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量走了,他留给我们最后的文字,几句告别语,点击量五万三干多。著名评论家黄自华是他多年的朋友,在文学的路上,他们有很多的互励互动。】
◎ 黄自华
一
在消费文化空前蔓延的当下,在琳琅满目的儿童文学中,童话或者是在浪漫传奇的演绎中,或者是在“无忌”的童言中,或者是在悲剧的抒写中,或者是在冷静的叙事中,演绎着多彩多姿的故事。在董宏量的笔下,童话是人们造梦的手段,是探讨存在,探索世界的思想工具。他用写实的手法、平淡的讲述,演绎几十年前的童年故事,发掘那些隐藏在童年背后的人间——那是一个充满躁动和喧嚣的年代,一个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深感陌生的年代,生活中布满了迷雾,人们看不清方向,看不清前行之路。一群教育缺失、学业荒废的孩子,唯一的生活乐趣是与鸽子为伴,让童年的梦想与美丽的鸽子一同穿越迷茫。小说中没有那种以时尚化为标志的、时髦儿童作家的印记。作为诗人董宏量的小说作品,并没有与主流文化割裂,他总是能够在自己的小说中,适度把握极具文学性的同时,又能向外衍发出审美性与娱乐性的文化价值取向。虽然在儿童文学写作范式日趋固化的当下,《白鸽少年》似乎有些“不入行”,但它却有力地证明了儿童文学创作的多种可能性。
童年,是人一生的惦记。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说:“童年深藏在我们心中,仍在我们心中,永远在我们心中,它是一种心灵状态。”一个作家对自己童年的体味,是对生命原初状态理想色彩的体味。一般来说,书写童年的作品也最富“自传”风格。如果说,书写童年的作品是对记忆之门的开启,那么童年就是作家最纯洁、最朴实,也是最开始的记忆。在某种意义上说,当作家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幸运,作家可以把童年的记忆创造性地记录下来,再一次地“经历”自己的童年。把无数个零碎的镜头,用一个明晰的线索牵引起来,形成相对完整的情节:尊严与屈辱、荒唐与剌激、享受与磨难、欢乐与痛苦尽在其中。记忆中一闪即过的镜头,可能成为一个特写或者一段故事;记忆中的重要事件,则深藏在故事的背景之中。的确,童年记忆的开启,是饶有兴致的。
沈从文说:“童心在人类生命中消失时,一切意义即全部失去其意义。”在童话世界里,你不需要伪装,不需要令人窒息的面具,你只需做好你自己,守护你作为人的样子和灵魂。真正好的童话作品,可以把成年人带入这样一种心灵状态,那是生命的原初状态,却也是人类的终极理想。董宏量不但熟悉儿童生活,谙习儿童心理,并能轻松地将自己的童年经历,化作《白鸽少年》的创作素材。在小说中,一群懵懂的汉正街少年,围绕着鸽子的发现、饲养、纷争、比赛,彼此间从敌意、争斗到和解。尽管他们生活那个灰暗、板结时代,但仍然能够活出一种青春少年的鲜活。董宏量对儿童生活的理解,对儿童生命哲学的张扬,还有对童心世界的折射,对儿童成长智慧的赞赏,生动的表现在他精心筑构的故事里。从这一角度看,小说所寓含的现实意义,的确是十分尖锐而深远的。或许,这就是深刻蕴含现实批判寓意的童话艺术的魅力所在吧。
成年意味着放弃童年最可爱的夸大妄想的梦,成年意味着懂得了这些梦不会实现,成年意味着掌握智慧和技巧,从而在现实允许的围墙内,获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个现实包括减少了的权利,有限制的自由以及与我们所爱的人的不完美的联系。童话是写给儿童看的,也是写给回归童心的成年人看的——那些渴望从童话中寻找生命安抚,寻找诗意精神家园的人。童话能够教给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帮助我们重新回归少年时代,体验那美丽的懵懂与纯净的无知。因此可以说,童话是我们的人生记忆,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董宏量笔下的少年,在那激情燃烧的年代里,在迷茫无措的青春路口,跟随穿越黑夜与黎明跋涉归来的鸽子,去追寻自己并不十分清晰的梦想,去寻找那种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根植于人性中的真、善、美。他们在成长中获得的不仅有生活的智慧和技巧,更有了一种对生命的热爱和把握。在小说《白鸽少年》中,生活在老汉口守根里幽深古巷的少年,是一个在苦难历史的缝隙中,被时代大潮裹挟的群体,他们依靠童年的力量,在苦难中寻找欢乐、自我救赎,最终实现超越、走向成熟。作家冰心在《繁星》里留下有这样的句子:“童年啊!是梦中的真。”在上世纪60年代,那个社会混乱、沉闷、世故、污浊的生存环境里,折射出儿童的这种活泼、淳朴、厚道、纯真的童心实属不易,但董宏量做到了。
