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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尼石上的月光
作者:高金秀

天祝的雪总比别处来得早,那年十月刚过,草原就裹上了厚厚的白毡,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没过脚踝的积雪灌进鞋里,冻得脚指头发麻。我揣着阿爸临终前塞给我的牛皮袋,一步一滑往石门沟走——袋子磨得发亮,里面是块玛尼石,正反都被摸得光滑温润,一面刻着“卓玛”两个字,是阿爸的笔迹,带着他手心的温度。他咽气前攥着我的手,枯瘦的指节硌得我生疼,气都喘不匀了还在念叨:“找到她,才算了了我的心愿。”
我是阿爸从雪地里捡来的娃。三十多年前的冬天,阿爸在草原上赶牛,听见雪堆里有娃娃哭,扒开雪一看,我裹着块破羊皮,冻得只剩一口气。阿爸把我揣进藏袍怀里,一路跑回帐篷,用酥油茶一点点喂活了我。小时候住帐篷,夜里冷得缩成一团,阿爸就把我搂在怀里,借着酥油灯昏黄的光看墙上的唐卡。他总说,卓玛是他年轻时在草原上认识的姑娘,眼睛亮得像盛夏的格桑花,笑起来能暖透寒冬的风。那时候公社管得严,不允许自由恋爱,他们被硬生生拆散,卓玛回了石门沟的牧区,阿爸辗转到了县城,守着一间小杂货铺,一辈子没再娶。
阿爸的杂货铺开在县城老街上,门面不大,货架摆得满满当当,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牧区用的皮绳、孩子们玩的弹弓,啥都有。邻里街坊都爱来光顾,张大妈来打酱油,总会顺手给我塞块奶糖;李大叔买烟,会和阿爸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聊半天牧区的事,说谁家的羊下了双胞胎,谁家的马在赛马节上跑了第一。阿爸话不多,听着听着就会走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那是他想三弦了。

阿爸的床头摆着个旧三弦,弦早就断了,琴身上的木纹被摸得发亮,他没事就摩挲着琴身哼唱,调子慢悠悠的,带着草原的空旷。他说那是《高原的风》,是卓玛教他唱的。杂货铺的货架最上层,总摆着一小束晒干的格桑花,是每年夏末阿爸去草原进货时摘的,枯了又换,换了又枯,从来没断过。有一次我踩着凳子够下来看,被阿爸撞见,他没骂我,只是把花小心放回原处,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你卓玛阿姨喜欢的花。”
“她的帐篷前,有三块玛尼石叠着,”阿爸弥留时,眼神望着窗外的雪山,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光景,“帮我问问她,还记得那首歌吗?”
石门沟的牧区比县城冷得多,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裹着的藏袍都挡不住寒意。我挨家挨户打听卓玛的名字,牧民们要么摇头,要么说“牧区姑娘叫卓玛的多了去了”。就这样找了七天,脚冻得又红又肿,鞋里的雪水化成冰,走路都一瘸一拐,直到那天午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我看见三间土坯房,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门前果然叠着三块玛尼石,石头上的经文被岁月磨得模糊,边缘的莲花纹却还能看清,被手摸得泛着温润的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坐在门口捻羊毛,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发梢上,像撒了一层碎雪。她穿着藏青色的氆氇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羊毛捻成细细的线,绕在木梭上,动作熟练又缓慢。旁边的绳子上晾着刚洗过的奶桶,锃亮反光,地上还放着半筐没捡干净的牛粪——那是牧民们过冬的柴火,捡回来要摊在地上晒干,不然烧起来尽是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后来才知道,卓玛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牧区,年轻时放牧,每天天不亮就赶着羊群出门,跟着羊群在草原上跑,直到日落才回来;老了走不动了,就守着这三间土坯房,捻羊毛、挤牛奶、捡牛粪,日子过得简单又实在。
我试探着走过去,声音冻得发颤:“您……您认识卓玛吗?”她的手顿了一下,羊毛线从指间滑下去一截,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那是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眼尾耷拉着,却像草原上的湖泊,清澈得能映出远处的雪山。
“我就是。”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把牛皮袋递给她,她接过去时,手指都在发抖,解开绳结的动作慢了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到玛尼石上的字迹,她忽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哭声被风裹着,断断续续的,像被揉碎的经歌。“这是他的字,”她哽咽着说,“当年他亲手刻的,说要陪着我,等他来接我。”

