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纽约的秋天,像一块被骤然投入冰水中的炽热钢铁,发出刺耳的淬火声,迅速冷却、坚硬。曼哈顿的高楼如同冰冷的金属森林,切割着灰白色的天空,街道上充斥着各种语言的碎片、警笛的呼啸和一种无休止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能量流动。陈序住在PS1附近一间租来的、狭小的工作室公寓里,时差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与过往的生活暂时隔开。
布展工作立即展开。PS1的展厅空间巨大、粗粝,保留了原校舍的工业感,与“净空间”的精致静谧截然不同。这对陈序的作品提出了新的挑战——如何在这充满历史痕迹和强大气场的空间中,让他的“场域”不被吞噬,而是与之对话,甚至反过来定义空间。
埃琳娜·罗斯是总指挥,她的风格比在北京时更为严厉和不留情面。她带着一个精干的团队,对灯光角度、作品间距、观看流线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陈序必须全力配合,同时也要坚守自己作品的核心理念。有时为了《凝尘》的落尘效果在PS1独特的空调气流下能否保持稳定,或是《星骸》的玄武岩板在巨大的展厅中是否显得体量不足这类问题,双方会进行激烈的、寸土不让的讨论。陈序的英语在高压下变得流利而精准,他学会了用对方能够理解的专业术语和逻辑,捍卫自己的艺术主张。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力。他不再是那个在阁楼里独自创作的隐士,而是一个必须在团队协作、文化差异和权力结构中 navigate 的 project leader。夜晚回到公寓,他常常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对着窗外陌生的霓虹发呆,感受着一种深切的、文化上的孤寂。他反复摩挲着顾经纶送的那块田黄石,冰凉的触感能让他想起东方哲学里的那份“定”与“静”。
布展到中期,一个意外发生了。《涌流》在首次全场联调时,主控电路板因为电压波动而烧毁。替换零件需要从国内紧急调运,至少延误五天。这对于分秒必争的布展周期是致命打击。埃琳娜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团队成员中也弥漫着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陈序在那一刻,反而异常冷静。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慌乱。他想起制作《涌流》时经历过的无数次失败。他仔细检查了烧毁的电路,迅速判断出问题根源,并提出了一个临时解决方案——利用PS1工坊现有的元件,搭建一个简化的、足以支撑开幕演示的替代控制系统。他带着两个技术人员,在展厅里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四十个小时,期间只靠咖啡和三明治维持。当《涌流》那熟悉而曼妙的气泡图案再次在乳白色悬浮液中升起时,埃琳娜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走到满眼血丝、浑身沾满焊锡和灰尘的陈序面前,第一次用带着些许温度的语气说:“You are tough, Chen.”(你很坚韧,陈。)
这一刻,陈序知道,他赢得的不只是一次技术危机的解决,更是这个团队,尤其是埃琳娜本人的尊重。他靠的不是语言,而是在压力下解决问题的能力,和那种东方式的不屈不挠。
布展最后一天,当所有作品各就各位,灯光调试完毕,展厅清扫干净后,陈序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展厅中央。
《蚀》在聚光灯下如同神秘的远古匣子;《涌流》在角落静静地演绎着生灭的轮回;《星骸》的玄武岩板以巨大的体量沉默地诉说着时间;《息壤》在电磁场的驱动下缓慢起伏;而《凝尘》的落尘系统已重新启动,细微的粉尘在空气中缓慢飘落,覆盖在特意从北京运来的那块石板上,将东方的“时间”悄然带入纽约的空间。
不同的材料,不同的形态,不同的能量场,在此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多声部的合唱。它们彼此呼应,共同构建起一个名为“陈序”的艺术世界。
他看着这一切,疲惫的身体里涌起一股深沉而平静的力量。
他准备好了。
第四十九章
开幕夜,PS1人潮汹涌。与“净空间”的开幕不同,这里的观众更加国际化,成分更为复杂,气氛也更加狂野和自由。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香水、酒精、汗液和一种对“新事物”饥渴追逐的气息。陈序穿着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站在属于自己的展厅入口附近,接受着无数目光的洗礼。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漠然。
埃琳娜作为策展人,做了简短有力的开场,将陈序隆重推出。随后,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展厅。陈序瞬间被各种各样的人包围——收藏家、评论家、策展人、艺术家、媒体记者,还有许多他叫不出身份的、形形色色的人。问题从四面八方涌来,关于理念,关于技术,关于文化背景,关于价格……英语、法语、日语、德语,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