小说《白鸽少年》是一个关于童年记忆遗产的有意义的文本。所谓文学,说到底就是对生活的重建,对记忆的重构。如果不是劫持,那么我们在怎样的“文学”意义上去书写生活,书写记忆?显然,在小说《白鸽少年》中,文学与记忆的关系不是“劫持”,而是随便打开一扇门,就可以进入那些曾经被深锁着的往事,这些记忆有着自己的通道和起止,有着自己的形神和气息,这是文学自由腾挪的空间。而此刻作为一个叙述者,董宏量放弃了作家的某种肆意妄为。他把生活的还给生活,把文学的还给文学,它们都有着自由的本性,也能够在彼此的激发中繁衍和增殖,从而通向更辽远的自由。而能够保证这一切得以实现的是文学所具备的一种和生活相处的耐心,让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卑微而动人的诗篇”。
董宏量依凭沉睡已久的童年记忆,试图重新发现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在过去曾经活跃、喧闹、混杂,在粗粝的面貌下,人性之光和丑陋阴暗并存。摈除那些令人生厌的自恋,打捞沉静的,开阔的、审美的,甚至是有点神秘的内容。所有这些,都是感性的、自由的、控制的、耐读的、不玄虚的。他细细娓娓地叙述着沉潜在那个粗粝时代深处的美妙记忆,浅浅的欢悦、淡淡的哀愁、殷殷的期待、拳拳的心愿,在清丽隽秀的文字间,汩汩涓涓地流泻了出来。如夜雾迷朦中的新月,又似水天交汇处的落日……阅尽人世艰辛坎坷并功成名就的董宏量,何以会对孩提时代的一桩桩细微小事,倾注无限的深情?是为了让那些早已被生活潮水淹没的遥远往昔,能鼓动起历尽沧桑之后的生活风帆吗?
二
童年记忆既非简单的激进,也非固陋的保守,而是亲历者和参与者的复杂体验。这正好使小说进入到一种对于过往记忆的打捞和梳理的过程当中。随着时光的流逝,童年生活的记忆,是否还在那里?我们如何才能重新触摸到它们?它们又会怎样影响到我们对于今天成人社会的感受和理解?而且,在有些人看来,一个重要的质疑可能是:我们还需要去温故这些恍若隔世的记忆吗?但正如社会学学者陈映芳所说的:“记忆的重构关乎历史的重构”。而且,如何讲述曾经的童年记忆,也将会影响我们对当下今天社会的看法。
本质上讲,童话写作是一次生命、自然、原始思维、人性的善恶和美丑的艺术审美与再现。童话不仅仅属于孩子,在生存的困境中,心灵趋于板结的成年人同样需要它的滋润。鲁迅说:“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在人的一生中,童话阅读肯定不是生命的终极阅读,成长的日子也不尽是童话里的灰姑娘找到了白马王子,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的皆大欢喜。随着阅读与阅历的双重展开,我们当然知道,童话就像一个易碎的水晶,它经不起尘世无情的敲打,而需要用孩子一样的精心和执着去呵护。然而,童话却以让人融化的温润告诉我们,世界虽然残酷,但还有一个属于记忆的空间,还有一种有别于当下疲于奔命的自由。在那里,你可以盛放透明的泪水,甜蜜的梦境,以及易碎而又珍贵的希望与感动。
好的文学作品,不仅仅让读者揽镜自照沉浸其中,也可能会暗示性的告诉读者一些文字未能尽言的东西。小说《白鸽少年》里的“孩子们”,生存在时代的旋涡中,他们的成长蜕变过程,是一种自我撕裂的过程,这是童年的真实,也是一个时代的真实。而在逝者如斯的叹息和回望中,董宏量投射的目光,不只是怀旧和感伤。尽管是对童年的追忆,却仿佛是经过淡淡的水彩浸染过的,经过有意为之的记忆过滤了的,年代或者说时代背景的某种阴暗色彩消隐了,生活也消褪了某种可能实际存在的冷色,然而对于“白鸽少年”处处充满浪漫和温情的遐想,依然让我们久久难以忘怀。
