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江西人在西安
王侠 伍仙娥
西安这两个地儿似乎是倒爷倒奶奶的天下,许多影视剧表现过从这里进货。除了极个别戴着眼镜的,其他的都是非常开朗活泼可爱幽默,因为做生意,性格不宜太内向,倒腾服装的最挣钱,挣大钱,倒腾鞋子的略微差些。江西老俵干过十年及以上的,基本上都已经买了两三套房,可以说是在西安安了家,许多人已不愿意两头跑,顶多过年的时候回江西老家聚会一下欢乐一下,他们已经融入了十三朝古都西安。
在西安城的东北角,一横一竖两条毛细血管:康复路像一根磨到发亮的缝衣针,在前面的街上。三府湾则像针脚打出的结,在后面的街上。清早五点,针眼先被灯光烫出一个洞——江西老表来了。
他们多从南昌、九江、抚州、宜春、上高、照溪、丰城、进贤、余干、鄱阳、万年、铅山、弋阳、贵溪……沿着沪昆、福银、大广三条高速一路向西,把“赣”字折叠进行李箱,把“秦腔”揣进梦。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他们把家也折叠进来:一套在凤城八路,一套在太华路,还有一套干脆买在浐灞,留给初中毕业的儿子做婚房。于是,西安人一觉醒来,发现两条马路的口音悄悄换了主调——“做甚咧”后面,往往跟着一句“恰饭啵”。
三点半,康复路批发市场负一层的灯像同时打开的蜂巢。
老周把羽绒服一件件套在模特身上,模特没头没脸,却比他更先过冬。老周是南昌县武阳镇人,1998 年揣着 800 块钱投奔表哥,第一晚睡在三府湾招待所大通铺,半夜被臭虫咬醒,索性去火车站货场数火车,数到天亮。如今他数的是人民币:旺季一天出两千件,每件净利八块,一天就是“一辆奥迪 A6 的轮胎”。
四点半,隔壁做童装的老叶来了。老叶是鄱阳人,说话一口水波荡漾的鄱阳气,把“鞋子”说成“hái zi”,西安人听成“孩子”,以为他倒腾儿童。老叶确实倒腾儿童,只不过倒腾的是儿童身上的羽绒服。他雇了四个小姑娘直播,镜头一开,“家人们”瞬间涌进 3000 人,屏幕那头的“666”像雪片。老叶说,西安干燥,雪片落不到地上,全落在支付宝里。
五点半,天仍黑着,拉货的三轮“蹦蹦”开始擂鼓。江西老表管它们叫“狗蛋”,因为发动机“哒哒哒”像乡下骂狗。狗蛋们把货散向西北五省:银川、兰州、西宁、乌鲁木齐、拉萨。老周说,别小看那几件灰扑扑的羽绒服,它们能在海拔 4500 米的可可西里挡掉刀子一样的风,“咱江西老表也在为国家戍边呢,戍的是寒冷的边”。
康复路主衣服,三府湾主鞋子。
鞋子比衣服难做,码数多、库存重、回款慢。江西老表却偏要啃硬骨头,因为“鞋子有骨气,不会一件卖 29.9 还包邮”。
老徐是余干人,2003 年揣着一张假高中毕业证来西安,第一份工是在“浙江村”鞋厂刷胶水,月薪 400。晚上他拿废皮料练手,把“耐克”勾得弯弓射月,把“阿迪达斯”三道杠画成四道。老板骂他“画蛇添足”,他却说“四道杠更稳,像桌子多一条腿”。2008 年金融危机,老板跑路,老徐捡了 3000 双库存,在三府湾摆地摊,三天卖完,赚到人生第一桶“鞋油”——15 万。
如今老徐在叁伍壹壹厂对面租下 300 平米展厅,门口挂一副对联:
“余干子弟三秦闯,三府湾里鞋道长。”
横批:“鞋行天下”。
他卖的不是假鞋,是“贴牌正品”——把温州 OEM 厂的尾单拿过来,换盒、换标、换价签,一双成本 85,批发 180,零售 399。他说,自己这叫“给鞋子第二次生命”,经济学叫“去库存”,哲学叫“让物质轮回”,江西老家叫“变废为宝,猪粪都能烧火”。
在西安,江西话是另一种“加密货币”。
“切里啵”=“吃哩啵”=“吃了吗”;
“森里哦”=“省点哦”=“别乱花钱”;
“嘎嘎”=“肉”;
