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火噬
芦苇荡的火势借着北风,如同一条狂暴的火龙,疯狂地吞噬着干燥的苇杆。噼啪爆响声中,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将河面映照得一片血红。浓烟滚滚,直冲晦暗的天幕,连雨水都仿佛被这烈焰蒸腾,带着灰烬的气息落下。
林慕云嘶哑的呼喊声被风声、火声和远处溃兵逃窜的嘈杂声淹没。他死死抓着灼热的船舷,双目赤红,几乎要瞪出血来,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燃烧的芦苇荡,试图穿透浓烟与火焰,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熟悉的身影。
“文谦——!回答我——!”他不顾一切地再次嘶吼,声音已然破音。
“家主!危险!火要烧过来了!”幸存的护卫首领强忍伤痛,冲上来试图将林慕云拉离船舷。那火龙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游蔓延,眼看就要波及到他们这艘失控的船只。
“放开我!”林慕云状若疯狂地挣扎着,目光依旧执拗地望向火场,“他一定在那里!他放的火!他为了救我们!”
“就算沈老爷在,这火势他也绝无生路啊!家主,我们必须立刻弃船!转移到另外两条船上去!”护卫首领几乎是吼叫着,与另外两名护卫合力,强行将林慕云拖离船边,架着他奔向船尾,准备跳上赶来接应的另一条快船。
林慕云被半拖半架着,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已成炼狱的芦苇荡。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希望与绝望在瞬间完成了残酷的转换——刚刚燃起的、沈文谦可能还活着的狂喜,立刻被这无情烈火焚烧殆尽!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熊熊烈焰之中,沈文谦那清癯而固执的身影,正平静地注视着他们脱险,然后,坦然地被火舌吞没……
“不——!!!”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终于从林慕云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凄厉得划破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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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芦苇荡的深处,距离起火点尚有百余丈的另一片隐蔽水域。
老渔夫拼尽全力划动着小船,船舱里,沈文谦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手上尽是黑灰与灼伤的痕迹,那根赖以支撑的木棍早已不知丢在何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糊味和芦苇燃烧的烟呛。
“快!再快些!”沈文谦声音微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急迫。他方才冒险在上风处点燃芦苇,本想制造混乱,却没料到风助火势,蔓延如此之快,险些将自己也陷在里面。是老渔夫冒死冲入火场边缘,才将他拖回船上。
“撑住!后生!撑住!”老渔夫气喘吁吁,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向着与火势相反的方向疾驰。他能感觉到,沈文谦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沈文谦蜷缩在舱底,感受着船身破水的颠簸,听着身后远处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轰鸣。他不知道自己点燃的这把火,是否真的帮到了林家,帮到了慕云。他只知道,自己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剧痛似乎也变得遥远。只有胸口那卷紧贴着的、冰冷的残卷,还传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慕云……你……平安了吗?
这是他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
第三十八章 灰烬
天色在混乱与烈焰中渐渐放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满地湿漉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烟火焦糊气。
黑水荡靠近主河道的一片水域,林家三条快船勉强集结。船身皆带伤,尤其是林慕云的座船,尾舵断裂,船体多处受损进水,只能由另外两船拖拽着,缓慢移动。昨夜激战留下的血迹已被匆忙冲洗,但甲板上刀斧劈砍的痕迹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依旧诉说着那场惨烈。
还活着的护卫和水手不足三十人,人人带伤,神情疲惫而悲戚。他们默默地收拾着同伴的遗体,修补着船帆和船体。
林慕云独自站在受损主船的船头,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他一夜未眠,双眼深陷,布满血丝,原本花白的头发似乎在这一夜之间尽数霜白。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已然焦黑、边缘卷曲的“安,北”碎布。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已烧成白地的、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芦苇荡。黑色的灰烬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如同祭奠的纸钱。曾经茂密的芦苇丛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根茎倔强地指向天空。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尸体。
没有痕迹。
甚至连一点残存的念想,都被那场大火焚烧得一干二净。
仿佛沈文谦这个人,连同他可能存在的最后讯息,都彻底化为了这满江的灰烬,随风而散。
“家主,都清理完毕了。我们……下一步如何行事?”护卫首领拖着受伤的胳膊,上前低声请示,语气小心翼翼。
林慕云缓缓转过头,眼神麻木地看着他,许久,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找到……找到什么了吗?”