《白鸽少年》主题、结构、修辞艺术的丰厚和绚丽,为不同年龄的读者提供了众多富有哲思、理趣、情思、情趣、诗情和魅力的解读话题。董宏量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讲述过往故事的同时,还传递着多方面的知识,他试图把老汉口的民间文化、人文历史等知识和观点融入到叙述中;将诗人般的浪漫主义精神与不失理性的世界进行有机的结合,从而带给读者一种全新的阅读感受。另外,由于深化了故事的感觉和意蕴,作者所构筑的艺术世界,蕴含着非常开阔的解读空间和众多的诠释可能性,读者的审美注意因此被引向了更加深隐的层次,于是,读者便可以在那里发现一个更加广阔、新异,让人深思和留连的世界。
董宏量的童话故事《白鸽少年》,将传统的价值观与生动形象的语言融为一体,以栩栩如生、而非生硬说教的方式,为人类生活的一些永恒准则,诸如勇敢、互助、友爱、公正、同情心和牺牲精神等树立了理想主义儿童文学的典范。日本儿童文学理论家横谷辉说过:“儿童文学不问其流派如何,都是理想主义的文学”。他还指出:“所谓‘理想主义’,决不是庸俗的善意和甜蜜的伤感,也不是机会主义的思想和虚无缥缈的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理想主义’只有与文学的变革意识相结合,才能发挥它本来的机能。”所以,儿童文学在对人性净化的同时,也唤醒了人的变革求新的意识,而这恰恰是新的社会秩序形成的动力,也是和谐生存环境的重要条件。
《白鸽少年》中那些不同出身、不同性格,有着不同爱好和兴趣少年的对话,读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作者看似信手拈来,却妙趣横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感。与此同时,作者还能准确把握儿童那种非成人逻辑所能揣摩的思维心理过程,长于表现的那种令人愉快、敏感的儿童天性、少年心理、儿童情感,并通过各种生活场景、人物形象的具体描绘和生动刻画,使儿童梦想中的生活,得以艺术呈现。
董宏量之于文字和文学,好像是天赋异秉,他的作品感觉微妙、语言灵动如同天籁。而且这种感觉能够以主诗性的文本结构,清晰地传达出场景的画面感、背景的色彩感和人物的方位感,这显然与他诗人的艺术趣味有关。他善于以生活细节描述情感的演练与成长的心态,从容不迫的叙事与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出欢乐与忧郁相随相伴的内在情怀。
董宏量擅长于营构故事,善于把无序的、凌乱的、任意的生活细节统摄于作品的故事之中。巧妙地利用了人性与物性结合的童话特点,使这部童话在优美绚丽的辉映下,表现出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从而深化了这作品主题的现实意义。在作家营造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氛围中,少年们体味着自然,感受着灵动、活泼、健康的生命气息,并使之融入自己的血液和灵魂。这种诗情画意的氛围虽然充满了理想色彩,但是在少年成长过程中,对精神自由的执着与追寻,却有着诗意启蒙的意义。
由于作者巧妙地利用了传统童话中人们比较熟悉的因子,所以翻开《白鸽少年》,就仿佛一下走进了一个使我们感到十分亲切的故事家园。尽管统摄其童话的,始终是一种现代人的观念和意识,由于读者的文化经验中已经沉淀了一种历史文化、社会文化的积累,这样又使读者很容易认同童话的故事和人物、情节和细节。而且,董宏量特别善于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和理性思考,渗入童话的每一个毛孔,弥漫在童话的字里行间。所以,他的童话叙事不但没有那种远离人间现实的感觉,没有脱离当今的生活,而且那些充满趣味的童稚情节,还像金子一般地勾住了读者的眼球。
曾担任《炎黄文学》执行主编。
出版有《批判的快感与尴尬》《荒漠之舞》《边缘喧哗》《自虐与狂欢》等10部文学评论专著。
出版《中国式狂欢》《饕餮之殇》等9部中国亚文化研究著作。
还出版《青山蝶变》《篱笆那边有酸甜的草莓》等长篇纪实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