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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榆林行:半世纪军旅记忆的时光回溯
文/雷小萍(甘肃)
1. 行之有因
父亲想去榆林的念头,在心底埋藏了好几年——那里是他年轻时挥洒热血的军营故土。2025年11月21日周五清晨,向来极少对我提要求的他,罕见地打电话试探着问我周末是否回西安。再三追问下,他才吐露心愿:想去榆林看看。我担忧初冬天寒劝他延后,父亲却执拗回应:“过段时间更冷了。”那份藏在语气里的期盼,让我满心愧疚,当即应下:“您别管了,我来安排。”

火速订好周六早航班飞往榆林、周日下午五点返程的机票,下班后我直奔高铁站赶回西安。一路上,父母的电话接二连三,不是问“到哪了”,就是念叨“饭热好了等你”,关切里裹着藏不住的不安与期待。当晚的父亲像个雀跃的孩子,只收拾了一个小挎包便说“够了”,母亲反复叮嘱带好心脏药,弟媳贴心备好轻便背包方便他装水杯。他催着我早早休息,生怕耽误了第二天的行程。
约定凌晨五点十分的出租车早到了一会,我和父亲提前几分钟刚到大门口就坐上车出发了。三十分钟后抵达咸阳机场,父亲望着扩建后的航站楼念叨“变化真大”,脚步匆匆地往前赶,那份急切,是跨越半世纪的归心似箭。周六上午八点半,我们顺利抵达榆林全季酒店,办理入住后去餐厅用餐,父亲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榆林气温虽比西安低,却与庆阳相近,稍作休整后,循着导航约了滴滴,向父亲心心念念的第一站——镇北台出发。
2. 镇北台寻迹

镇北台,这座坐落于陕西榆林榆阳区红山顶上的明代军事建筑,被誉为“万里长城第一台”,是明长城沿线现存最大的边防要塞之一,与山海关、嘉峪关并称长城三大奇观,更是父亲当年驻守的核心之地。十几公里路程转瞬即达,车停在景区门口,父亲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神发亮却又连连感叹:“变化太大了,认不出喽。”
走进大门,他的目光便不停搜寻,像是在时光里打捞年轻时的痕迹。宽阔平坦的台阶直指台顶,冬阳虽暖,塞外的风却依旧凛冽。父亲试探着让他戴上帽子,被他拒绝了,直说“不冷”,脚步不停地上了台阶。他说台身大多是后来修缮的,直到看见一截斑驳的土墙,才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墙面激动地说:“就这截是原来的!”兴奋瞬间点亮了他的眉眼。
来到入口处,拾级而上,每到一层父亲都要驻足远眺。走到有博物馆的楼层,他径直走向中央的古图,脱口而出:“这图上的样子就和以前一模一样!”图中砖块的纹路、标注的方位,都与他记忆中的场景基本重合。再往上走,看着那些刻满人名的古砖,我与父亲调侃:“以为把名字刻在石头上就能永恒?终究是幼稚了。”
到了台顶,冬阳愈发温暖,风却更显凛冽,游人寥寥,仅有四五人。父亲站在台中央,指着脚下说:“这里原来有三间房子,后来被一场大风吹倒,只剩些框架,如今竟连痕迹都没了。”他回忆起当年,一群新兵蛋子常来这里眺望,只觉得眼前的风光壮美无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处的无定河静静流淌,“那是榆林的母亲河,直通黄河。以前河面宽得很,冬天有人赶着马车在冰面上走,开春就常有人连车掉进冰窟窿,一点办法都没有。”父亲叹了口气,“现在河水这么小,不知是改道了还是自然缩小了,河边全是庄稼,远处还有那么多新楼房。”
转到另一侧,父亲指着一座雕像说:“我们当年就在那附近住,周围全是厚厚的黄沙,一场风过,平坦的地方就起了沙包,沙浪一层叠一层,跟海浪似的壮观。”河道改道、黄沙治理,岁月早已掩埋了他们当年的痕迹,却埋不住那些满怀热血的青春记忆——挖战壕、囤粮食,那些紧张又充实的日子,在父亲的讲述中愈发清晰。
这天的父亲格外健谈,原来他的心里藏着这么多故事。1970年入伍的他,在此参与战场建设和城市警备任务,相对和平的岁月,让这些年轻人留下了许多鲜活的回忆。他说起两个战友,为了看演出擅自离营,虽见到了陕北姑娘,却因违反军纪提前退伍;还有个甘肃籍的战友,高大帅气,负责养马,常偷偷把豌豆玉米做的马料饼送给当地姑娘——在那个饥不果腹的年代,这带着体温的“礼物”,是最珍贵的情谊。后来东窗事发,小伙子只是被调往别处,想来是“军民一家亲”的温情,让军纪多了几分温度。我忍不住想起刀郎的《冲动的惩罚》,那些年轻时的冲动与遗憾,终究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印记。
父亲故事里的叔叔们,如今想必也儿孙满堂了。他们是否会给后辈讲起这些往事?或许会吧,就像父亲现在讲给我听一样,那些青春岁月里的欢笑与遗憾,终究是他们生命中永恒的光芒。镇北台,古有先人守护家国,今有老兵寻迹忆青春,时光流转,初心不改。
3. 红石峡忆梦