“米国”=“美国”,但老表嘴里的“米国”常指“有美元标价的尾货”。
傍晚六点,康复路背后的小巷子升起辣椒炒烟熏肉的青烟。老周把南昌的“藜蒿炒腊肉”改良成“藜蒿炒羊肉”,藜蒿从鄱阳湖空运,羊肉是陕北横山羊,一口下去,鄱阳湖的风吹进黄土高原的胸腔。
他们管这种菜叫“赣秦一号”,像杂交水稻,种在十三朝古都的土壤,却结出发源于鄱阳湖的籽。
逢年过节,老徐把余干辣椒磨成粉,掺进陕西油泼面,“辣得西安人找不着北,又舍不得放下筷子”。
方言与饮食,是江西老表给西安埋的“木马病毒”,让一座城市在不知不觉中重启为“双系统”。
2005 年以前,江西老表普遍睡仓库:
货在脚下,人在货上,翻身先翻库存;
2008 年,四万亿计划像春雷,西安房价 3000 一平,老周咬牙在凤城五路买下一套 92 平米的“小两居”,首付 8 万,月供 1200。那天他请同乡吃“藜蒿炒腊肉”,宣布:“老子在西安有根了!”
2013 年,老徐把三府湾摊位换成 50 年产权的商铺,单价 1 万 2,贷款 300 万。晚上他做梦都在卖鞋,一觉醒来,梦里卖出的鞋子刚好够还当月按揭。
2020 年,疫情突袭,康复路空场三个月。老周把直播 alternate 到“云档口”,一天卖 6000 件,净赚 20 万。那天他在浐灞订了一套 143 平米的“河景学区房”,单价 1 万 8,全款。销售问他职业,他笑:“倒腾羽绒服的,也倒腾命运。”
如今,江西老表在西安持有房产不下 3000 套,他们自嘲:“把鄱阳湖的水都抽起来,也浇不完这么多房贷。”但说这话时,眼角是湿的——那水是鄱阳湖的吗?不,是黄河的支流浐灞河的水,是秦岭的雪,是西安的月光。
西安女娃爱吃蒜,江西小伙嗜辣。真的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情缘所在,必有好合!
2006 年,老周追西安女娃小韩,带去回民街吃灌汤包子,小韩一口咬开,蒜汁四溅,老周辣得原地打转。小韩笑:“你连蒜都吃不了,咋能跟我过日子?”老周回南昌闭关三个月,天天生嚼大蒜,辣得胃穿孔,终于练成“蒜辣双修”。婚礼那天,小韩被江西亲戚围着劝酒,一杯“四特”下肚,西安女娃直接放话:“江西辣我能扛,江西话我也要学!”如今她已经是康复路“鄱阳湖羽绒服”旗舰店的老板娘,账算得比老周还精,一口南昌话“绝杀”供货商:“莫跟我罗里吧嗦,再少五块,我崽下半年奶粉钱就有着落!”
他们的孩子,户口本写着“汉族”,却拥有“赣秦”双系统:
语文用西安话背《阿房宫赋》,
数学用鄱阳话数“一双鞋子两双鞋三双鞋”,
英语把“reasonable”读成“利市能拿”,
地理老师问“我国最大淡水湖”,
全班齐声答“鄱阳湖”——
老师一愣:课本上写的是“青海湖面积最大”,
孩子回:“青海湖是咸水湖,淡水湖我娘家的鄱阳湖最大!”
全班鼓掌,老师竟无法反驳。
江西老表最怕孩子“重走父辈路”,于是拼命买学区房。
老徐的儿子徐宇辰,小学读浐灞一小,初中读西大附中,高中考进高新一中。宇辰说长大要搞 AI,把父亲 30 万双库存鞋一秒匹配到全国 34 省 294 地市 2800 县,让“倒腾”升级为“算法”。老徐听得云里雾里,只记住一句:“爸,以后你再也不用半夜起来点货,无人机在仓库飞一圈,比你看老婆还清楚。”
老周的女儿周羽佳,报考西安美院服装设计系,把羽绒服画成“长安十二时辰”主题,袖口绣“小雁塔”,帽檐绣“大雁塔”,拉链头做成“兵马俑”头盔,毕业设计一套 6 件,被北京 SKP 订货 300 套,批发价 1280,秒杀老爹的 85 块“爆款”。老周第一次觉得“倒腾”也可以很艺术,请女儿吃 1980 一位的日料,边吃边哭:“老子卖了 20 年羽绒服,才知道羽绒服还能这么有文化!”
