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断尾求生
恸哭如同一场剧烈的风暴,掏空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虚浮的热气。当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抽噎时,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清醒,如同雪水浇头,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依旧靠着墙壁,额头抵着那片被他的体温焐热了一小块的冰冷,但眼神已经不再是崩溃的空洞,而是某种在绝望废墟上生长出来的、带着痛楚的决绝。
“何枝可依?”
无人可依,无枝可栖。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切开了他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他一直在向外求,求认可,求接纳,求一个可以攀附的“圈子”,一个能将他从“深沟”里打捞上去的贵人。结果,每一次伸手,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坠落和更痛的伤痕。
那个镜中的陌生人,就是这场错误追寻结出的、有毒的果实。
他慢慢地直起身,动作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有些僵硬。他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反复泼洗着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昏沉。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
那张脸依旧憔悴,眼底布满血丝,哭过的痕迹明显。但奇怪的是,当彻底放弃了“依靠”和“融入”的奢望后,那双眼睛里一直存在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彷徨无依的迷茫,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自己的冷静。
他需要改变。不是再去寻找另一根不可靠的树枝,而是必须砍掉那些让他不断流血、拖累他下沉的部分。
第一个需要砍掉的,就是那份试图通过“王磊们”来改变命运的虚妄期待。蓝湾会所的经历,不是偶然,是他自身定位错误的必然结果。他掏出手机,找到王磊的号码,没有任何犹豫,将其拉入了黑名单。那个代表着“捷径”和“人脉”的虚幻通道,被他亲手切断。一阵微小的、仿佛失去什么的刺痛感闪过,随即被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所取代。
第二个需要砍掉的,是对“楼月”这个符号的执念。她是他对“高楼”世界所有想象的投射和寄托,是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海市蜃楼。每一次无意识的想起和下意识的比较,都是在用那个世界的尺子,丈量自己世界的贫瘠,这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凌迟。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将那个穿着浅米色大衣、眼神清冷的身影,如同删除一个文件般,决绝地清空。心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撕裂般的锐痛,但他没有退缩。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是那个不断试图“硬融”、不断委屈求全、不断用谎言包裹不堪的旧的“自己”。那个自己在便利店的地板上崩溃,在浴室的镜前恐惧,在午后的窗边恸哭。那个自己,必须被留在身后。
这不是蜕变,这是求生。如同被猎夹困住的野兽,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咬断自己被夹住的腿。
“断尾求生。”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回到店内,开始如同往常一样整理货架,打扫卫生。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因为身体的虚弱和腰部的隐痛。但眼神不再飘忽,脚步不再虚浮。他不再去关注窗外是否会有熟悉的轿车经过,不再去揣测下一个进店的顾客属于哪个“圈子”。他只是做着眼前必须做的事情,将一包薯片摆正,用抹布擦去收银台上的灰尘。
当最后一个货架被整理完毕,他看着变得井然有序的店面,虽然狭小简陋,却有一种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洁净感。
他拿出那张区域经理的名片——不是王磊的,是另一个负责培训的经理。他之前从未想过联系,总觉得那是遥远而正规的途径,不如“人脉”来得快。现在,他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喂,李经理吗?您好,我是XX便利店的员工陈深。我想咨询一下,公司内部是否有针对员工的技能提升课程,或者……夜校推荐的渠道?”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清晰,不再带有任何谄媚或卑微。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并告知他需要准备的材料和流程。
挂断电话,陈深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淤塞了太久的东西,似乎随着这口气,被排解出去了一些。