护卫首领垂下头,不忍看他的眼睛:“兄弟们……仔细搜寻了附近水域和未完全烧毁的芦苇根丛……除了灰烬,什么……什么都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依旧像一把钝刀,再次狠狠剜过林慕云的心脏。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焦臭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传令……返航。”他吐出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南下,与焕章他们会合。”
“那……沈老爷……”
“他死了。”林慕云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为我而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他不再说话,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船舱。那背影,佝偻而苍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最后的线索已断,最后的希望已成灰烬。北上的意义,随着那片芦苇荡的消亡,彻底湮灭。
第三十九章 萍踪
老渔夫的小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驶出了危机四伏的黑水荡,进入了一条相对平静的无名小河。他将船撑进一个隐蔽的河湾,岸上是茂密的杂木林,暂时安全了。
沈文谦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时而低唤着家人的名字,时而又念叨着“慕云”。他腿上的伤势因灼伤和感染而恶化,开始发烫,整个人如同在火上炙烤。
老渔夫束手无策,只能不停地用冰冷的河水浸湿布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天光微亮时,他上岸在林子里寻了些清热消炎的草药,嚼碎了敷在沈文谦腿上的伤口处。
直到日上三竿,沈文谦的高烧才稍稍退去一些,恢复了短暂的清醒。他虚弱地睁开眼,看到老渔夫疲惫而担忧的脸,以及周围陌生的环境。
“老丈……我们……这是在哪儿?”他声音细若游丝。
“出了黑水荡了,暂时安全。”老渔夫松了口气,递过来一点清水,“你昨晚可吓死俺了!那火……唉!”
沈文谦喝了几口水,精神稍振,急忙问道:“林家……林家的船……怎么样了?”
“俺远远瞅见,他们的船好像没沉,拖着往南边去了。那些杀才溃兵也跑没影了。”老渔夫说道,“你这把火,放得值!”
得知林家船队脱险,沈文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更深的忧虑涌上心头。林家南返了,而他的家人,依旧下落不明,甚至可能就在北边某处,与那些溃兵近在咫尺。
他必须继续北上!
可看看自己这残破的身躯,看看身边这唯一的、也已筋疲力尽的老渔夫,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希望何在?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力感,如同这清晨的浓雾,将他紧紧包裹。他像这乱世中的一叶浮萍,被命运的洪流冲来荡去,不知根在何处,不知终将飘向何方。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那卷残破的手稿。油布包裹依旧冰冷,但他似乎能感觉到,那里面承载的、跨越数百年的风骨与气节,正微弱地、却持续地,向他传递着一丝暖意,一丝不肯屈服的力量。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弃。
他看向老渔夫,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却坚定的光芒:“老丈……休息片刻,我们……继续往北。”
第四十章 归途
林家的三条快船,拖着残破的躯体,沉默地行驶在南下的归途上。来时满怀决绝与希望,归时只剩满身伤痕与空寂。
林慕云将自己关在狭小的船长室内,不吃不喝,不眠不语。他只是坐在那里,手中摩挲着那块焦黑的碎布,目光空洞地望着舷窗外不断后退的江水。
脑海中,与沈文谦数十年的交往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年少时书院共读,月下对酌,纵论古今;中年时虽道路渐歧,偶有争执,却总存着一份惺惺相惜;直到最后,临州码头上那决绝的背离,和昨夜那场仿佛用生命完成的、最后的救援与告别……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以为自己踏上了救赎之路,却最终亲手将老友推向了更彻底的毁灭。他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没能听他说上一句话,没能……亲口说一声抱歉。
这遗憾,这愧疚,这沉重的债务,将伴随他的余生,直至坟墓。
船行数日,终于与南下的林家主力船队会合。当看到父亲所在快船那副惨状,以及父亲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时,林焕章震惊之余,心中最后一点因父亲固执北上的怨气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深的心疼和担忧。
他亲自将林慕云扶回宽敞舒适的主船舱室,安排人悉心照料。
“父亲,逝者已矣,您……节哀顺变。”林焕章看着父亲木然的脸,轻声劝慰。
林慕云缓缓抬起头,看着儿子,许久,才用沙哑至极的声音问道:“焕章,你说……人死后,真有魂魄吗?”
林焕章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林慕云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喃喃自语,如同梦呓:“若有……文谦兄的魂魄,此刻是否正跟着我们?看着我们……他是否……恨我?”
“父亲!沈世伯舍命相救,又怎会恨您?”林焕章急忙道。
林慕云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啊……他不会恨我。他那样的人……只会恨这世道,恨这命运……或许,还会可怜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默。
船队重新扬帆南下,驶向未知的、却注定无法安宁的未来。
林慕云知道,他的身体踏上了归途,但他的灵魂,早已遗落在北方那片莽莽苍苍的烟雨与灰烬之中,永远,也寻不回归路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