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咳声
柳条巷的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沈文谦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阵响过一阵,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巷子里徒劳地拉扯。那声音带着痰鸣,带着胸腔深处无法排解的痛楚,在低矮潮湿的陋室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家人的心。
沈知白和妻子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妻子用温水浸湿的布巾不断擦拭着父亲额头上因痛苦而渗出的冷汗,沈知白则一遍遍地为父亲抚背顺气,试图缓解那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痉挛。碗里那点可怜的草药早已喝光,却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遏制病势的恶化。
“爹……您再喝点热水……”沈知白的声音带着哭腔,将一碗温水递到父亲干裂的唇边。
沈文谦勉强喝了一小口,却立刻引发了更猛烈的咳嗽,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单薄的衣衫。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哮鸣音,仿佛生命正随着这咳声一点点被抽离躯壳。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具饱经磨难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北地的风雪,江水的浸泡,烈火的灼烤,南下的颠簸,陋巷的湿寒……如同无数把钝刀,早已将他生命的根基摧残得千疮百孔。
他并不怕死。从决定与书共存亡的那一刻起,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只是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倒在这污秽的陋巷之中,不甘心还未看到家人真正安定,不甘心那卷他用生命守护下来的残卷,尚未找到能真正理解、传承其价值的归宿。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感到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沈知白的皮肉里。
“书……书……”他翕动着嘴唇,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目光却执拗地望向枕边那个油布包裹。
沈知白泪如雨下,连忙将那个包裹塞进父亲怀里。沈文谦紧紧抱住那卷残破的典籍,如同抱住了最后的信仰,剧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咳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
陋巷夜深,咳声暂歇,唯有死亡的气息,无声地弥漫。
第七十八章 药香
林府,林慕云的寝室内,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只是这药香,与沈家陋巷那苦涩的草药气截然不同,是用了上等的参茸、灵芝等名贵药材,由经验丰富的大夫精心调配,文火慢煎而成,气味醇厚而带着一丝奇异的甘香。
林慕云半靠在锦缎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些时日的死气沉沉,总算多了几分活气。林焕章亲自端着温热的药碗,用小银勺一口一口地喂给父亲。
“父亲,大夫说了,您这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加上年前北上一路劳顿,风寒入体,才拖成了症候。如今既已回到江南,好生将养些时日,定能康复。”林焕章一边喂药,一边温声劝慰。
林慕云顺从地喝着药,目光却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儿子身上。这药再名贵,也只能医治身体的病痛,却医不了他心头的痼疾。那场大火,那块焦黑的碎布,那个生死不明的故友,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有时甚至会想,若是文谦兄还活着,此刻是否也正被病痛折磨?是否也能有药可医?还是……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枯骨?
这种念头让他刚刚因药力而暖和起来的身体,瞬间又变得冰凉。
“焕章,”他忽然开口,声音虚弱,“郡城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林焕章喂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恢复平静,低声道:“父亲,您安心养病要紧。郡城那边,儿子一直派人留意着,一有确切消息,立刻就会回报。”
又是这样含糊的答复。林慕云闭上眼,不再追问。他知道,儿子是在安慰他,是不想让他再劳神伤心。
药碗见了底,林焕章细心地替父亲擦去嘴角的药渍,掖好被角。
“父亲,您睡一会儿吧。”
林慕云点了点头,顺从地躺下。然而,当儿子吹熄了灯,轻轻掩门离去后,他却在一片黑暗和浓郁的、带着甘苦的药香中,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
身体的病,或许有药可医。但心里的殇,何处觅良方?
第七十九章 薪火
沈文谦的病情时好时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日,竟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只是身体愈发虚弱,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连坐起来都十分困难。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卷《守城录》残卷上。
这日午后,天气稍暖,阳光勉强透过破窗,在室内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沈文谦精神稍好,让沈知白将家里所有人都叫到里间。他靠在床头,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前的儿子、儿媳、孙辈,以及几位忠心的老仆。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些话……要交代。”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沈文谦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一层层解开了油布包裹,将那卷残破不堪的皮纸手稿,展现在家人面前。那触目惊心的水渍、火燎、破损和模糊的字迹,让所有人都心中一痛。
“这卷书……是文信国公……亲手批注的《守城录》。”沈文谦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它历经水火,残破至此……但你们要记住,它承载的,不是这些故纸,而是……而是我华夏士大夫……宁折不弯的脊梁,是……文明渡劫不灭的火种!”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沈知白连忙上前为他抚背。他摆了摆手,继续艰难地说道:“我沈家……世代书香,守护文脉……乃我辈使命。如今……家国蒙难,典籍散佚……我无能,未能保全万一……唯余此残卷……”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死死盯住沈知白:“知白……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艰难……务必……保全此卷!将其……传于后世!让后人知道……知道在那样一个时代……还有人不惜此身……守护过……这缕微光!”
沈知白跪倒在床前,泪流满面,重重磕头:“父亲!孩儿发誓!人在书在!必不负父亲所托!”
沈文谦又将目光转向懵懂的孙儿,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慈和却又无比沉重的笑容:“你们……也要读书……识字……明理……这火种……不能断……”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残卷郑重地放到沈知白手中,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薪尽……火传……吾愿足矣……”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压抑的啜泣声。那卷残破的典籍,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一个垂死老人最后的嘱托,和一个家族不灭的精神信仰。
第八十章 微光
林慕云的身体在名贵药材和精心照料下,渐渐有了起色,已经能够下床,在庭院中慢慢散步。但他眉宇间的沉郁,却并未随之消散。
这日傍晚,他独自一人来到后园祠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乌木牌位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青烟笔直上升。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跪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牌位上“亡友沈公文谦之灵位”那几个冰冷的刻字。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与老友谈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文谦兄……我近日常常在想……若你当真已不在人世,黄泉路上,可会怨我?”
“若你……侥幸尚存,如今又在何方?是否……也如我一般,对着这残破的江山,无尽的长夜,独自咀嚼着这离乱之苦,生死之痛?”
“我林家如今,看似花团锦簇,富甲一方。可这满屋的金银,满仓的米粮,却换不回昔日临州城中,你我二人,书斋对坐,品茗论道的那份……安然。”
“我常常梦见那场大火……梦见你在火中看着我……那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悲悯。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被这黄白之物所困,被这世俗之念所缚,失了本心,丢了至交……”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牌位,如同抚摸着老友的肩头。
“若真有来世……文谦兄,你我……还做挚友。下一次,我定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人……去守那座……孤城……”
夕阳彻底沉下山去,祠堂内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香头上那一点猩红的光,在黑暗中执着地闪烁着,如同茫茫夜海中,一盏永不熄灭的、微弱的孤灯,照亮着这无尽的思念与憾恨。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