他知道,砍掉尾巴会很痛,会流血,会在一段时间内步履蹒跚。前路依旧迷茫,他依旧是一只无枝可依的乌鹊。
但至少,他不再围绕着那棵永远无法栖身的大树,做无望的盘旋了。他必须学会,依靠自己这双伤痕累累的翅膀,在这片冰冷的天幕下,寻找另一条,或许更加艰难,却真正属于自己的飞行轨迹。
断尾是为了求生。而求生,本身就是一场沉默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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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书房一隅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隔着出租屋布满灰尘的窗户,显得遥远而冷漠。屋内没有开灯,陈深蜷缩在旧沙发里,任由最后一点天光从窗棂间溜走,黑暗如同潮水般慢慢淹没房间,也淹没了他。
“断尾”的决心如同烈酒,能带来一时的勇猛,但酒醒之后,现实的苍白与虚无便会以更沉重的姿态压下来。切断与王磊的联系,清空对楼月的幻想,并不意味着出路就自动在眼前展开。那种无枝可依的漂泊感,在寂静和黑暗中反而被放大,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咄咄逼人。
他能去哪里?他能做什么?夜校?技能培训?这些词语听起来正确而积极,但指向的未来,依旧是模糊不清的一团雾。他依然被困在这间斗室,这份工作中,这个“深沟”里。绝望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尖锐的刺痛,变成了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钝痛。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墙角那个半旧的纸箱上。那个承载着他过去印记,又被他一度试图抛弃的箱子。
他站起身,摸索着走过去,蹲下。手指再次触碰到纸箱粗糙的表面,这一次,他没有感到刺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依恋的触感。他打开箱子,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不再让他想要逃离。
他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城市光晕,他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记录思想,对抗遗忘。”
对抗遗忘……他遗忘得太久了。遗忘了他也曾是一个会思考、有锐气、不甘平庸的青年。
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圈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他笼罩其中。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笔记本。
一页页,一行行,青涩却认真的字迹映入眼帘。有对《红楼梦》人物命运的叹息,有对社会热点事件的激愤评论,有摘抄的晦涩哲学句子,旁边还附着自己稚嫩却真诚的解读。他甚至看到了一篇关于“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定位”的随笔,里面引用了司马迁、引用了鲁迅,字里行间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混杂着迷茫的豪情。
“我们读书、思考,不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为了在现实面前,拥有不被其轻易击垮的骨骼,和看清其本质的瞳孔。”
这是他在某页空白处写下的话。此刻读来,像是一记来自过去的、响亮的耳光,扇在现在这个麻木、绝望的自己脸上。
他一直试图“逃离”现实,逃向那个看似光鲜的“圈子”。他以为那是强大,是上进。现在他才明白,那恰恰是软弱,是试图寻找一根不属于自己的拐杖。真正的强大,是如这句话所说,是在认清现实的冰冷和残酷之后,依然能挺直自己的“骨骼”,并用思考磨亮自己的“瞳孔”,去看清前路。
他继续翻看着。那些被遗忘的思想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在他此刻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开始闪烁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他看到了自己曾经对知识的渴望,对深度思考的推崇,对人作为独立精神个体的坚持。
这些,不正是他被现实磨平、被他主动抛弃的“尾巴”吗?不,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应该被断掉的“尾巴”,这是他之所以为“陈深”的,最核心的“脊梁”!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胸膛剧烈起伏。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也不再是决绝的冰冷,而是燃起了一小簇幽暗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
他站起身,开始行动。他将纸箱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拂去灰尘,整齐地码放在墙角一个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书架上。他将那张旧书桌擦干净,将台灯摆正,将笔记本和几本最常翻看的书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当他做完这一切,看着这个在出租屋角落里被重新开辟出来的、小小的“书房一隅”时,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平静,如同初春的溪流,缓缓流淌过他干涸的心田。
