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寒鸦
南下的船队沿着宽阔的江面行驶,风帆鼓胀,却带不起丝毫生气。主船舱室内,药香与熏香混合,也压不住那股从林慕云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疴暮气。
他靠在锦缎软枕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比离开时又消瘦了一圈。那场恶战与大火似乎抽干了他最后的精神,归途的沉默则彻底冻结了他的心湖。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怔怔地望着舷窗外,看江水悠悠,看云卷云舒,眼神空洞,仿佛在看,又仿佛什么都未入眼。
林焕章每日亲自侍奉汤药,处理船队事务之余,几乎寸步不离。他看着父亲这般模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父亲身上的伤易治,心里的殇难医。
这日傍晚,船队泊在一处较大的市镇码头补充给养。夕阳的余晖将江水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几只寒鸦掠过船桅,发出嘶哑的啼鸣,投入岸边的枯树林中。
林慕云的目光,被那几只寒鸦吸引,一直追随它们消失在暮色里。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焕章……”
“父亲,您说。”林焕章连忙凑近。
“靠岸后……去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林慕云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窗外那片枯树林,“用那乌木……刻一块牌位。”
林焕章心中一紧:“父亲,您这是……”
“刻上‘亡友沈公文谦之灵位’。”林慕云打断他,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不必衣冠,不必冢墓。只需一块牌位……让我……有个能磕头谢罪的地方。”
林焕章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深知父亲此举,是彻底接受了沈文谦已死的事实,并要以此自我惩罚,余生供奉,偿还那永无止境的良心债。
“是,父亲。孩儿这就去办。”他哽咽着应下,转身匆匆离去,生怕多留一刻,便会失态。
舱内重归寂静。林慕云依旧望着那片寒鸦栖息的枯树林,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那萧瑟的冬景,看到了北方那片已成焦土的芦苇荡,看到了那个在烈火中湮灭的、清癯而固执的身影。
“文谦兄……”他喃喃低语,声音破碎在暮色里,“黄泉路冷……且慢行一步……待我了却残生……再来向你……赔罪……”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干涸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渗入身下昂贵的苏绣软枕,留下一个深色的、如同伤疤般的印记。
第四十二章 残喘
北上的路途,比沈文谦想象的更加艰难。老渔夫的小船在蜿蜒的河道中迂回前进,既要躲避可能的盘查,又要避开传闻中溃兵活动的区域。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沈文谦的伤势反复发作。腿上的灼伤和旧疾在缺医少药和连日颠簸下,溃烂流脓,高烧时退时起。他大部分时间意识昏沉,仅靠着老渔夫沿途采集的草药和偶尔在村落换到的一点米粮吊着性命。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只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寻找家人的执念。
这日,小船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水域,远远可见对岸有炊烟升起,似是个稍大的镇甸。老渔夫面露喜色:“后生,前面是白沙镇,听说镇上有郎中!俺们去给你瞧瞧腿!”
沈文谦昏沉中听到“郎中”二字,精神微微一振。他需要活下去,至少,要活到找到家人的那一天。
小船缓缓向对岸靠拢。然而,就在距离码头尚有百余丈时,沈文谦猛地抬手,虚弱地喊道:“停……停下!”
老渔夫一愣,稳住船身:“咋了?”
沈文谦挣扎着半撑起身子,目光死死盯住码头方向。只见那里停泊着几条官船式样的船只,船头插着旗幡,隐约可见持戈的兵丁在岸上巡逻!
是官兵!而且不是寻常的地方守军,那旗幡的样式……
沈文谦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临州陷落前,他曾见过类似的旗号!这是北边占领军的船只!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设卡盘查?还是……追捕什么人?
