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的那碗馄饨
李立志
馄饨是刻在中国人味觉里的传统美食,南北方皆有,叫法各异——南方称云吞,川蜀叫抄手,江淮一带亦有“水饺”之称,滋味随地域流转各有风情。
这些年我走过大江南北,尝过不少风味:上海的小馄饨玲珑精致,三四碗下肚仍觉意犹未尽;成都的抄手裹着红油,麻辣鲜香直击味蕾;北方的板油火烧馄饨厚实饱满,吃着竟有饺子的扎实感。可任凭佳肴无数,味蕾深处最难忘的,还是1988年冬夜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年我在聊城三中复读,彼时校园条件简陋得令人难忘。两个食堂仅有两个售菜窗口,每到开饭时便排起长队,拥挤不堪。我们大多捧着饭碗蹲在校园的小松树林里用餐,唯有雨雪天,才能挤到大礼堂的房檐下避避风寒。复读的日子压力如山,日夜埋首书本,脑力消耗极大。一天下晚自习后,饥肠辘辘的感觉阵阵袭来,我便约了同学杨维兵出校门往东走,想去寻点热食果腹。
走到如今鲁西商厦的十字路口,当时那里还是个转盘,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馄饨摊格外显眼。摊主是位身形瘦弱的男子,挑着一副“货郎担”似的馄饨挑子,一头是炭火炉上架着的铁皮小锅,比烟筒略粗,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另一头是多层小木箱,箱面上铺着干净的案板,摆满了馄饨皮、馅料和调味品,俨然一个行走的迷你厨房。见我们驻足,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声音带着江南口音:“两位同学,来碗馄饨暖暖胃?”
我们点头应允后,他便麻利地忙活起来。只见他左手托着一沓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右手捏着一根细筷,在盛馅的碗里轻轻一蘸,挑起一小团鲜嫩的肉馅,朝皮上一戳,手腕顺势一转,馄饨皮便顺着筷子的弧度裹住馅料,他手指微微一捻,一个形似小元宝的馄饨就成形了,随手一甩,便轻盈地“飞”进沸腾的锅里。如此行云流水的动作反复上演,一只只馄饨在他手中快速诞生,像一群活泼的小精灵在锅水中翻滚沉浮。
趁着煮馄饨的间隙,他从木箱的抽屉里取出两个粗瓷碗,娴熟地往里添加调料:少许酱油提鲜,几滴香醋增香,撒上一把金黄的虾皮和切碎的翠绿韭菜,最后舀入一勺沉淀的骨汤打底——后来才知道,这是南方馄饨鲜美的秘诀。不过两三分钟,他用漏勺在锅中轻轻一搅,抄底将二十多个饱满的馄饨捞出,连汤一同盛入碗中,又从油罐里舀出一小勺香油,缓缓淋在汤面上,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我和维兵蹲在转盘的水泥台面上,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吹凉一口汤,咬开薄如纸的馄饨皮,鲜嫩的肉馅汁水四溢,与鲜美的汤底在口中交融,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冬夜的寒风萧瑟,可一碗热馄饨下肚,浑身都暖透了,连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不少。
边吃边聊,我们才得知摊主是安徽怀宁人,竟是陈独秀的同乡。他说家乡发了大水,田地被淹,实在走投无路才挑着馄饨担出来谋生,辗转多地才来到聊城。说话时,他手上的活计并未停歇,依旧快速地包着馄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面带平和的笑意,没有一丝奔波的愁苦。

若干年后,我和维兵再见面,谈及那个冬夜的馄饨摊,依旧记忆深刻。那碗馄饨的鲜美,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的滋味。它藏着一个异乡人的坚韧与善良,裹着患难与共的同窗情谊,更温暖了那段物质匮乏、压力重重的复读岁月。
后来我才明白,真正难忘的从来不是某一种味道,而是味道背后的故事与温度。那副行走的馄饨挑子,那位温和坚韧的摊主,那碗深夜里的热馄饨,不仅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与饥饿,更给予了我前行的力量。它让我懂得,生活纵使有颠沛流离,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日子纵使有艰难困苦,总有向阳而生的希望。
三十七年过去了,这碗馄饨,早已化作一份珍贵的记忆,镌刻在时光深处,每当想起,心底便会涌起阵阵暖意。
作者简介:李立志,男,70后。早年西北从军,如今供职机关。时常感怀,偶有碎见,连缀成文,打油成篇。著个人文集《一路高歌》《忆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