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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潜的小河
王晓瑜
我生活的小区,自南向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将偌大的小区轻轻巧巧地分成了两部分,又用三、四座玲珑剔透的小桥,将两岸的人家牵连起来。如今这小河是我的常去处。
桥是朴素的,未经多少雕饰,其中最南端的小木桥,走上去有微微的“咚咚”声,像是敲响了梦里的鼓声。河岸楼群里,疏疏落落地散着几座亭阁,亭里有石凳,凳上却支着木质的座板,想来是体贴人意的建筑设计,怕那石头的冰凉,惊扰了居民茶余饭后的闲情逸致。两岸的楼房,不高不矮,齐齐地立着,窗子像无数只宁静的眼睛,日日望着这河、这桥、这树木、这野草、这四时不同的景致。
这景致,确乎应了“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诗意。春来时,岸边的花树,热热闹闹地开成一片五彩的花云,倒映在水里,连流水也似乎染上了几分甜软的醉意,鹅黄的垂柳迎风招展,宣告着春天的气息。夏天,河边亭子、小木桥是最好的去处,裹着水气的凉风穿亭、越桥而过,带走炎热。秋夜呢,月光便分外的皎洁,清辉泻在石板路、木桥路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玉翠,让人步履不由自主地放得轻了,唯恐踏疼了那满地的月光。至于冬天,若是逢上一场真正的雪,那琼枝玉条的世界,便静得只剩下宇宙原始的呼吸、美到无可挑剔的境地。心里若不存着那些汲汲营营的琐屑,住在这里,真可算是“人间好时节、好去处”了。
2025年11月22日,恰是小雪。节气是交了冬,天气却暖和得意外。阳光普照下来,没有夏日那般泼辣,是一种融融的暖意,拂过人的发丝、脸膛及脊背,仿佛陈年的软绵绵的蜜糖,厚厚地涂在身上。岸边的垂柳,竟还留着不少绿意,虽然泛着些黄,但仍像闺中女儿漫不经心梳理着的长发,一条条软软地倒影水面上,仿佛能划出细得看不见的涟漪。几只漆黑的鸟儿,想必是喜鹊,羽毛在冬日的阳光里,泛着些幽黑的、金属似的光泽。其中一只,它偏着头,用那亮晶晶的眼珠与我对望一瞬,又在柳条间灵巧地蹦跳,翅羽在光里一闪,便带起一溜深邃的金黄振翅飞走了。
我独自沿着河岸踱步,周遭是这样静,静得仿佛能听见阳光落下的声音;那是一种极细碎,极温柔的嘤咛,像初生婴儿细嫩嫩的小手,在轻轻摸着人的耳廓。我便在这暖融融的小雪静默里,看着这冬日里的各色圣灵,舒展着它们自在的风姿。
正神游中,小径那头忽地转出一个小小的骑着自行车的身影,额上好似沁着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蛋像两只熟透的苹果。看见我,他立刻止住车子,笑嘻嘻、奶声奶气地叫道:“道法老师好!”我一时怔住,细看,他是我的小弟子呀,我的心霎时乐呵起来。我笑着点点头说:“骑的真带劲,慢点儿,拐弯处一定慢下来。”他便像得了奖赏似的,快活地又骑着车跑开了,那小小的身影迎着满天的阳光。
再往前走,木桥那边,缓缓走来一位退休不久的老大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一件灰色淡雅的薄棉袄,衬得她更加温文尔雅。偶尔遇见,我笑问:“姐,散步呢?”她扬起脸,眼里满满的笑意,朗声答道:“是啊,这么好的日头,不出来走走,岂不是辜负了太阳的美意呀?”她说话中底气十足,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倦痕,倒有一种卸下教书育人重担后的从容与明亮。我们站着闲闲地聊了几句家常,她便又慢慢地向前走了,那挺直的背影,渐渐地融进了光里,像一幅静美的画。
我忽然觉得,这哪里只是一条小区里的河呢?这分明是一条生命的河。那孩童,是这河活泼的源头;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大姐,是这河沉静而丰沛的下游。而我,以及这两岸三千户窗子里的人们,便是这长河中间,那奔流不息的、承前启后的水了。
是了,这河岸的景致,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工笔画,亭台、水榭、小桥、垂柳,无一不有,无一不美,却独独少了点什么。
忽而,一段回忆,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来访,在我心间翩然舞动。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遥远的童年,飘回了老家东边那条天然形成的小河。
那该是我四五岁的光景了,一个夏日的中午,万物都仿佛被阳光浸泡得酥软,陷入了沉沉的静默。我独自一人,来到距离我家东边不足几十米的小河处,无意间有了一次最初与“天人对话”的经历。我半卷着早已濡湿的裤腿,小小的身子立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手里攥着的,是一柄小小的笊篱,提携着一个父亲为我编的小水篮——那是我全部的工具。现在想来,那都是我通往一个神奇世界的钥匙。
