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砖瓦窑
文/胡光荣
生产队的砖瓦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村西北的黄土坡下。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便是它日常的“饲喂者”与“清扫者”。装窑是序幕,是一场小心翼翼传递的游戏。从窑场到窑门,我们排成蜿蜒的长龙,队伍里都是些细瘦的胳膊腿儿。新出模的土砖,还带着潮润的凉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大人们立在窑里,像布置殿堂的工匠,将我们递上的砖块垒成中空的、迷宫般的阵势。砖不能磕碰,棱角便是砖的骨气,碰掉一块,这骨气就泄了。汗水混着砖末,在我们脸上、脖子上和成黏稠的泥。空气中弥漫着黄土被浸湿后特有的腥气,厚重,却让人奇异地感到踏实。
歇工时,我们瘫坐在窑旁的阴凉里,捧着各自从家里带来馍,就着辣子面蘸盐,吃得狼吞虎咽。那滋味,如今山珍海味也难及其万一。真正的考验是出窑。歇了几日的窑,余温尚在,走进去,像一头扎进一个巨大的、沉睡的火炉。热浪扑面而来,裹挟着草木灰和烧结土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咳嗽。我们冲进去,抢搬那些已经修炼成青灰色的、坚固的砖块。砖是烫的,隔着厚厚的衣服,那股热力还是执拗地钻进皮肉里。手上早已磨出的水泡,破了,结成茧,再破,再结。灰尘无孔不入,在脸上,汗水冲出一道道黑白交错的小沟。我们像一群在热雾里忙碌的小鬼,不说话,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和砖块相碰的沉闷声响。
力气在那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只管从身体里往外掏就是了。一趟,又一趟。窑里的砖山矮下去,窑外的砖垛高起来。当最后一摞砖被搬出,炽热的阳光刺破窑内的昏暗,我们互相望着对方只剩眼白和牙齿的“花脸”,便会爆发出一阵疲惫而畅快的大笑。那时不懂什么叫“劳动创造世界”,只觉得那一块块由我们亲手送入、又亲手搬出的砖,会垒成仓库,会砌成房屋,会参与到一个更大、更坚实的存在里去。而我们那每日三分工的报酬,在年底会变成工分,折算成家里的口粮,或是过年时的一件新衣。这微薄的所得,却让我们的脊梁挺得笔直。
如今,生产队的砖瓦窑早已废弃,旧址上或许已长满荒草。但那股混合着黄土气息与窑火灼烫的味道,却烙印在记忆深处。它让我在往后所有看似光鲜、实则轻飘的日子里,始终能触摸到一种沉甸甸的、来自大地的实在。那是我,也是我们那一代人,用最稚嫩的肩膀,最早扛起的生活的重量。
2025年11月于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