这里没有“圈子”的喧嚣,没有“高楼”的压迫,只有书籍、思考和属于他自己的沉默。这片小小的精神领地,贫瘠,却完全由他主宰。
他坐了下来,在昏黄的灯光里,摊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他拿起笔,笔尖在纸张上方悬停片刻,然后,坚定地落下。
他写下的第一个词,是“代价”。
第二个词,是“断尾”。
第三个词,是“骨骼”。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他不再是一只只会仓皇盘旋、哀鸣着“何枝可依”的乌鹊。
他要在这里,在这书房一隅的昏黄灯光下,用自己的思考和意志,为自己,锻造一副能够承受风雨、独自前行的骨骼。
夜,还很深。但书桌前那个伏案的背影,似乎已经与周围的黑暗,有了一丝微弱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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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旧伤与新生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移动,像春蚕食叶,又像疏浚堵塞河道的最后努力。陈深写得很慢,时而停顿,眉头紧锁,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记忆的淤泥深处费力挖掘,再用理性的清水反复洗涤,才能落于纸上。
他写下“蓝湾会所”,不是为了回味屈辱,而是为了解剖那个场景里,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从最初的紧张期待,到勉强的笑容,再到规则耳光下的震惊与麻木,最后是呕吐物混合着尊严碎裂的酸腐气味。他像一名冷静的外科医生,手持手术刀,划开自己已然结痂的伤口,不是为了自虐,而是为了看清里面的脓血与病变的组织。
他写下“楼月”,不再是带着朦胧的向往或刺痛的自卑,而是试图分析,这个偶然闯入他视野的符号,是如何被他自己的匮乏和幻想,一步步投射成了拯救的幻影。他写下那陌生而迟疑的眼神,写下那无声关上的车门,写下那把黑色的伞。他承认那份心动,也承认那份幻灭。他将这份情感从神坛上拉下,置于理性的解剖台上,看清它虚幻的本质,以及它对自己造成的、几乎致命的内耗。
他写下那三个醉汉,写下后腰依旧隐隐作痛的淤青,写下喉咙里仿佛永不消散的腥甜。他不再仅仅视其为一次不幸的遭遇,而是将其看作他当时内心秩序彻底崩溃的外在显化。是他自己的软弱和混乱,吸引了外界的恶意与践踏。
这个过程,痛苦不堪。如同将已经长合、却长得歪歪扭扭的骨头重新敲断,进行矫正。每一次落笔,都伴随着灵魂的颤栗。冷汗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停下。
因为他能感觉到,随着这些脓血被挤出,这些扭曲被掰正,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轻松感,开始从伤口深处滋生。
当他终于停下笔,看着笔记本上那密密麻麻、布满涂改的几页纸时,窗外已经透出了黎明前最深邃的靛蓝色。他筋疲力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内战。
但他抬起头,看向那面曾经映照出陌生人的镜子。
镜中的脸,依旧带着病容和疲惫。眼神却不再涣散,不再空洞。那里面有一种经历过剧烈风暴后的平静,一种将内心最不堪的角落都彻底清理过后的、带着伤痕的澄澈。那个陌生的、令他恐惧的影像,似乎淡去了。他依然能看出过去的轮廓,但内核,已经发生了某种不易察觉、却至关重要的改变。
旧的伤口被揭开,清创,缝合。虽然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但不再会在内里化脓、腐烂。而新的东西,正在这痛楚的清理过程中,悄然萌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黎明前最寒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城市苏醒前特有的、清冽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着,感觉那冰冷的空气洗刷着他灼热的肺叶,也洗刷着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的灵魂。
东方的天际,那抹靛蓝开始褪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黑夜依然占据着主导,但光明的力量,已经在地平线下开始聚集。
他知道,新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华丽转身。它是在旧伤的废墟上,一点一点,清理出可供建设的空地;是在绝望的黑暗中,固执地守护住内心那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火苗;是在认清了“何枝可依”的残酷真相后,终于低下头,开始为自己打造立足之地的、沉默的开始。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他的处境依旧艰难。但他不再感到那种灭顶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他关上台灯,书房一隅重新隐入黑暗。但他知道,当太阳升起,光线再次照亮这个角落时,坐在这里的,将不再完全是昨天那个人。
旧伤仍在隐隐作痛,但新生,已经在他写下第一个字的瞬间,悄然破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