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这平静,竟不是从强求的坚忍中来的,倒是从那一日,我忽然允许自己彻底地崩溃开始的。那一程,真长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眼泪簌簌而下,像一场绵延无期的雨,将所有的昨天都浇得模糊不清,成了一幅洇湿了的水墨画,再也分不清当初清晰的轮廓了。于是,那些盘踞心头多年的焦虑、那些为未至的结局预设的惶恐、那些在别人眼眸里寻找自身倒影的慌张,竟在这滂沱的泪雨里,被冲刷得淡了,软了,终于肯歇一歇了。
我于是不得不承认,人的成长,原是要押上极重的代价的。这人生在世,走着走着,身子竟是一面轻了,一面又重了。轻的是什么呢?是少年时那负气远行的决绝,是曾以为寸土不可让的原则,是那些耿耿于怀、夜不能寐的得失计较。它们像风干的蝉蜕,还保持着挣扎的姿态,内里却早已空了。而重的,又是些什么呢?是那无人可与诉说的、漫长而温柔的黄昏;是那在月台上,目送着一个熟悉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没入人海,空余汽笛一声长鸣的怅惘;更是那深夜无端醒来,望着天花板,对冥冥之中命运的巨力所生出的、油然的敬畏。这轻与重,便是生命交付予我的,一份沉甸甸的、无法退回的礼物。
起初,我们总以为自己在攀登,攀一座名叫“理想”或“成功”的山,目光炯炯,只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峰顶。后来才渐渐明白,所谓的路,不过是一条极其迂回的山径,我们绕来绕去,与无数的自己不断重逢。那个年少时意气风发,对“妥协”二字嗤之以鼻的青年,终于在某个午后,发现它换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叫“担当”;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平淡无奇的庸常日子,回过头看,灯火可亲,菜饭香甜,竟已是人生难得的宁静。原来活着,终究是一场自己说服自己,自己与自己和解,最终自己将自个儿妥帖安顿下来的、漫长的旅程。
如今,我不再频频回顾了。那些曾在深夜里令我辗转反侧的事,那爱错了的人,那做错了的选择,那被辜负的、火热的真心,那无疾而终的、彩色的梦想——如今我都一一地,将它们轻轻放下了。如今想来,爱错了,方才懂了真心究竟该如何托付;路走岔了,才明了前路该怎样辨认;真心被掷于冷地,于是才学会了,该如何先将自己珍重地捧起;梦想如烟散去,反倒懂得了,脚下踩着的,或许才是那条更适于我的、朴素的征程。
我的身体,我知道,它终将如一件穿旧了的衣衫,会渐渐褪色,会显出褶皱,这是一间无可避免走向斑驳的“老屋”。然而我的灵魂,那长久居住于此的房客,我却盼望它能长青。皱纹会像藤蔓爬上额头的墙面,青丝会落满岁月的霜雪,步履会从轻盈变得迟缓,但这屋里的住客,却可以在这一日日的沉寂与沉淀里,愈发变得清明、通透与宽广。
所以,我只想把那些频频回顾所耗费的精力,都拿来,好好地栽培当下的生活。在窗台上种几盆寻常的花草,看它们如何安静地抽枝、长叶、结出饱满的蓓蕾;在灯下读几页无用的闲书,让思绪随着别人的悲欢静静地流;认真地做手边每一件琐碎的事,体味那“事在手边”的踏实;更要学着,好好地、不带委屈地爱自己。在这最寻常不过的日子里,活出一种笃定的、有分量的姿态来。我想,真正的解脱,大约是从你终于能坦然承认过去的一切——哪怕是狼狈与不堪——都有其价值,却不再被它们绑架着往回走的那一刻开始的。而真正的向前走,是心中满满地载着那些教训与温存的回忆,脚步却不再迟疑,稳稳地,踏在今日的土地上。
此刻,我是庆幸的。庆幸自己终于触到了这“平静”的衣角——一种透彻的、全然属于自己的平静。不消去讨好谁,也无须刻意地回避什么,只是不慌,不忙地存在着。原来,这平静如水的日子本身,便是幸福的日子了。
今夜月色正好,融融如水,泻了满院。星子三三两两,低低地垂着,仿佛一伸手便能摘得。不知名的虫儿在草根间唧唧地鸣着,那声音细碎而绵密,像情人间的私语,又像夜本身的呼吸。风从身旁路过,也仿佛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我独自坐着,不必和谁说话,只是静静地沐着这身月光,在天上找寻那柄熟悉的北斗,听着这世界最原始、最深厚的安静。
至此,我方真正懂了那五个字:心安即归处。如果世人追逐的幸福尚且在路上,未能抵达你这里,你便好好地、沉静地提升自己;如果运气总显得不够好,东风总不与你便,你也能稳稳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自己认定的路。这样的你,即便一言不发,内里也已生长出了一种无人能撼动的强大。
今夜,我愿将这份感触,分赠给每一个在世间跋涉的灵魂。愿我们,都能在这难得的平静中,遇见内心最深的慈悲;在必然的独处里,为自己蓄满前行的力量。世间有千万种嘈杂的声音,沸反盈天,此刻听来,却不如我心头这一片无言的清明。你终会明白的,当你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活,不为他人的目光所捆绑,那时,仿佛整个世界,都会悄悄地,温柔地,来爱你了。
图片:李东辉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