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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鸡公尾巴拖
文/宋红莲

高老椒的“老头乐”铺子开在老城区的巷口,招牌上的红漆褪成粉末状,“贴心助老”四个金字倒还亮堂。铺子不大,里间堆着轮椅、助行器,外间摆着血压仪和老花镜,墙角的暖水瓶永远冒着热气,专给来闲聊的老头老太预备着。旁人都羡慕他生意稳当,只有高老椒自己知道,这买卖是块烫手山芋,尤其摊上老年人这个群体,扯皮拉筋的事就没断过。
前阵子张老太买了个电动洗脚盆,回家嫌水温上得慢,带着仨儿女来退,说他卖“残次品”;上周李大爷的儿子找上门,骂他哄着老人买了没必要的按摩仪,闹着要赔三倍价钱;昨天更离谱,王老头拿了双穿破的防滑鞋来换,说“才穿仨月就坏,肯定是假货”,高老椒翻出销售记录一看,那鞋都卖出去半年了。这些事躲不开也绕不过,高老椒每天不是在劝架道歉,就是在跑售后的路上,嗓门越来越哑,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妻子刘梅看他熬得不像样,晚饭时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实在不行雇个人管售后?”高老椒扒拉着米饭摇头:“雇谁都不如自己上心,老头老太认脸,换个人更要闹。”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眼角堆起的褶子里全是疲惫。
这失眠的毛病就是这么落下的。起初只是半夜醒几次,后来干脆整夜睁着眼数天花板的裂纹,天光泛白时才能迷糊一阵,醒来浑身酸痛得像被车碾过。才俩月工夫,他颧骨就凸了出来,下巴上的胡茬子冒得飞快,原先合身的夹克衫晃荡得厉害。这天凌晨四点,高老椒又眼睁睁看着窗帘缝里透进微光,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对身旁的刘梅哑着嗓子说:“我到乡下表哥那里去住两天吧,不然,我整个人会垮掉的。”
表哥家在三十里外的青山坳,汽车刚拐进村口,高老椒就觉出不一样来。空气里飘着松针和泥土的腥气,路两旁的稻田绿得晃眼,白鹅在田埂边踱着方步,连鸟叫都比城里脆生。表哥早候在院门口,黝黑的脸上笑出褶子:“早说让你来歇着,城里的空气哪有我们这儿养人。”
院子不大,青砖铺的地面扫得干净,西墙角搭着鸡棚,十几只鸡正刨着食。高老椒住进东屋,刚躺下就听见鸡叫,“咯咯喔——咯咯喔——”此起彼伏,倒比城里的汽车喇叭顺耳些。他本以为换了地方还是睡不着,没想到天快亮时,伴着一阵清亮的鸡啼,眼皮竟沉了下来,这一觉睡得踏实,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日头已过窗棂,表哥端着粥进来:“你可算醒了,这觉睡得沉,喊你吃早饭都没应声。”高老椒揉着太阳穴笑:“奇怪,在城里睁眼到天亮,在这儿倒能睡安稳了。”表哥往他碗里搁了个茶叶蛋:“咱这儿清净,鸡叫比闹钟准,听着踏实。”
夜里高老椒特意没关窗,果然又是鸡叫时分泛起了困意。鸡群的啼声里,有只鸡叫得格外不同,开头清亮如笛,中间转得婉转,收尾还带着点余韵,不像别的鸡叫得那么莽撞。高老椒趴在窗台上听,黑暗里能看见鸡棚那边晃动的影子,心里竟生出点稀罕劲儿来。他掏出手机,将这鸡啼声录了下来。
他小时候鸡的印象首先是母亲教他唱的一首儿歌:
“红色鸡公尾巴拖
三岁的娃儿会唱歌
不是月亮教的我
是我自己聪明学的歌”
除此之外,他是极讨厌鸡的。那会儿家里穷,母亲在屋檐下搭了个鸡窝,十几只鸡整天刨得满地鸡屎,夏天一热,那股腥臭味能飘半个村庄。尤其是雄鸡,天不亮就扯着嗓子叫,一叫就意味着要爬起来割猪草、上学去,他不止一次想把鸡窝给掀了。可这会儿听着,倒不觉得讨厌了,反倒觉得这鸡啼里藏着某种安稳,像小时候母亲在灶台边拉风箱的声响,让人心里落定。
第二天一早,高老椒拉着表哥问:“昨晚那只叫得特别好听的鸡,是哪只?”表哥愣了:“你说的是只鸡?我觉得我的鸡都叫得好听。”高老椒放了录音。“哦……”表哥往鸡棚瞅了一眼,笑着指给他看:“喏,就那只芦花的,毛长得顺,叫得也亮堂。”

高老椒离开那天,又盯着芦花公鸡看了许久,掏出手机拍了段视频,连它低头啄食的样子都拍了进去。表哥凑过来看了看:“拍啥视频,我把它送给你不就完了呗。”说着就去墙角翻蛇皮袋,伸手就要去抓鸡。高老椒赶紧拦住:“别用蛇皮袋,闷坏了。”他当即给司机小周打了电话,让他专程去宠物市场买个大鸟笼送来,顺带捎上一份猪骨子排。