早年来西安的江西老表,春节必回老家:
K790 西安—南昌,21 小时 42 分,硬座 173 元;
他们拖箱子、扛编织袋,里面装着“西安特产”——
仿唐丝巾、兵马俑钥匙扣、泾阳茯茶、临潼石榴、回民街的稀糊烂羊肉、富平柿饼;
回来时装满“江西特产”——
鄱阳湖酒糟鱼、余干辣椒、南丰蜜桔、广昌白莲;
火车像一条缝衣线,把两头缝成一件“相思袄”。
2015 年后,高铁开通,G642 西安北—南昌西,5 小时 59 分,二等座 521 元。时间缩短,乡愁反而拉长:
“太快,来不及把西安的尘土抖干净,就进了鄱阳湖的风。”
越来越多人选择“反向春运”——把父母接到西安。
大年三十,康复路空巷,江西老表在凤城五路的 120 平米电梯房里,用电磁炉煮“藜蒿炒腊肉”,开 65 寸小米电视看央视春晚,窗外是西安的焰火,窗内是鄱阳湖的月光。
他们终于承认:自己成了“留鸟”,不再南北迁徙,只在微信群里“云拜年”。
老家亲戚问:“西安到底好在哪?”
老周答:“西安冬天有暖气,鄱阳湖没有;
西安地铁四块钱能从城北到城南,鄱阳湖坐船 40 块还只到对岸;
西安医保卡能在药店买面膜,老家医保卡只能在卫生院买膏药。”
亲戚沉默,半晌回一句:“那你帮我娃打个招呼,明年也去西安倒腾时尚的羽绒服。”
西安人原来不爱穿亮色,江西老表把“鄱阳湖蓝”带进康复路,他们能把人打扮小一、二十岁,透着一股年轻帅气。
于是钟楼地下通道出现穿“荧光绿”羽绒服的秦腔演员;
西安人原来冬天只认“棉袄”,江西老表把“90 绒”喊得震天响,
于是城墙根下的大爷也问“这绒子有几个蓬松度?”
西安人原来喝“冰峰”,江西老表把“四特酒”摆进烤肉摊,
于是年轻人在抖音上挑战“冰峰+四特”混搭,点赞 50 万;
西安人原来说“嘹咋咧”,江西老表回“绝杀”,
于是 2023 年西安十大网络流行语里,“绝杀”排第三,这源于江西倒货术语,意指“最低价”。
一座城市的气流,被 3 万江西老表悄悄拨动,有个光卖麻将凉席,一年挣了小二十万。
像鄱阳湖的季风,吹过秦岭,吹皱了十三池静水。
2024 年立春,康复路市场扩建,新楼起名“国际服装中心”。
剪彩那天,陕西省、江西省好几个当官的到场,
老周、老徐、小韩、宇辰、羽佳、玉华站在第二排,
C 位是一台 8 米高的无人机,
机翼展开,像一对巨大的羽绒服袖子,
把西安的风裹挟进去,也裹挟着鄱阳湖的水汽。
官员致辞:“江西老表为西安贡献了 GDP,也贡献了文化多样性。”
老周偷偷抹泪,想起 1998 年揣 800 块钱的自己,
那时他只想“混口饭吃”,
如今混成“赣秦国际”的股东,
混成西安的“新市民”,
混成儿子嘴里的“算法”,女儿画里的“国潮”,
混成西安人嘴里最地道的“绝杀”。
剪彩结束,无人机腾空,
在 300 米高空拼出两行字:
“鄱阳湖水浪打浪,
长安城头云卷云。”
那一刻,康复路与三府湾同时安静,
所有江西老表抬头望天,
仿佛望见 20 年前自己青涩的脸,
也望见 20 年后儿孙在这座古城扎下的根。
他们忽然明白:
所谓“倒腾”,
不过是把命运从鄱阳湖倒到渭河,
再把岁月从渭河倒回鄱阳湖,
一来一回,
便把两处相距几千里的地方,
倒腾成了——亲爱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