那天晚上,卓玛奶奶给我煮了酥油茶,茶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却洗得干干净净。火塘里的牛粪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响,屋里暖烘烘的,弥漫着酥油和奶茶的香气。她坐在火塘边,给我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年轻时的阿爸是公社里的文艺骨干,三弦弹得好,卓玛是牧区的唱歌能手,声音清亮得能传到山那边。他们相识在赛马节,那天草原上热闹极了,牧民们骑着马从四面八方赶来,马身上挂着彩绸,马蹄声哒哒响,尘土飞扬。阿爸抱着三弦坐在人群里,弹起了欢快的调子,卓玛忍不住跟着唱起来,一弹一唱间,两个人的目光就缠在了一起。赛马开始时,骑手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观众们呐喊着、欢呼着,草原上全是笑声和马蹄声。那天晚上,他们偷偷跑到玛尼石前,月光洒在身上,阿爸给她刻了这块玛尼石,说等政策松了,就骑着马去接她,一辈子守着她。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春草绿了又黄,玛尼石都被我摸光滑了,”卓玛奶奶望着窗外的雪山,眼睛里满是怅然,“每年赛马节我都往县城跑,想看看能不能碰到他,可每次都失望而归。有一次到了县城,杂货铺门关着,我在门口站了一下午,最后只能揣着两块奶豆腐回去了。”
直到三十年前,她在县城的集市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正是阿爸。“我看他抱着娃,以为他成家了,”卓玛奶奶抹着眼泪,袖口都湿透了,“我怕打扰你和他的日子,转身就回了牧区,没想到……他也在等我。”
我告诉她,阿爸这辈子都没忘记她。他攒了一辈子钱,说等我长大了,能帮他看杂货铺了,就去牧区找她;他总对着唐卡发呆,说卓玛的眼睛和唐卡里的仙女一样亮;有次我问他为啥不找个伴,他摸着我的头说:“心里装着人呢,装不下别人了。”他临终前,嘴里还一直念着“卓玛”。我忍着眼泪,把阿爸床头的三弦、货架上的格桑花,还有他总在夜里哼唱《高原的风》的样子,都告诉了她。
卓玛奶奶听完,起身走到里屋,拿出一个蓝布包,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层。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笑容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身上穿着崭新的氆氇袍,身边的年轻小伙抱着三弦,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我们唯一的合照,”她轻轻抚摸着照片,手指划过两个人的脸,“他说,等老了,就一起坐在玛尼石前看雪山,听风唱歌。”

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县城了。卓玛奶奶把玛尼石还给我,又塞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袋晒干的格桑花,和阿爸杂货铺里的一模一样。“帮我把这个撒在你阿爸的坟前,”她握着我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布满了劳作留下的老茧,“告诉他,我还记得那首歌,还记得他,我等了他一辈子。”
车开出山坳时,我回头望去,卓玛奶奶正站在玛尼石前,穿着藏青色的氆氇袍,朝着县城的方向,轻轻唱着歌。那旋律慢悠悠的,熟悉又亲切,正是阿爸生前总在哼唱的《高原的风》。风卷着歌声,穿过雪山,穿过草原,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两个等待了一辈子的人。
后来,我每年都会去石门沟看卓玛奶奶。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却总爱坐在玛尼石前,望着县城的方向,有时候会哼起那首《高原的风》,有时候会对着照片发呆,手里还在慢慢捻着羊毛。她教我认识草原上的草药,告诉我哪些能治病,哪些能泡茶;她还教我唱《高原的风》,说这首歌要带着草原的气息唱,才能唱到人心坎里。有一次,她指着远处的羊群说:“年轻时我放着几百只羊,每天跟着羊群在草原上跑,累了就坐在玛尼石上歇着,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来接我。有回遇到暴风雪,羊群散了,我抱着玛尼石哭,以为活不成了,最后还是凭着他教我的调子,一路唱着找回了家。”
去年冬天,卓玛奶奶走了,临终前嘱咐我,把她和阿爸的玛尼石放在一起,埋在雪山脚下,让他们永远陪着彼此。
如今,每当雪落在天祝的草原上,我总会想起那两块玛尼石,想起阿爸和卓玛奶奶的故事。他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却像草原上的格桑花,在风雪中顽强地绽放;又像玛尼石上的经文,历经岁月,却永远镌刻在彼此的生命里。而那曲《高原的风》,也永远留在了雪山之间,诉说着一段跨越半生的等待与深情。

【作者简介】高金秀,女,大专,小学一教师,爱好广泛,书法,书画,跳舞,唱歌,写作,发表论文三四十篇一等奖,在教学方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书法,书画,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奖,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教育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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