小周下午就把鸟笼送来了,紫檀木的架子,铁丝编得细密,还带着个铺了棉垫的食槽。表哥看着这讲究的笼子直咋舌:“一只土鸡,配这么好的笼子,真是金贵。”高老椒却不觉得,小心翼翼地把芦花公鸡抱进笼子,那鸡起初扑腾着翅膀挣扎,脑袋一个劲往笼壁撞,高老椒往食槽里撒了把小米,轻声哄着:“乖,以后跟我过日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回城那天,高老椒特意把鸟笼放在副驾驶,一路开得慢悠悠,生怕颠着笼子里的芦花鸡。刘梅开门看见这阵仗,愣了半天:“你这是从乡下带了只鸡回来?菜场多的是土鸡卖,宰鸡褪毛开膛整得好好的。”高老椒把笼子搁在阳台,仔细调整了位置,确保既能晒着太阳又不会被风吹着:“这不是吃的,是宠物。”
往后日子里,芦花公鸡成了高老椒的心肝宝贝。他特意托人从乡下捎来玉米碴,每天早晚各喂一次,周末还会拌点蛋黄进去。起初那鸡确实不适应,在笼子里乱撞,食也吃得少,叫起来也是怯生生的,像被掐着嗓子。刚开始,高老椒还担心鸡啼声会影响小区上下左右邻居的宁静,邻居会到物业投诉他,还买了隔音棉准备扎窗子。可时间久了,并没有听说谁对鸡啼声不适应,反倒是邻居来串门时都要多看几眼芦花鸡公,极力赞扬一番。高老椒懂了,大多数邻居们小时候就是在鸡啼声中成长的,都有那首儿歌的记忆,都有亲切地怀念,并不排斥。
刘梅天天念叨:“你看它那焦躁样,怕是养不活,还折腾着跑公园。”高老椒却有耐心,每天下班回来都要蹲在笼子前跟它说话,把在铺子里受的气、听的闲话都絮絮叨叨讲一遍。那鸡倒也奇了,后来竟会歪着脑袋听,时不时“咯咯”叫两声应和。隔壁常来闲聊的陈老太,每次听见阳台的鸡啼都要笑着说:“这鸡叫得踏实,像我老家的鸡,听着心里敞亮。”
没过多久,芦花公鸡就安稳下来,食量大了,羽毛也更亮了,每天准时打鸣。高老椒的失眠竟真的好了,只要听见鸡叫,心里就踏实,躺下没多久就能睡着。刘梅见他气色日渐好转,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帮着添点食水。
高老椒的精神面貌越来越好,受到启发,高老椒将芦花鸡公带到了铺子里,凡有想“扯皮拉筋”的人来到铺子里,看到芦花鸡公后,情绪都会好很多,逗引芦花鸡公说一阵之后,甚至会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日子一天天过,芦花公鸡渐渐长大,原先清亮的啼声慢慢变了,开始带着点沙哑的粗粝,像破了的风箱。刘梅最先发现不对劲:“你听它叫的,越来越难听了,跟刮锅似的。”高老椒正给鸡换干净的垫料,闻言直起身听了听,芦花公鸡正昂首啼叫,声音虽不如从前清亮,却多了些沉稳的底气,像历经沧桑的老人说话。“不难听,我觉得越来越好听。”他笑着说,顺手清理了笼底的鸡屎,连那股从前避之不及的腥臭味,此刻闻着竟也不觉得冲鼻了。
自从养了芦花鸡,高老椒在铺子里的脾气都好了不少。有回赵大爷因为轮椅调试的事闹脾气,拍着桌子骂骂咧咧。高老椒没像往常那样急着辩解,反倒给老人倒了杯热茶:“大爷您别急,咱慢慢调,保准让您舒坦。”旁人都问他是不是有啥喜事,高老椒笑而不答,只有他自己知道,是那只芦花鸡给了他底气,让他在鸡啼声里找回了久违的平和。
转眼到了秋收,表哥打电话来,说家里的稻子熟了,让他回去尝尝新米。高老椒惦记着表哥家的干净清静,更想让芦花鸡回老家透透气,便把鸟笼往车上一放,带着刘梅回了青山坳。
表哥早在院门口等着,看见芦花鸡就乐了:“这鸡养得精神,比在我这儿时气派多了。”吃饭时,表哥夹了块鸡肉往嘴里送:“你养的这芦花鸡当初是鸡棚里的领头,自打它走了,那只黑公鸡就占了山头,性子烈得很,外来的鸡近不了身。”高老椒听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没多说什么。饭后他把鸟笼放在院子里,撒了一把新谷进去,芦花鸡时不时啄两口地上的谷粒,叫了几声,声音果然比在城里时响亮些。
看着芦花鸡在笼子里溜达,高老椒觉得笼子闷得慌,不如让它在院子里多待会儿,跟表哥家的鸡群也重新认识认识。他跟表哥说了声,就把芦花鸡放出笼子,往鸡棚那边引。鸡棚里的十几只鸡正聚在一起刨食,见芦花鸡过来,先是停住不动,齐刷刷地盯着它,眼里满是警惕。
芦花鸡倒也不怕生,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想往鸡群里挤。没等它靠近,那只黑公鸡突然扑了上来,照着它的鸡冠就啄了一口。芦花鸡疼得“咯咯”叫,扑着翅膀想躲开,可其他几只公鸡也围了上来,你一嘴我一嘴地啄它的羽毛。高老椒见状慌了,赶紧冲过去赶:“别啄了!快散开!”
