微变形,粗糙的掌心布满老茧。
和父亲一起在学校附近吃过简单的午饭后,我骑着刚学会的自行车把他送到车站。半道上,父亲让我停下车子。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小心地塞进我手里,让我放好。那时我一个月从学校领到手的生活补贴才十九元钱,这十块钱该是他省吃俭用多少天才攒下来的啊!我攥着那张带着他体温的纸币,只觉喉咙发紧,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返程时错过了末班车,硬是步行七十多里夜路才赶回家。进门时,已经快半夜了。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回想起这些,我依然忍不住湿了眼眶。
这件棉大衣,是舅姥爷亲手为我做的。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在东平湖西的小镇上开着一家小小的缝纫铺,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有名。知道我要去城里读书,他特意选了最厚实的灰色卡其布,絮上新棉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心地缝制,领口、袖口都细细地加固了好几层。如今,舅姥爷已去世多年,那家成衣铺也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但他亲手缝制的这份温暖,却一直陪伴着我。
每逢初一十五我都有个习惯,到老人家一块包水饺,今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一,当然也不例外。 午饭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刚出锅的水饺冒着热气。我问父亲是否去过梯门镇赶集。他抬起头,慢吞吞地说:“去过啊。三十多岁那时候,你娘得了胃病,总也不好,家里缺钱治病,我挑着担子去赶过集。”
那时家中经济条件差,买不起自行车,父亲只能靠两条腿出行。因为他身强体壮,磨练出了一副好脚板,所以走得并不慢,和骑自行车的人差不多,还因此被戏称为“大金鹿”(自行车品牌名称)。我仿佛看见中年的父亲挑着一担大葱,翻山越岭,走三四个钟头才能到梯门镇的花篮店集上。担子压得肩膀生疼,走一路歇一路,扁担将肩膀磨得通红,他也忍着不敢多歇——生怕去晚了葱卖不掉,凑不够给母亲抓药的钱。他卖了钱就赶紧往回赶,去洪范池镇的张海村,找老中医给我娘抓药。
除了张海村,他还曾步行去过老湖镇的九女泉为母亲寻医问药。那时他不会骑车,更没钱坐车,走路全靠一双脚。若遇上刮风下雨,山路泥泞,摔跤是常事,可他怀里揣的药方却从未湿过——总是被他紧紧护在胸口,如同护着全家的希望。“老中医的药很管用,你娘吃了几副就好多了,”父亲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那时候苦点累点不算啥,只要你娘能好起来,全家平平安安的,就知足了。”
我静静地听着,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与脸上深刻的皱纹,忽然清晰地忆起他当年为我送棉袄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正是这样挑着担子赶集、翻山越岭求医的年纪,既要为母亲的病奔波劳碌,又要操心我的学业前程,默默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那些年的艰辛,他从未向我们诉说,只是用最质朴的行动,守护着这个家。
那年,父亲刚过四十,身强力壮,是家里不折不扣的顶梁柱。如今,四十多年弹指而过,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他八十三岁的寿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曾经挺拔的脊梁也已佝偻,可他望向我的眼神,那份深沉的疼爱与温暖,从未有过一丝改变。
捧着这件旧棉大衣,我深感它不再只是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是一个盛满时光的容器,里面装着父亲无言的艰辛与舅姥爷细致的慈爱。这件棉衣,不仅温暖了我整个青春岁月,更足以温暖我的一生。它的出现,恰似一场跨越时空的温暖呼应——当年,亲人用一针一线的密缝、一步一步的跋涉,为我抵御世间的寒冷;如今,我捧着这件旧衣回溯往昔,那些缝进针脚里的关爱、印在土路上的牵挂,早已沉淀为心底最恒久的力量,助我抵御人生的风霜雨雪。
四十多年光阴荏苒,舅姥爷早已远去,父亲也已华发满头,但这件棉大衣所承载的亲情,却如陈年佳酿,愈发醇厚绵长。它见证了岁月的流转,也沉淀了生命中最真挚的情感,让我深切地懂得:亲情,就是无论光阴如何肆虐,总有人将你置于心间,用最朴素无华的方式,为你撑起一片温暖安宁的天地。
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深处,如同珍藏一份永不褪色、永不过时的亲情。它虽然再也不会穿在我的身上,但它所承载的温暖与感动,将恒久地留驻心间,陪伴我走过往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时刻提醒我珍惜当下,感恩亲情,不负这悠悠岁月,不负所有温暖的相遇。
作者简介:王辉成,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个人号、都市头条、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