他像一个熟练的舞者,在人群中周旋,脸上保持着礼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用精心准备过的、清晰而克制的语言回答着问题。他能感觉到某些藏家评估货物般的目光,也能感受到某些同行带着挑剔的、试图解构他手法的审视。他不再像初次面对这种场面时那样无所适从,而是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飘在半空,观察着名为“艺术家陈序”的个体,如何在这个全球化的名利场中扮演他的角色。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许多曾经只在艺术杂志和网站上见过的、声名显赫的面孔。他们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低声交谈,或露出思索的表情。这种超现实的体验,并未让他眩晕,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知道,这些人的认可或否定,固然重要,但最终,他的艺术能否立得住,取决于作品本身在那个空间里所散发出的能量,能否穿透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隔膜,直抵人心。
在一阵密集的寒暄间隙,他退到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远远地望着自己的作品。他看到《星骸》前聚集了最多的人,那块巨大的、刻蚀着电路纹理的黑色玄武岩,在PS1粗犷的空间中,仿佛一颗坠落的黑色行星,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沉默而强大的力量。许多人试图用手机拍摄它背后透出的幽光,但那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镜头捕捉,这反而更增添了作品的神秘感。
他也注意到,《凝尘》前停留的人不多,但停留时间往往最长。那缓慢飘落的粉尘和逐渐变化的石板表面,似乎拥有一种让浮躁心灵沉淀下来的魔力。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评论家,在《凝尘》前站立了将近半小时,最后离开时,对陪同的埃琳娜轻声说了一句:“This is time, made visible.”(这是时间,变得可见了。)
这句话,透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入陈序耳中。他感到心脏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让他感到慰藉。
临近午夜,人潮逐渐退去。陈序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虚脱,但内心却充满了某种完成使命后的、巨大的平静。埃琳娜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香槟,脸上带着难得的、真诚的笑容。
“Congratulations, Chen. It's a strong show.”(恭喜你,陈。这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展览。)她与他碰了碰杯,“You've made a statement here.”(你在这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陈序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展览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天, weeks,甚至 months,将会有更多的评论、更多的解读、更多的毁誉涌来。
但此刻,站在纽约的星空下,站在自己构建的这个微小而完整的艺术宇宙中央,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来自东方阁楼的野蜂,已经在这片陌生的海域,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振翅痕迹。
第五十章
个展持续了三个月。期间,陈序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纽约,配合PS1进行一些艺术家对谈、工作坊活动,同时也利用这段时间,像一块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着这座世界艺术之都所能提供的一切养分。他流连于各大博物馆、画廊,观看那些曾经只在画册上见过的原作,与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策展人进行交流。他的视野被极大地拓宽,对当代艺术的复杂生态和多元脉络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评论陆续出炉,如同预期般毁誉参半。重要的艺术媒体如《Artforum》、《Frieze》都发表了长篇评论,肯定了他独特的材料语言和观念深度,尤其赞赏他将科技与东方哲学 seamlessly 融合的尝试,称其作品“在冰冷的科技理性中注入了温润的灵性”。当然,也有批评的声音,认为他的作品“过于精致”、“观念先行”,或者“未能彻底摆脱东方主义的神秘化倾向”。
陈序平静地阅读着这些评论,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被褒贬所左右。他能分辨出哪些是切中肯綮的批评,哪些只是隔靴搔痒或带有偏见的误读。他将有价值的意见记录下来,作为未来创作的参考;对于那些无谓的噪音,则一笑了之。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在展厅里,普通观众站在他作品前,脸上露出的那种被触动、被吸引的专注表情。那才是艺术最本质的感染力。