表哥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拿着扫帚往鸡群里扫。可那些鸡像是红了眼,任凭怎么赶都不松口,芦花鸡的羽毛被啄得满天飞,身上渗出了血珠,叫得越来越微弱。等好不容易把鸡群赶开,芦花鸡已经倒在地上,翅膀抽搐着,红冠子被啄得血肉模糊,眼看是不行了。

高老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芦花鸡抱起来,它的身体软软的,羽毛上沾着血和泥,眼睛半睁着,已经没了气息。他愣了半天,手都在发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话来。表哥在一旁叹着气:“都怪我,忘了跟你说黑公鸡护群得厉害,外来的鸡进了群,准得被往死里啄。”
刘梅也凑过来看,见高老椒脸色发白,轻声劝:“别难过了,就是只鸡。”高老椒没应声,把芦花鸡抱进鸟笼,找了块干净的布盖在上面。那天下午他没说话,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盯着鸟笼发呆,表哥递来的茶凉了也没动。
回城时天已经黑了,车开在路灯下,光影忽明忽暗。刘梅看着高老椒阴沉的脸,想说点什么又没开口。到家后高老椒把鸟笼放在阳台上,依旧给食槽添了小米,给水槽换了清水,仿佛芦花鸡还在里面,下一秒就要昂首啼叫。
夜里高老椒又失眠了,睁着眼看着窗帘,直到天光泛白,也没等来熟悉的鸡啼。他起身走到阳台,掀开鸟笼上的布,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芦花鸡,突然想起刚从表哥家把它带回来的那天,阳光正好,它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眼神清亮。
后来高老椒把芦花鸡埋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里,就在那棵老槐树下。他在土上面撒了把玉米碴,那是芦花鸡最爱吃的。刘梅整理阳台时,发现了高老椒藏在抽屉里的“啼鸣日记”,本子上只有简单几行字:“3月15日,鸡叫得亮,睡得香”“4月20日,顾客闹脾气,跟鸡说说话就顺了”“5月8日,陈老太说鸡叫得像老家的,心里暖”。她翻看时眼神渐渐变软,后来悄悄在老槐树旁种了几株玉米。
再去铺子里,遇上扯皮拉筋的事,高老椒还是会耐心解决,但旁人都能看出来,他眼里的那点光,好像随那只芦花鸡一起没了。有回处理完纠纷,他坐在椅子上发呆,心里空落落的——现在应对这些事,总少了点当初的稳劲。
有回表哥进城办事,特意来铺子里看他,说起家里的鸡群:“自从你那只芦花鸡没了,鸡棚里倒安静了,可总觉得少了点啥。以前它在时,鸡棚里的啼声有高有低、错落有致,现在只有黑公鸡的单调叫声,听着没劲得很。”高老椒正给一位老人调试助行器,闻言手顿了顿,轻声说:“是啊,少了点啥。”
那天傍晚关了铺子,高老椒绕到绿化带的老槐树下,看见土里冒出了几棵玉米嫩芽,是刘梅种的那些发了芽。他蹲下来看了会儿,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啼,清亮又婉转,像极了当初那只芦花鸡的叫声。高老椒愣了愣,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眼里顿时泛起湿意。

他循着鸡啼往前行,穿过两条街巷,在一个老旧小区的楼下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给笼中的芦花鸡添食,那鸡昂首挺胸,红冠亮羽,啼声清亮婉转。老人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像极了当初守着鸟笼的自己。高老椒站在树影里,静静地听着那鸡啼,心里的空落好像被悄悄填满了一块,眼眶却越发湿润了,耳畔再次响起小时候的那首儿歌:
“红色鸡公尾巴拖
三岁的娃儿会唱歌
不是月亮教的我
是我自己聪明学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