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声 的 往 事
麻 雀
邻居标叔好像是重阳节那一天离开的。算起来正好两个月了。其间莫名其妙地梦到他两回。在梦里,我没有意识到标叔已走,醒来有点怅然若失。
每次回老家,经过十八弯山路,路过标叔家那座老房子。看到大门上那把铜锁,我知道,这把锁是标叔过世后锁上的。标叔再也不会出现,他早已交出了钥匙。老家有说法,重阳节离开的人是有福气的。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标叔离开前的那几天我正好在老家。标叔不愿死在医院。最后从医院拉回来,我同另外一个叔叔一起搀扶他回到他那张床上。我把了他的脉,深沉而微弱。翻开他的眼皮,瞳孔已经无神。那几天,空气中散发着沉闷的气息。白天,她的姐姐和妹妹在房前屋后忙碌着,安静地为标叔的后事做准备。晚上,村子里专门做临终服务的人在陪着标叔。
站在我家门口,标叔偶尔发出大声的呻吟声都能清楚听到。金秋时节,房后桂花正在开放,空气中不时飘过丝丝暗香。家里的几只土狗安静了几宿,好像不忍心吵到冥冥中的标叔。标叔的声息令人心痛。
标叔的病有些年头了,高血压心脏病还有糖尿病,最后并发症都出来了。近年来反复折腾,多次住院出院。针对他的病情,我曾提过一些自以为是的建议。考虑到我不是医生,而且标叔的姐妹过于热切的期待,我望而却步,即便有验方都不敢让他试。知道标叔时日不多,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那天天刚蒙蒙亮,就听到标叔家门前响起了鞭炮的声音。土狗们好像开了会,并没有惊叫。我赶紧推开窗,看到一团烟雾腾空而起。鞭炮声划破了山野,是送走标叔的告示。
标叔有一姐两妹,她们陪伴了他最后的时光。据临终陪同他的人说,标叔咽气前清晰地喊了两声爸爸妈妈。我相信这是真的。标叔的父母死后,房子里挂着的相片日夜地陪伴着他。病重之中,他也常呼喊他父母。虽然他父母离开多年了,标叔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他父母却是他最想见到和回归的,他甚至都想安葬在父母的坟旁。
标叔幼时得过脑膜炎,后来思维语言不活跃,行动有点迟缓。他话不多,话语简短。逼红了脸时,干瞪眼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上过学,一直平安老实地呆在他父母身边。长大后无妻无儿,他父母离开后,留给他一座房子。他守着他父母给他的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余生都在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在一般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老实人或傻子,他的存在无足轻重。他从来没有与别人发生矛盾,也没有人找他麻烦。他近年多病,好在吃上了低保,这给他解决了一点生活和基础医疗保障。
我们两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是邻居。我几年前回村翻修老房子,得以再续邻居缘份。我修房子,我猜标叔是开心的。有次他主动地帮我搬画框,不小心压坏了玻璃,他搓着双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弄得我还要笑着安慰他。房子修好后,水泥路面连通到他家门口,他再也不会脚沾黄泥巴进门了。夜晚太阳能灯照亮了我们两家门前,他看着灯对我说,好亮敞。他自己不喂狗,却给我家弄来一只小土狗。他经常在我种的花花草草前面走走停停。
我们心照不宣地相互照应。我每次回老家都给他准备一些城里的食品。我帮他接通断了的电线,我单独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他有时会认真地告诉我一些耕种的常识,有时也带我去挖几棵苗木回来。他一直用柴火做饭,常听到他在厨房门口刷锅。抬头看看他家的炊烟,我闻一闻烟火味就知道他吃什么菜。
他友善又腼腆,他从不跟我提要求,他也极少搭我便车去县城。我跟他既熟悉又保持距离,我们彼此都保持着这份默契。我曾故意逗他开心,他勉强浅笑一下。虽然笑起来只有笑容,没有笑声,而且短暂,那个样子真像个害涩的孩子。
这些年,在这样的山村里,他这样的守村人是稀缺的,是人畜无害的。他就像后花园中的枇杷树和桂花树,安静地开花结果,平和地度过春夏秋冬。土狗见他不会乱叫,人见他不会戒备。他曾经是他父母掌心里最亲爱的宝贝,也曾是他父母最放不下的心头肉,最后也是他姐妹们牵肠挂肚的兄弟。
标叔走了,我第一个给他烧了纸钱,第一个给他鞠躬。我执意没有看他的遗容。我想,这是我对他最大的尊重。我想让他笑着的样子始终留在我心里。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我几年前专为他写过一篇《唐叔的故事》。在葬礼上,我曾想把文章公布给前来吊唁的乡里乡亲,但看到简陋的灵堂和朴实的人们,我还是打消了念头。
在这片山路十八弯的山村里,标叔来了,又离开了,最后安静躺在他和他父母曾经劳作过的山地里。标叔,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人。门前的那把锁,风吹不动,尘封了一段无声的往事。
2025年11月8日
作者简介:杨适,笔名麻雀。70后。湖南洞口县人。年少时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爱好广泛而无一精,自嘲万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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