塞外的风与冬阳共舞,父亲走得浑身发热,敞开衣襟,颇有范儿地说:“我都出汗了呢!根本没事。”在这片留下青春深痕的土地上,父亲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出了镇北台,我去洗手间的工夫,父亲背着自己的包,还提着我的包,竟找到了下山的捷径。我们相视一笑,想起刚才那位出租车女司机,否定我的定位、多绕一段路多收五元钱的“智慧”,原来这捷径就是我最初定位的地方,只需登上一段台阶便到售票处,比她指的路近多了。
跟着父亲往红石峡走,高德导航的方向与他的记忆相悖,我毫不犹豫地选择追随父亲的脚步。我们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乡间小路,父亲坚信这条路能到红石峡水库。可当年的路早已被铁丝网围住,走不通了。父亲不甘心,带着我从一处停工工地的侧面钻进去,继续往前探路,终究还是无果。返回时路过一片荒草坡,落叶厚得能陷进四分之一脚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身后,费力地追赶着他的脚步。到了水渠边,沿着渠岸行走,渠里结着薄薄一层冰,上面覆盖着落叶,虽不深,我却总怕不小心掉下去。父亲说:“要不是带你,我早就从渠里蹚过去了。”我深信不疑,即便他已七十五岁,骨子里仍有当年当兵时的利落与果敢。
好不容易走出荒坡,裤子上沾满了干草,尤其是卷起的裤腿的毛里上,被老家称作“老婆针”的干草粘得惨不忍睹,摸起来还有些扎手。父亲说等会儿找地方休息再收拾,我们便循着导航折返大路。路边曾是黄沙地,如今竟有了正在建设的公园,想来是要为红石峡增添更多魅力。已近正午,我们却毫无饥饿感,走着走着,一辆车突然停在面前,司机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说要免费送我们到景区。我们再三拒绝,他却坚持:“榆林人的厚道热情,你父亲肯定知道!”我心里虽有几分顾虑,却还是带着父亲上了车。几分钟就到了景区门口,这份善意让我满心感激,也让父亲省了不少脚力。下车时司机告知,父亲刷身份证即可入园,票价和制度都与镇北台一样。
拱形石洞门顶上方,“红石峡”三个大字颇有气势。进了这门,父亲依旧左右张望,嘴里反复说着“不一样了”。我想让他在石凳上休息,他却摆摆手:“到前面再说。”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摸到石凳上的尘土,怕脏了我的衣裤,又看到只有一个位置,便不愿坐下。我们沿着离水近的道路行走,避开了带锁链的窄道。父亲说,好多建筑都是后来修建的,语气里满是遗憾与失落。眼前的榆阳河,水是黑褐色的,水量也比以前小了太多,父亲的脚步愈发沉重,我知道,他沉重的不只是脚步,还有那些被岁月改变的青春记忆。
我提议给父亲拍照,他不愿扫我的兴,便乖乖站好。走到桥前,我们终于坐下休息,我拿出充电宝给手机充电,包里的零食父亲不感兴趣,只喝了几口水。风吹来带着寒意,父亲指着一处水面说:“那里以前是放闸的地方,当年的河水蓝莹莹的,鱼又大又肥,在水里游得欢实,看得清清楚楚。首长来了,榆阳河的鱼是必不可少的硬菜。我们一群战友,最爱干的就是捞鱼,水闸一放,那些欢蹦乱跳的鱼被捞上来,谁看了都垂涎三尺。不过平时不让随便捞,队里有个战友扎鱼技术特别好,一扎一个准,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起这些,父亲眼中泛着光,那光是蓝莹莹的河水映出的光,是青春岁月里最耀眼的光。