展览结束,作品撤展、打包、运回。离开纽约的前一晚,陈序再次来到已经空荡荡的PS1展厅。曾经喧嚣的空间重归寂静,只有地板上留下的作品放置痕迹和墙上淡淡的钉孔,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独自一人在展厅里走了很久,手指拂过冰冷的墙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作品残留的能量场。
没有留恋,没有不舍。他知道,这只是一个驿站,一次重要的淬火。他的航道,依然向前延伸。
回到北京,已是深冬。飞机降落时,看到窗外熟悉的、被雾霾笼罩的城市轮廓,陈序感到一种复杂的归属感。这里充满了他奋斗的痕迹,也存在着他需要持续面对的现实。
他没有直接回阁楼,而是去见了顾经纶。还是在那个山间茶室,炉火正旺。
顾经纶没有问他纽约的盛况,也没有看那些报道评论,只是在他进门时,抬眼打量了他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嗯,沉了些。”
陈序在他对面坐下,接过递来的热茶。两人沉默地对饮片刻。
“接下来?”顾经纶问。
“继续做《元系》。还有很多想法。”陈序回答。
“嗯。”顾经纶不再多言。
离开时,陈序站在庭院里,看着那棵在寒风中枝叶落尽、更显筋骨的黑松。他忽然明白了顾经纶那句“沉了些”的含义。纽约之行,没有让他飘起来,反而将那些外界的浮华与喧嚣,沉淀为了内在的定力与更清晰的方向。
他回到那间熟悉的阁楼。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却又一切都不同了。他不再是那个困守于此的愤怒青年,而是一个从此地出发,又能随时归来的探索者。
他走到那面曾经空白的画布前——如今它依旧空白,但已不再是压力的象征,而是一片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等待被重新定义的疆域。
他放下行囊,挽起袖子,如同一位回到自己工坊的匠人。
窗外的城市依旧轰鸣,内心的蜂群依旧飞舞。
但飞舞,不再是为了对抗风浪,而是为了探寻更深、更远的蜜源。
他知道,他的航行,永无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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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至第五十章 终 - 全书完)
后记:野蜂的飞行轨迹
当《野蜂飞舞》的最后一个字符落定,我仿佛看到那只从北京阁楼启程的野蜂,终于在大洋彼岸划出了一道完整的弧线,而后悄然隐入更广阔的天空。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于我而言,不啻于一场漫长的精神跋涉。
陈序的故事始于对抗,终于创造。这并非刻意设计的戏剧转折,而是我在观察当代青年生存状态时最深的感触——我们太容易被琐碎的对抗消耗殆尽,却忘记了手中原本握着创造的权利。那个在地铁里浑身是刺的年轻人,那个在会议室拍案而起的艺术家,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在成长路上都可能遭遇的镜像?
顾经纶这个角色的塑造,源自我对东方智慧的深切眷恋。在这个崇尚锋芒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上善若水”的力量。他那些看似平淡的箴言——“你是要下去理论,还是踩油门去想去的地方”,其实是对“无为而无不为”的当代诠释。值得玩味的是,这个洞察世情的智者,最终选择将田黄石赠予远行的陈序——或许在他看来,真正的传承不在于教诲,而在于唤醒对方本自具足的觉知。
《蚀》《涌流》《凝尘》系列作品的构思,是我对艺术本质的持续叩问。当陈序终于明白创作不是自我表达而是与万物对话时,他实际上触碰到了中国哲学“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些虚拟作品的视觉呈现如此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以至于我常常在写作时产生错觉,仿佛它们真的存在于某个平行时空的展厅里。
纽约章节的书写尤为艰难。我既要避免陷入“东方主义”的叙事陷阱,又要真实呈现文化碰撞的复杂性。当陈序在PS1展厅守护《凝尘》的落尘节奏时,他守护的不仅是作品,更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线性时间观的生命节律。这种守护,何尝不是所有文化传承者共同的使命?
特别要感谢我的编辑,在我写到陈序与苏晚重逢的章节时,他提醒我:“真正的释怀不是相忘于江湖,而是能在同一个时空各自安好。”这让我重新理解了成熟——成熟不是变得冷漠,而是终于懂得在保持温暖的同时,也不失去自己的边界。
这部作品跨越四季的写作周期,恰似陈序在《凝尘》中演绎的时间哲学。每个在深夜与文字较劲的时刻,我都更能体会他面对空白画布时的心境。创作的本质从来都是相通的——无论运用的是文字、颜料还是光电,我们都在进行着同样的努力:将生命中那些混沌的感知,淬炼成可被他人接收的信号。
也许有一天,当你在博物馆的某个角落驻足,看到一件让你想起《野蜂飞舞》的作品,那时你会明白,故事从未真正结束。所有的结局都只是新的开始,就像蜂群永远在寻找下一片花海,而创造的火种,正在无数个平凡的角落里静静燃烧。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不完美世界中坚持创造的灵魂。
—— 于北京初雪之夜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