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顶 娘 娘 庙
池国芳
这庙,初看是不起眼的。它蜷缩在北京北四环边上,紧挨着那座巨大的“鸟巢”。一边是灰瓦红墙,低眉顺眼的;一边是钢铁巨物,张牙舞爪的。这一老一少,一古一今,就这么别扭地挨着,像两个挤在一条窄板凳上、却又互不理睬的陌生人。这景象,本身就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说起这北顶娘娘庙,在老北京人的嘴里,那可是有说头的。北京城过去有“五顶”,东西南北中,分别供奉着碧霞元君。这北顶,便是其中之一。它生在明朝的嘉靖年间,算起来,也是见过四百多年风霜的老人家了。脚下的这条路,当年可是皇帝去颐和园、圆明园的御道,车马辚辚,香烟缭绕,是何等的风光。可岁月这东西,最是不饶人。它就像个手艺不精的裱糊匠,把繁华一层层剥落,露出里头斑驳的底子来。到了清末民初,这庙就渐渐地寥落了,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闲心顾得上神仙呢?
迈过那尺把高的木头门槛,便算进了庙门。这庙是五殿四进的格局,地方不算大,走起来却觉得步步都有讲究。院子一进套着一进,像是老奶奶藏着的首饰匣子,一层层打开,每一层都有一点儿惊喜。头一进院里,那几棵老槐树,怕是比庙的年岁还长些。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树皮皴裂着,深一道浅一道的,像是把所有的风雨都刻进了骨头里。枝叶蓊蓊郁郁地撑开,筛下一地细碎的光斑,风一过,便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又干又涩,像是在絮絮地讲着些陈年的旧事。
正殿自然是碧霞元君的。这位“北顶娘娘”,凤冠霞帔,垂着眼皮,嘴角似笑非笑的,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你。那眼神,你说它是慈悲也好,是淡漠也罢,总归是看过了四百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早已没了火气。两旁的配殿,供的便是些“家常”的神仙了。有求子的娘娘,有保痘疹的哥哥,有催生的,有眼光娘娘……总之,人这一辈子,从投胎到睁眼,从出花儿水痘到长大成人,每一步,都有位专管的神仙替你操着心。这些神仙的塑像,不像娘娘那般宝相庄严,反倒更有些“人味儿”。尤其是那位“催生娘娘”,眉眼间竟带着几分急迫,仿佛真能听见产房里妇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她正赶着去帮忙呢。这满殿的神佛,凑在一起,便是一幅鲜活的人间祈愿图。老百姓那点儿最朴实、最本真的念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都密密地织在这些香火里了。
这庙能留到今天,实在是一桩异数。解放后,它像许多老物件一样,被派了各种用场。学校在这儿念过书,工厂在这儿做过工,神佛早请了出去,大殿里堆满了桌椅板凳、机器零件。后来,它到底也荒了,墙皮一块块地剥落,荒草一年年地长,成了麻雀和野猫的天下。直到那一年,要建奥运场馆了,这片地方划进了红线。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据说,本来是打算拆掉的。可怪事就跟着来了。有的说是忽然刮起了一阵罕见的龙卷风,把工地的设施卷了个七零八落;有的说是测量的仪器到了这儿就统统失灵……传言纷纷扬扬,神乎其神。真真假假,如今也不必去细究了。总之,这庙是保住了。是神仙显了灵,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谁也说不清。但这结局,总让人心里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在钢铁和资本的洪流面前,到底还有这么一座小小的庙宇,倔强地,站住了脚。
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到了2003年,这北顶娘娘庙总算又寻着了个正经身份——它挂上了“北京民俗博物馆”的牌子。神仙是请回来了,可香火终究是冷清了。来看的,多是些猎奇的游客,或是我们这般寻旧的人。它不再是一个活的、能许愿能还愿的庙,而成了一个标本,一个关于北京记忆的,沉默的注脚。
我在那最后一进院子里站了许久。夕阳的余晖,给殿顶的鸱吻和檐角的铃铛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回头能从门缝里望见“鸟巢”那巨大的、交织的钢铁曲线,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灰白的光。一边是四百年的沉静,一边是新时代的喧嚣。这两样东西,本应是格格不入的,此刻却偏偏被命运捏合在了一处。
我忽然觉得,这庙,或许比任何哲学书本都更能说明问题。它告诉你,历史不是直线向前的,它是个循环,是个漩涡。有些东西,你以为它死了,烂了,被遗忘了,可不知在哪一个岔路口,它又会幽幽地冒出来,用一种你无法忽视的姿态,提醒你它的存在。推土机推不倒的,不是几堵砖墙,而是那堵墙后面,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里最深沉的东西。那是对土地的眷恋,对命运的敬畏,对“生生不息”这四个字,最原始的祈求。
走出庙门,重回车水马龙的世界,恍如隔世。耳边似乎还响着那殿角风铃的清音,叮叮当当的,不大,却清脆,在都市巨大的轰鸣里,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那涟漪,一圈一圈,直荡到人的心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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