沿着河岸的疙疙瘩瘩的小道继续前行,变宽的河床上铺着细软的黄沙,上面印着零星脚印。木质的红色月亮形秋千静静伫立,想象着其他季节这里的热闹景象。路边的石头指示牌上写着“爱护古迹,不乱刻画”,我好奇地问父亲:“哪里有古迹呀?”父亲抬手示意我看上方的石壁,高耸的石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洞,竟有鸽子在里面栖息。“每个洞里都有鸽子吗?”“是啊,它们在里面抱窝呢。”我仰头看见一只肥大健硕的鸽子站在高处,赶紧调好手机微距拍了下来。如今的红石峡,成了麻雀和鸽子的天堂。
供人行走的路线不算长,从一座吊桥走到另一座吊桥,没用太多时间。坐在出口吊桥的这头,父亲望着那头高处的建筑,突然面露喜色:“那就是我们当年住的地方!”走过吊桥,我陪着父亲顺着有脚窝的小路往上爬,倒也不费劲。五孔窑洞早已废弃,近乎坍塌,只有红色的门和窗棂还在。窑洞前种着庄稼,围着围栏,我们无法近前。不知何时,父亲已踩上旁边的土堆,拿出手机录像,我想喊他下来,又怕打断他的回忆,便悄悄站在一旁等候。
下来后,父亲一一给我指认:“从右往左,前三孔是营长家,第三孔是我和战友住的……”我让父亲站在他当年住过的窑洞前,拍下了一张照片。父亲又指着东边新盖楼房的方向说:“那里以前是地窝子,又住人又当伙房。我还和战友偷偷拿了细挂面和鸡蛋,跑到营长家的厨房煮着吃呢。”他说营长是甘肃人,近两米的个头,人气派又和善,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住在这儿,他们相处得就像家人一样。那时的父亲还是班长,那些窑洞、地窝子,藏着他在榆阳河边最美的时光。

怕司机久等,我们没多停留便下山了,父亲执意要按20元车费支付,说是要回报那份捎脚的善意。红石峡,见证了父亲们的青春岁月,也见证了半个世纪后,一位老兵故地重游的深情忆梦。
4. 麻黄梁地质公园一游
回到市里,我们转了一圈,父亲吃了一碗羊杂面,却没能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羊肉剁荞面。他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种荞麦的人大概也少了。”我赶紧联系同事三保,他家在环县,环县的荞面向来有名。三保爽快地答应帮忙,我告知父亲后,他笑着说:“那太好了,只要能拿到荞面,我自己就能做剁荞面。”我心里清楚,他惦记的不是一碗面,而是那份带着榆林味道的青春记忆。
在弟媳的建议下,当晚我们去了夫子庙美食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父亲看着路边的特色羊肉、羊蹄赞不绝口,可惜肚子早已饱了,最后只买了一斤德式小麦啤酒,说要带回酒店小酌两杯。我看分量不多,便没阻拦。
周日下午五点的返程机票,时间还算宽裕,我查了查周边的景点,又联系了那位热心司机咨询。他推荐了波浪谷,说往返要四五个小时,包车一天500元,保证按时送我们到机场。我和父亲商量后,觉得时间太紧,长时间坐车也太累,便婉拒了。司机不愿放弃,又推荐了麻黄梁,说路程适中,景色也不错。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搜索麻黄梁的景观和往返时间,感觉确实合适,便定了下来,约定周日早上八点半出发,之后直接去机场。

