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制的乒乓球拍
文/刘技巧
我的童年,是被咸涩的海风与无垠的“白色”浸透的。学校叫方南小学,孤岛般坐落在四周皆是盐田的中间那片略高的空地上。两排解放前盐商的旧屋便是校舍,没有操场,体育课无非是跑跑跳跳,踢毽子,打包(一种用布缝的,那面装上沙或玉米的包)。我们的天地,便是教室与教室之间那点可怜的间距。记忆里最奢侈的物事,是那一间空房内停放的一对乒乓球桌——老朽,列了缝,斑驳的漆皮诉说着被遗忘的时光。
不知何时,仿佛一阵隐秘的风,可能受庄则栋三次获冠的影响吧,高年级的同学兴起了用木板打乒乓的风潮。那“乒乓”声,清脆、灵动,像沉闷房间里忽然闯入一只嗡嗡的蜜蜂,瞬间攫住了我十岁的心。我也从某个角落寻得一块不知来历的长方形木板,边缘粗糙,没有柄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如获至宝。从此,课间的课桌,课外活动时那破球桌旁,总有我背着书包,揣着那块木板,翘首排队挨号的身影。回到家,那张长长的饭桌便是我的“球场”,我与大我一月的玩伴继平,在那木质的世界里打得难解难分,乐此不疲。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快乐,木板与乒乓球球的撞击,是那个贫瘠年代里,奏响的最美妙的乐章。
直到那个清晨,吃完早饭,我像往常一样抓起书包,手感却不对,那份熟悉的、略带棱角的沉重消失了。我心一慌,急忙翻找,没有。“妈,我的木板呢?”我急促的问母亲,母亲努努嘴,示意我问“大”(年岁大的都叫“俺大”。这时,父亲从里屋走出来,晨光熹微,映着他清瘦的身形和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那一刻,我的呼吸抑制了, 那块寒碜的木板,在父亲摊开的、带着常年盐渍与细小划痕的掌心里,长条木板,在父亲的手里躺着,是一只真正的、小巧的乒乓球拍。
我冲过去,几乎是抢一般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指尖贪婪地抚过每一寸肌理。拍身是标准的椭圆,两面被仔细地铣过,圆润光滑,再不会硌手,平整得不可思议;球柄不粗不细,不长不短,恰好卡在我稚嫩的大母指和食指之间,我手盈盈一握,能感觉到一丝人体的微妙传递。我激动得在父亲身边跳着,转着圈,语无伦次,父亲只是慈祥地看着我,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后来才知道,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就着那盏昏黄的灯,以锯子勾勒轮廓,用锉刀打磨弧度,靠砂纸赋予肌肤般的细腻。我的惊呼与赞叹,他只用沉默的微笑来回应。
我的父亲,是一名盐工。可他与其他盐工有所不同。他曾读过七年私塾,是奶奶在爷爷早逝后,硬从新浦前河街开粮行的曾爷爷家,那书香墨韵里拽回来的长子,要父亲帮着撑起一个有着七个弟妹的家。于是,文化人的种子,落在了盐碱地里。父亲的儒雅与秀气是内向的,化在了行动中。家里的锯、铣、凿、扳、钳,诸般工具一应俱全。木桶,锅盖,凳子,经他的手,比制造厂制出的还要结实牢固,那需要精密角度才能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挑水桶与洗衣桶,在我看来,近乎一种智慧的魔法。如今,这魔法,降临在我的木板“乒乓球拍”上。
这只倾注了父爱的手制球拍,成了我身心的成长的指南针,它伴我穿梭于学校裂缝的球桌、教室的课桌、家里的饭桌。我与继平的“赛事”愈发激烈,技艺在无数个“乒乓”声中悄然长进。这块小小的木板,仿佛被父亲施予了力量的祝福。中学时,我凭着它拿到了校乒乓球赛女子第一。后来,与继平一同被抽调,代表徐圩盐场出征,我们赢得了淮北盐场乒乓球比赛的女子团体第一,我个人也拿到了江苏省盐业系统比赛的女子第二名,以及连云区的单打桂冠,甚至在连云港市的比赛中也进入了前五。
记得市里比赛时,连云港电视台来转播。父亲就守在电视机前。镜头扫过我,我穿着一身专业的红色乒乓球短装,在刺目的摄影灯下奋力扣杀。赛后回家,父亲没有夸我的名次,只是端详了我一会儿,轻轻说:“平时吃得少,体质还是差,扣球时脚下有点飘。”那一瞬间,赛场的热闹、名次的荣光都远去了,我心里只剩下一片酸软。原来父亲炽热的关切,都藏在这句对女儿身体最本能的疼惜里。
父亲养育了八个儿女,四儿四女。生活的重担足以压弯任何人的腰,他却从未将烦躁宣泄于我们。在我的记忆里,他甚至没有无缘无故地责骂过任何一个孩子,更不曾动过我们一指头。他少言寡语,却用行动为我们划下清晰的航标:要努力向上,要读书明理。他几次三番地说:“你们谁有本事读书,哪怕能出国留洋,我敲锅卖铁也供你们。” 这话,他尤其爱对着我说。或许因我是小幺,或许因我听话、爱读书。每每想起,总觉鼻酸,那是三年利用三年欺骗前世今怎样深沉而又无奈的爱啊!
母亲去世后的那几年,哥姐皆已成家,我做了教书先生。哥哥怕父亲寂寞,将八岁的侄儿小勇送到他身边。每晚,一盏灯下,三代人。父亲戴着老花镜,看他的报纸,偶尔抬眼看看我备课,或督促侄儿写字。那是一种被书香与安宁包裹的温馨。有一次,我备课的字迹有些潦草,父亲踱到我身边,俯身看了看,轻声说:“不会走,就跑啦?字要一笔一画,认真写,等成形了,才能谈得上草书。” 语气温和,却如刻刀,至今印在我心里。
父亲离开我已三十多年了,岁月滔滔,许多往事都已漫漶。可那只手制的乒乓球拍,却像一枚温润的琥珀,凝固了那段清贫却丰盈的时光。它不华美,甚至有些土气,但它每一道曲线都由父爱的打磨,每一寸光洁都浸透着深夜的汗水。后来,我用过许多球拍,有包裹着海绵胶皮的进攻利器,有价值不菲的红双喜、亚萍牌、国渠牌的精品,它们能打出更旋转的球,赢得更响亮的喝彩。但它们在我手中的感觉,从未比得上父亲做的那只木制球拍。
木制球拍,它是我童年盐碱地里,父亲用沉默的爱,为我升起的一面小小的、温暖的风帆,一直伴着我走在“正道”上。
2025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