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八月的粮仓与母亲的算法
应子根
“八月鸡不食谷,八月内家不食粥。”这句老话,刻画的是秋收后一种短暂的狂欢。田里的鸡因散落的谷粒而饱腹,对再投喂的谷子不屑一顾;而那些被称作“八月内家”的主妇,也因仓廪暂满而忘乎所以,厌弃了往日的稀粥,只顾眼前干饭,将“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奉为信条,却不为未来的荒月留下丝毫余地。
我母亲的一生,便是这句谚语的反面。1958年,我十二岁,我们青应村是一个生产大队。当秋收的粮食分到家,母亲有她雷打不动的“算法”。队里分下每四百斤口粮,她必先留出“客情招待粮”、“工匠修建粮”,再小心翼翼地藏起“意外救荒粮”。最后剩下的,才掺着野菜,均匀地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里。她常指着碗里的粥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能学那“八月内家不食粥”的样子。”
然而,一场风暴很快印证了母亲的忧虑。公社下令“消灭家庭炊烟”,大办各大队集体食堂。劳动变成“大兵团作战”,家家户户的灶台被拆除,铁锅被收去“大办钢铁”“放卫星”。我们深藏家里角角落落的那三千多斤粮食被“社管会”挖地三尺,全部搜缴没收到大食堂。母亲站在一旁,只有泪流满面沉默得像一口枯井。
那些她一粒一粒计算、如同守护生命般守护下来的粮食,倒入食堂的大锅中。让全村人放开肚皮,也只是杯水车薪,当不了几天。当食堂的炊烟变得断断续续,村庄陷入前所未有的饥饿时,人们才在惶恐中明白:“八月内家”的潇洒,代价是整个春天的荒芜。
直到今天,母亲那被批判为“落后”的算法,依然是我生活的基石。她的智慧告诉我:真正的“身体健康”,源于量入而出、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安稳;而一个家庭的韧性,就藏在对明天的敬畏与准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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