岸边的绿树与野草,都凝住了似的,只在风过时,才懒懒地、梦呓般地摇摆一下。阳光是明晃晃的,毫不吝惜地倾泻下来,洒在河面上,整条小河便成了一条流动的、碎银子铺就的道路似的。河水是那样清浅,静静地流淌着,可以看见水底柔滑的细沙、圆润的卵石、摇曳的浮萍草,来来回回游荡的小鱼小虾小蝌蚪。我的小笊篱探入水中,惊起细不可闻的“哗啦”一声,便有几尾几乎透明的小虾,或是一两条背脊灰色的小鱼,慌慌张张地落入我的小水篮里。小蓝里有水,它们在我的小篮里跳跃,鳞片在阳光下闪动着瞬息即逝的、彩虹般的光泽。
那一刻,世界是全然属于我的。没有声响,或者说,所有的声响——那流水的潺湲,那树叶的摩挲,那我自己轻轻的呼吸——都融合成了一种更宏大、更悠远的寂静。现在想来,那寂静并非空无,它仿佛是有形质的,醇厚如酒,澄澈如翡翠。正如老子《道德经》所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仿佛并非在人间的小河里,而是闯入了某个神奇的秘境,看、听到了来自高天之上的、“天籁之境、天籁之声。”——那是一种充盈于天地初开时的、饱满而又安详的境地。
那阳光下的河水,在由一串串晶亮的阳光形成的雾气中亮得有些不真切,碎光跳跃,迷离惝恍,仿佛不再是凡俗的流水,而是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一条小小的银河。而我,这个小小的孩童,便正站在这银河的潜滩里,用我简陋的器具,打捞着属于童年的、闪闪发光的日月星辰。
那是一条永恒活着的河。河水是浑然的,带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腥气。拨开岸边的芦苇,水底下是一个喧腾的世界。伶俐的小鱼,总是一群一群的,像一道道银色的闪电,在墨绿的水草间倏忽来去;傻头傻脑的小虾,弓着透明的身子,一蹦便能弹出老远;还有那披着甲胄的小螃蟹,总是那么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在石缝间慢吞吞地横行。那水草也不似眼前这几簇仅供观赏的绿意,它们是疯长的、野性的,密密地纠葛着,像水底的森林,是无数小生灵藏身与嬉戏的乐园。
如今这小区的河,是静的,是文明的。它是一面光滑的镜子,照着天上的云,岸边的柳,与过往的人,没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小蝌蚪。那飘荡的水草,也彷如成了寂寞的舞者,我这才明白,我心里感到缺了的,正是那一点“野”趣,那一点不事雕琢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力。人工的巧思,能模仿自然的形貌,却难赋予它那口吞吐万象的元气。
无论如何,四时的风物都在岸上更迭,人间的烟火在水里流淌,就这样,静静地,日复一日,岁岁年年。
这光景,至今难以忘怀。沉淀在岁月的最深处,愈发晶莹,愈发深邃,成了我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永恒的诗篇。并连着当下我脚下的河,一起奔赴深潜的河流、山川大海。

王晓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法学学士,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高层次人才,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副会长,黄河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散文学会副会长,莱芜区诗词楹联协会顾问,莱芜区家庭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讲师,凤城高级中学凤鸣文学社顾问。山东省散文学会优秀会员,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宣传工作先进个人,都市头条2023度十大散文家,莱芜区表现突出文化志愿者,出版散文集《杏坛拾穗》、长篇报告文学《拓荒者的足迹》《人与海》《尚金花》等,曾在《时代文学》《黄河文艺》《齐鲁晚报》《职工天地》《工人日报》《齐鲁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报告文学《山城起舞金凤来》《拓荒者的足迹》分别荣获山东省、莱芜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文学征文奖等奖项,长篇报告文学《人与海》入选2022年度青岛市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同时入选山东省委宣传部“齐鲁文艺高峰计划”重点项目,入选2024年自然资源优秀图书项目,散文《香山牡丹》被中国作家网选为推荐阅读文章,散文《我的父亲》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另有多篇文章或被编入不同文集,或被评为多种奖项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