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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
作者 崔和平
朋友,您可曾细心留意过,在北方的山村野洼,生长着这样一种草,平凡得几乎无人注目——它就是狗尾草。它不似桃李争春,不似兰蕙幽香,也从未被隆重地写进华美的诗行中,供人们传诵。牡丹需要人们精心侍弄,玫瑰依赖温室庇护,而狗尾草却在田埂的裂缝里、废弃院落的砖石下、甚至车辙碾过的硬土中……倔强地探出毛茸茸的穗头,就好像是一簇簇微小的绿色火焰,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燃烧着无声的生命之火。

它的穗子形状如同狗的尾巴,是我童年时最亲密的玩伴。指尖轻拂,初时微刺,无数细小的芒刺带着青涩的倔强,轻轻地搔刮掌心,带来一丝丝的麻痒;可当你温柔捧起,那触感又瞬间柔软,宛如一团被阳光晒暖的绒毛,带着野性的温存,暖乎乎地蹭在手背上。我们常常摘下它,编成戒指、手链,或别在耳后扮作花饰。那时的欢喜,简单如风,却足以点亮整个童年。不似温室花朵需小心翼翼捧护,狗尾草的穗子粗糙却坚韧,纵使揉搓凌乱,依然挺立,透着野草独有的生命力。
记得七岁那年夏天,我和邻居家的妞妞蹲在村后废弃的打谷场边,专挑那些穗子饱满的狗尾草。妞妞手指灵巧,三绕两绕便编出一只草蚱蜢,细长的后腿还带着穗子特有的毛茸茸。我笨手笨脚总是编不好,急得满头大汗,她便笑着抓过我的手,把温热的草茎放在我的掌心:“你看,要这样掐住根部,慢慢拧……”阳光透过草穗的缝隙,在她弯弯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在她的指导下,不大一会儿,我们俩就编成了满满的一把“草动物”,排在青石板上开“动物园”,惹得路过的二婶捂着嘴直笑话我们:“俩傻丫头,拿杂草当宝贝哩!”
凑近仔细把嗅,狗尾草散发出一种极淡的气息——青草与阳光的交融,清冽中带着些许生涩的草木本味,夹杂着泥土的湿润与阳光晒透后的干爽。这气息不张扬,却极真实,深吸一口,仿佛能够尝到大地的呼吸与季节的流转。玫瑰的芬芳可以香飘十里,而狗尾草的清香却只能够在贴近时才可以察觉,如同大地在耳畔低语,安静而诚挚。
那时候,我们还爱玩“草环传信”。夏夜纳凉的时候,奶奶们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们便偷偷溜到院墙边,采来狗尾草编成圆环。谁有了悄悄话,就将草环套在最要好的小伙伴手腕上——青翠的草环贴着皮肤,带着白日晒过的暖意,比任何誓言都让人安心。有一回我摔破了膝盖,妞妞默默摘了根最嫩的狗尾草,揉碎了敷在我伤口上。草汁沾在破皮处,凉丝丝的,竟然真的止住了血。她仰着小脸说:“奶奶讲,狗尾草是土地爷爷给咱的创可贴哩!”

狗尾草不择沃土,不惧贫瘠,无论干旱的坡地,还是积水的洼坑,皆可见它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名花需要精心调配的土壤、定时浇灌与遮阴,而狗尾草只需要一缕阳光、一滴雨露,便能蓬勃生长,用一抹绿意装点被遗忘的角落。其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动容——无需照料,不赖肥壤,即便被踩入泥中,也能挺直腰杆,仿佛从未低头。
在生态的图景中,狗尾草更是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它那看似柔弱的根须,实则织成一张坚韧的网,牢牢地锁住土壤,抵御水土流失。在荒坡、河岸、退耕荒地,它是第一批抵达的绿色先锋,以身躯为后来者铺就生存的基底。它不与乔木争高,却为昆虫提供栖所,为微生物营造乐园。在生态修复中,它常被用作先锋植物,悄然唤醒沉睡的土地。它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不求闻达,却在无声处维系着自然的平衡。
在文化的长河里,狗尾草也留下浅淡却深刻的印记。古人称其为“莠”,《诗经》有“无田甫田,维莠骄骄”之句,道尽其野性蔓延。它曾是农人眼中的“恶草”,与禾苗争养,故有“良莠不齐”之喻,暗指混杂。然而,正是这不屈的生长力,使它成为平凡与坚韧的象征。唐代诗人皮日休在《农父》中叹道:“农父冤辛苦,向我述其情。幸有西风起,犹闻狗尾鸣”,于田垄间的吟咏,更添一份泥土的厚重。

民间更流传着动人的传说。老辈人说,狗尾草其实是仙女宠物的所化。天女下凡,携一白犬,与凡间书生情同手足。天女归天,白犬思念成疾,日日守候窗前,终化为毛茸茸的草,随风摇曳,似在遥望故人。于是孩子们采三茎编辫,绕作指环,视为“私定终身”的信物,寓意不离不弃。
又有“狗尾草与谷种”的传说:上古无五谷,百姓饥寒。一只天犬随仙下凡,见人间疾苦,便衔天界谷种偷偷藏在尾间,欲赠人间。途中被天兵发现,在逃亡中受伤,谷种洒落大地,犬也化为狗尾草。故其穗如细籽密布,年年自播自繁,默默地延续生命的馈赠。明代《群芳谱》也记载其别名“莠”,称其“茎弱根浅,而生性耐瘠”,寥寥数语,道尽生存智慧。
还传说道,狗尾草是忠勇将军的化身。将军为护百姓战死沙场,忠魂不灭,化作漫山遍野的野草,日夜守望故土。因此,无论风雨摧折,它总是倒而复起,如英灵不屈,始终挺立。清代赵翼在《野草》中咏叹:“虽非锦绣身,亦是春之苗”,而宋代陆游也有“村巷犬吠声,柴门秋色深”的诗句,虽然未直书狗尾草,却将这种寻常的野草与乡土秋意融为一体,余韵悠长。
狗尾草也是一味草药,凝结着民间智慧。老人患风热感冒或目赤肿痛,经会常采一些新鲜的狗尾草洗净熬汤,浅褐药汁微涩,却能清热解毒、明目消肿。孩童湿疹,祖母便用晒干的狗尾草煮水轻拭,数日即愈。更有言,揉碎穗子外敷,可缓蚊虫叮咬之痛。这些朴素用法,如狗尾草本身,不事张扬,却切实守护着一方安康。
我常常这样想,狗尾草或许是大地最朴素的语言。它不喧哗,不争抢,以最谦卑的姿态,讲述生存的坚韧。不被珍视,却不自弃;不被铭记,却年年归来。它在风中轻点,仿佛向路人致意:我在此,我活着,我依然深爱这土地。
如今走过诸多城市,见过无数奇花异草,或娇艳,或芬芳,却总是在某个清晨,蓦然忆起故乡田埂上那一片随风摇曳的狗尾草。它没有浓香,却有温度;没有艳色,却有力量。它是童年最忠实的陪伴,也是我心中最静默的乡愁。
狗尾草,渺小如尘,却挺立如松。它默默地生长,教会我们:真正的坚强,不在于高耸,而是在于被人们踩入泥泞的时候,仍然心甘情愿地向着阳光,再长一寸。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