周日早上七点十分,我们在酒店四楼的餐厅吃早餐,偶然听到有人点羊杂,我征求了父亲的意见,也给他点了一份。后来他直说味道正宗,那份藏不住的喜爱,让我忍不住笑了——这大概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榆林情结吧。
麻黄梁离市区不远,约莫一个小时就到了。沿途看到地里一捆捆的玉米杆,父亲说:“这里看着就是广种薄收。”我凭着浅薄的认知理解:“就是种植面积大,收成却不高?”父亲点点头:“主要是缺水。但这里的玉米品质好,生长周期长,没打农药化肥,是纯天然的。”司机在一旁连连称是,庄稼的生长,也印证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麻黄梁黄土地质公园正在开发中,目前不收门票。坐观光车游览四十分钟左右就能结束,售票员建议我们步行,加之时间充裕,我们便选择了后者。这座国家AAAA级景区,总面积37平方公里,核心保护区6.35平方公里,集黄土峰林、第四纪地层剖面、沙漠地貌和古生物化石四大地质遗迹于一体,地处毛乌素沙漠与陕北黄土高原交错带,古长城遗址横贯全境,形成了独特的南北地貌分界。若是地质学家来此,想必会如遇知己。
我和父亲沿着水库边行走,湖水清澈透明,一半水波漾漾,一半冰层如镜。父亲笃定地说:“这里面肯定有鱼。”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为这片苍凉的黄土高原添了几分生机。父亲告诉我,这座水库是当地农民囤积雨水用的,四面山上的雨水都会汇到这里,用来灌溉庄稼,“厉害着呢”。水库边的红砖小路有些凹陷,父亲说那是因为下面是沙子。斜坡上一个个圆坑里,种着带刺的新疆杨树苗,听说长成后能修复生态、绿化环境。景区里的博物馆还没开放,倒是有些可惜。
沿着水库边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返程,想让司机带我们去榆林老街看看。父亲说,老街是保持原貌最多的地方。他还说起当年的故事:“国民党一枪没打就投降了,部队分散到当地民间,老百姓可少受了不少灾难。”老街的青砖黛瓦间,藏着榆林的过往,也映着父亲的青春记忆。
5. 安心返程

下午三点多,我们抵达榆阳机场,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办理登机手续。返程时,父亲如愿以偿地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他平静地望着窗外——连绵的云海、与云相依的血色夕阳、渐渐清晰的万家灯火,都映在他的眼眸里。这一路,他背着在榆林老街买的六斤小米,提着给家人带的糖棋子、炉齿馍等特色小吃,脸上满是心愿了结的释然与开心。
七十五岁的父亲,迈着不服输的脚步,大多时候都走在我前头,只有在找机场网约车乘车点时,才会安心跟在我身后,他是看到我赶最晚那班高铁回庆阳上班心切。华灯初上时,我们回到弟弟家,这里的温度比榆林酒店暖和些,我暗自庆幸这两天榆林天气晴好,没让父亲受冻。
我在抖音记录了这段行程,同学留言说我孝顺,我却掩面羞愧。带着父亲出去一趟,怎能担得起“孝顺”二字?比起父母一生为我们付出的一切,这点陪伴实在微不足道,心里只剩深深的自责。
此次榆林行,我眼中的景点,是父亲对青春的追忆。盛年不重来,青春难再寻,这是人人都逃不过的宿命。但我深知,若有可能,多陪父母走走,便是人生中最珍贵、最重要的事。

个人简介:雷小萍,甘肃庆阳市实验小学语文教师。庆阳市作协会员。教育教学随笔集《长路浅痕》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