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夜宴
林府花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精致的宫灯悬挂在雕梁画栋之间，柔和的光线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映照出厅内奢华而不失雅致的陈设。紫檀木的桌椅，官窑的瓷器，墙上是当代名家的山水真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名贵的沉香气息。
林慕云身穿一袭藏青色暗纹杭绸直裰，外罩玄色绉纱鹤氅，虽面容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清癯，但久居人上的气度仍在。他端坐主位，亲自为客座上的青崖书院山长苏墨亭斟酒。
苏墨亭年约六旬，清癯矍铄，三缕长须，目光清澈而睿智，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儒衫，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儒雅风范。他含笑举杯，与林慕云对饮，言谈举止，从容不迫。
席间，林焕章作陪，言语得体，应对自如，充分展现了林家少主的干练与气度。话题多围绕着江南风物、文坛轶事以及当下的时局展开。苏墨亭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对江南各书院的情况、当世知名的学者文人，皆如数家珍。
林慕云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插言一两句，目光却始终留意着苏墨亭的言谈，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一丝可能与“北地”、“沈姓”、“流亡文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如今这世道，能静下心来读书做学问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苏墨亭轻叹一声，捋了捋长须，“便是我那青崖书院，虽有心重振学风，延请名师，却也难觅真正德才兼备、又能安心授业的硕儒啊。”
林慕云心中一动，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问道：“哦？听闻苏山长前些时日，曾有意寻访北地来的饱学之士？不知可有所获？”
苏墨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不瞒林公，确有此意。北地学风厚重，多有真才实学之士。可惜，兵燹连年，音讯阻隔，真正能南下来到江南，并且愿意屈就书院的名家，少之又少。前些日子倒是听闻有几个北地来的读书人，在郡城落脚，但多是些年轻后生，或是为生计所迫，学问火候尚浅，难当大任。”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倒是有一两位，气质尚可，也曾来书院递过名帖，只是……唉，时运不济，未能深谈，也不知如今去了何处。”
林慕云的心，随着苏墨亭的话语微微起伏，最终又沉了下去。依旧是模糊的，无法确认的线索。他端起酒杯，掩去眼底的失望，淡淡道：“确是可惜。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让文脉得以延续，贤才各得其所。”
夜宴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持续，美酒佳肴，言笑晏晏。但林慕云却觉得，这满室的辉煌与喧嚣，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那片荒芜之地。
第七十四章 巷深
郡城西，柳条巷。白日的喧嚣过后，夜晚的陋巷更显沉寂与压抑。污水的臭味、煤烟的呛味、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廉价脂粉味，混合在潮湿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沈文谦躺在里间的板床上，剧烈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身躯蜷缩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残叶。白日的湿气似乎侵入了他的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哮鸣音，胸口闷痛难当。沈知白的妻子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草药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
药汁的温热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痒意，但那股憋闷感依旧盘踞不去。沈文谦无力地靠在床头，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愈发青白。他听着外间孙子因饥饿而细微的哼唧声，听着儿媳低低的、带着愁苦的叹息，听着巷子深处传来的、不知谁家夫妻为琐事争吵的尖锐叫骂……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风雅清贵的书斋生活，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他曾是象牙塔中的学者，是受人尊敬的士绅，如今却坠入这市井最底层，与引车卖浆者流为邻，为最基本的生存而挣扎。
一种深刻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这巷子里的浊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意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固执地守护那卷残破典籍，带着家人南下寻求文脉延续，究竟是对是错？是否正是因为自己的“不识时务”，才将全家拖入了这无边的苦海？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林慕云的身影。那个曾经志同道合，最终却选择了“现实”与“利益”的故友。如果当初，自己也像慕云一样，选择抛弃那些“累赘”，带着金银细软南下，是否如今也能如林家一般，在这江南之地，拥有高宅大院，锦衣玉食，而不是困守在这污秽的陋巷之中，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不能这么想！若是连自己也动摇了，那沈家就真的完了，那文脉，就真的断了！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枕边那卷冰冷的残卷上。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强地照亮着那模糊的字迹。
“守城在先守心……”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汲取力量。
巷子再深，浊气再重，只要心中那点光明不灭，便还有希望。
第七十五章 墨香
为了维持生计，也为了不让自己和家人的学问彻底荒废，沈知白在一位好心的邻人介绍下，终于在一家名为“文华斋”的中等书铺，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抄书工作。不同于之前零敲碎打的散活，文华斋的掌柜见沈知白字迹端正清秀，学问根基扎实，便将他留用，专门负责抄写一些较为重要的书籍，或是为铺子里出售的字画、扇面题写诗文。
工钱依然不算丰厚，但至少稳定了些，也体面了些。更重要的是，沈知白终于可以重新整日与笔墨纸砚为伴，沉浸在熟悉的书香墨韵之中。
这日，他正在书铺后堂一张临窗的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抄录一套《昭明文选》。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铺开的宣纸上，墨迹在光线下泛着乌黑的光泽。他悬腕运笔，点画勾勒，一丝不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沈家书阁中专心向学的时光。周围是堆积如山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新墨与旧纸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偶尔有顾客前来，询问书籍或是请托题字，掌柜也会让沈知白出面应对。他言谈得体，引经据典，往往能赢得顾客的赞许。渐渐地，在这文华斋一带，不少人都知道新来了一位字好、学问也不错的北地书生。
这份工作，对于沈知白而言，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营生，更是一种精神的慰藉和身份的确认。它让他在这陌生的江南之地，重新找到了自己作为“读书人”的定位和价值。虽然依旧清贫，但能凭借自己的学识和笔墨立足，让他那颗在困顿中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宁与尊严。
只是，每当放下笔，看着窗外繁华的街市，想到依旧困居陋巷、病痛缠身的父亲，以及前途未卜的家族未来，那刚刚平复的心绪，便又会泛起层层涟漪。
墨香虽能慰藉灵魂，却难以填饱辘辘饥肠，更难以照亮那迷雾重重的未来之路。
第七十六章 余响
林府夜宴之后，苏墨亭山长又在嘉杭城盘桓了两日，拜访了几位故交，便告辞返回郡城。林慕云亲自将其送至码头，宾主尽礼而别。
回到空寂的书房，林慕云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书房里还残留着昨夜宴饮时留下的、若有若无的酒香和沉香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曲终人散的冷清。
苏墨亭的到访，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找到沈文谦的确切波澜，却也在林慕云的心湖中，留下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苏山长口中那些“北地来的读书人”、“气质尚可”、“时运不济”、“不知去了何处”的模糊描述，像一个个飘忽的鬼影，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会不会……其中就有文谦兄？或者他的子侄？他们是否也曾像苏山长描述的那样，怀揣着学问与希望，试图叩响书院的大门，却因为“时运不济”而被拒之门外？他们如今，又流落到了郡城的哪个角落？是否也像他想象的那样，困顿潦倒，挣扎求生？
这种种猜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坐立难安。他明明拥有巨大的财富和能量，可以轻易地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却偏偏无法确定那个他最想帮助的人身在何方，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商业上的挫败，都更让他感到痛苦和挫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夜色中静静伫立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洁白无瑕，但在林慕云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
苏墨亭的到来，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消息，却像一面镜子，更加清晰地照见了他内心那无法填补的空洞和永无止境的寻觅。
余响绕梁，三日不绝。而这寻找故友的执念，恐怕将缠绕他，直至生命的终点。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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