自己和老渔夫形迹可疑,自己又重伤在身,一旦被盘查,绝无幸理!更重要的是,家人北逃,若也与这些占领军有关……
“不能去……掉头……快掉头!”沈文谦用尽力气,声音急促而恐惧。
老渔夫也看到了那些官兵,脸色发白,二话不说,急忙调转船头,奋力将船划向来时方向的芦苇丛中。
小船仓皇隐入枯黄的芦苇荡,如同受惊的水鸟。沈文谦瘫倒在船舱里,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是一次与危险擦肩而过,但身体的状况和日益严峻的形势,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前路茫茫,后有追兵。他这条残命,还能撑多久?还能不能……撑到与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绝望,如同这冬季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第四十三章 供奉
林家船队的主舱室内,气氛肃穆。一方乌木牌位被恭敬地安置在临时设起的香案之上。牌位质地沉厚,色泽乌黑,上面镌刻着“亡友沈公文谦之灵位”九个楷体大字,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
林慕云换上了一身素色长衫,在林焕章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香案前。他拒绝了所有人的代劳,亲自点燃三炷线香。香烟袅袅升起,在舱室内弥漫开一股沉静的檀香气。
他凝视着那冰冷的牌位,仿佛要透过木头,看到后面那个人的音容笑貌。良久,他缓缓屈膝,竟是要行跪拜大礼!
“父亲!不可!”林焕章大惊,急忙上前阻拦。家主之尊,岂可跪拜他人?即便那是亡友!
林慕云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他。那眼神里,有悲痛,有悔恨,更有一种超越了世俗尊卑的、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他推开儿子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双膝一软,竟是真的朝着那牌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文谦兄……”他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痛悔,“慕云……来迟了……未能护你周全,反累你为我舍身……此罪此孽,百死莫赎……”
舱内侍立的仆从皆屏息垂首,不敢直视。林焕章别过脸去,眼眶通红。
林慕云就那样跪伏着,絮絮叨叨,如同与老友闲话家常,又像是临终的忏悔。他从年少相识说起,说到志趣相投,说到道路分歧,说到最后的背离与那场大火……他将积压在心中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无奈、所有的痛楚,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冰冷的牌位之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林焕章的再三劝说下,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麻木,身形踉跄。
自那日起,这方乌木牌位便成了林慕云船舱中最重要的事物。晨昏三炷香,清茶一盏,鲜果时蔬供奉,从未间断。他常常对着牌位枯坐半日,时而低语,时而沉默,仿佛那不再是一块木头,而是他与另一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船队依旧南下,离北方越来越远。但林慕云知道,他此生,都将在这种无尽的供奉与忏悔中,偿还那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第四十四章 孤光
北地的冬夜,寒风刺骨。老渔夫的小船不敢靠岸,只得寻了一处背风的河湾,将船系在一棵老柳树下过夜。船舱里,沈文谦裹着所有能御寒的破布棉被,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牙关格格作响。
他的高烧又起来了,意识在炽热与寒冷交替的炼狱中浮沉。腿上的伤口在低温下痛楚稍减,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
老渔夫将最后一点干柴在船头的小泥炉里点燃,煮着一点驱寒的姜汤。微弱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沈文谦惨白如纸、颧骨高耸的脸。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沈文谦仿佛看到了许多人影。他看到父亲在灯下教导他读圣贤书,看到妻子温柔地为他整理衣冠,看到儿女绕膝嬉戏,看到沈知白担忧地望着他……最后,所有的影像都模糊了,只剩下林慕云那张充满挣扎与愧疚的脸,在火光的另一端,静静地看着他。
“慕云……”他无意识地呓语着,“书……书还在……我护住了……”
老渔夫将煮好的姜汤端过来,小心地喂他喝下几口。滚烫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暖意。
“后生,撑住啊……”老渔夫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天亮了,俺再去找找,看有没有村子能讨点药……”
沈文谦微微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不必……麻烦了……老丈……大恩……来世再报……”
他感到生命力正从这残破的躯壳中一点点流逝。寒冷、伤痛、疲惫、绝望……一切都在拖拽着他,要将他拉入永恒的黑暗。
他艰难地抬起手,摸索着探入怀中,再次触碰到那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残卷。即使隔着一层层的包裹,他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上面模糊的、却依旧存在的字迹。
文信国公在绝境中,尚能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唱。他沈文谦,虽未能保全所有,但至少……保住了这一缕薪火。至少……用这把残躯,为故友点燃过一丝生机。
这念头,如同这寒夜中摇曳的、微弱的炉火,虽不足以温暖身躯,却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顽强地燃烧着,散发出最后一点、不肯屈服的光。
他紧紧攥着胸前的残卷,如同攥着最后的信仰,在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孤光虽微,未肯泯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