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金麋鹿》(中篇连载)
□宋红莲(第 1 章节)

在爱人生日来临之际,我集中精力,写了这篇宜昌山楂树之乡的故事,整篇行文具备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山楂树的风情滋味。已完成全文,暂定每星期推出一节。建议读者转发至朋友圈,保存链接,方便下一次直接打开。
精彩片段:
我们俩常去后山的缓坡玩,那里草色青翠,还长着成片的野草莓。有回刚蹲在地上摘草莓,就听见草叶“窸窸窣窣”响,抬头一看,是只半大的金麋鹿,浑身的毛像晒透的麦穗,泛着暖黄的光。它不怕人,就站在三步外,盯着我们手里的草莓看。咪鹿胆子大,掏出一颗红透的递过去,金麋鹿竟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才小口叼走草莓。
关键词:年代变化,蜕变印记,美好浪漫。


山村“野丫头”
我有个打小一起摸爬滚打的伙伴,叫金咪鹿——就是现在人常说的闺蜜,可那会儿山村孩子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只知道放学路上要一起踩着田埂走,掏了鸟窝要分着烤鸟蛋吃,她就是我最要好的伴儿。
“咪咪”在我们山村方言里是很小的意思,加上大山里经常出现一种脾气很温和、浑身金黄、有时能跟我们一起玩耍的金麋鹿,所以,我们一般喊她“金咪鹿”时常会联想到金麋鹿。我们俩常去后山的缓坡玩,那里草色青翠,还长着成片的野草莓。有回刚蹲在地上摘草莓,就听见草叶“窸窸窣窣”响,抬头一看,是只半大的金麋鹿,浑身的毛像晒透的麦穗,泛着暖黄的光。它不怕人,就站在三步外,盯着我们手里的草莓看。咪鹿胆子大,掏出一颗红透的递过去,金麋鹿竟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才小口叼走草莓。后来我们常去那片坡地,有时会带些家里的玉米碴子,金麋鹿见了我们,就会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跟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打滚,阳光洒在它们的毛上,连风都变得软乎乎的。
可比起金麋鹿的灵动,咪鹿打小就有桩烦心事——她是个“癞子壳”,头顶总有几块光秃秃的头皮,她妈只能天天给她敷上黄澄澄的药膏,那药膏气味冲得很,像熬糊的草药混着硫磺,离老远就能闻见。
上学那几年,这气味成了同学们嘲笑她的由头。每天放学路上,总有几个男生跟在我们身后,拍着手唱编好的儿歌:
“癞子壳,扁担夺
夺出血来我有药
什么药?膏药
什么膏?牙膏
什么芽?豆芽
什么豆?豌豆
什么湾?台湾
什么台?戏台
什么戏?把戏
什么把?癞子踩上牛㞎㞎!”
歌词越唱越难听,咪鹿起初只是攥着我的手,指甲都快嵌进我掌心,始终咬着唇不吭声。后来,那些男同学越搞越过分,咪鹿突然从书包里掏出玩游戏的石子儿,砸向男同学,男同学被砸得狼狈逃蹿。
我们住的山冲深处,有片火山湖泊,老人们都叫它仙女湖,说湖里住着一个莲贵妃——早年间,莲贵妃也是一头癞子壳,曾落难于此,一头枯发在湖水里泡过,竟变得乌黑浓密,像泼了墨的绸缎一一咪鹿妈把这传说当了真,每年夏天都要拽着咪鹿往湖边跑。
有回正午,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她妈硬是把她的粗布褂子扒了,推着她往湖里走:“快下去泡!你看这湖水清的,说不定泡完头发就长出来了!”湖水刚没过膝盖就凉得刺骨,咪鹿冻得嘴唇发紫,却不敢反抗,只能任由她妈往她头顶撩水。可泡了一个夏天,头皮上的药膏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光秃秃的地方,还是没冒出几根新头发。她妈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望着她稀疏的头发叹气:“咋就没个好命,连莲贵妃的福气都沾不上呢?”
后来咪鹿上了学,她妈每天早上都要在镜前折腾半天。梳头发时,总把她两边的头发往中间拢,勉强编出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用红头绳紧紧扎住,生怕风一吹就露了头皮。有回我去叫她上学,正好撞见她妈拿着木梳叹气:“这头发咋就这么少?要是能像别家姑娘那样,梳两条粗辫子多好看。”咪鹿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没说话。
金咪鹿就是家里的老幺,上头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爸妈疼她疼得紧,轻易舍不得说重话。她生来就带着股野劲儿,坐不住板凳,上小学那几年,课本没翻热几页,倒把操场和田间的玩艺儿练得样样精通。踢毽子时,她能让那枚插着鸡毛的布毽子在脚尖、膝盖上翻着花儿转,我们几个小姑娘轮着上,没一个能接得住她踢过来的“扣杀”;抓石子更不用说,五颗圆滑的鹅卵石在她手里像长了眼睛,抛起来落下去,从“一抓三”到“五连环”,动作又快又稳,我们蹲在一旁数着数,总被她甩下大半截。也正因这股活络劲儿,她被选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唱样板戏、跳集体舞,一上台就眼里发亮。老师常指着她说:“这丫头,玩心重得管不住,可一到台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让人又爱又恨。”

我至今记得那回背课文的事。那天是周五,老师留了篇老长的记叙文,说背不过就不准回家。放学铃响了,老师搬了把掉漆的木椅坐在教室门口,像座小山头似的堵着路,我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去背,背顺了的就揣着书包往家跑,没背过的就得站在一旁接着磨嘴皮。最后太阳都快沉到山坳里了,教室里就剩金咪鹿一个,她站在老师跟前,磕磕巴巴地卡着句,额角都冒了汗。我早背过了,却没敢走——从学校到家要走十几里山路,傍晚山里起了风,吹得路边的茅草丛沙沙响,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走。
她瞥见我在门口晃悠,冲我使劲摆手,嘴型比划着“快回家”,又指了指天上的暮色。我心里犯嘀咕,可架不住她催,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山下走。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回头,金咪鹿正背着书包朝我跑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我赶紧迎上去问:“你咋这么快就背过了?我还以为得等你半个钟头呢!”她往我身边一凑,压低声音笑:“背啥呀,我趁老师坐着打盹儿,用手指头戳了戳他胳膊,指了指窗外的天,说‘老师,您看天都黑透了,学校里就剩我一个,路上要是遇着野东西咋办’。那老师本来就急着回家做饭,一听这话,摆摆手就让我走了!”
我们俩沿着山路往家跑,笑声被风卷着飘得老远。打那以后,再遇上背课文卡壳的事,金咪鹿就用这招“装可怜”,次次都能蒙混过关,我们还私下里把这招叫做“天黑救急法”,每次用的时候都憋着笑,生怕被老师看出破绽。
说她任性,也是实打实的事,半点不掺假。她上学上得好好的,说不上就不上了,连个招呼都没提前打,跟扔块石子儿似的随意。
那天中午下起了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小颗粒的雪籽儿砸在窗户纸上,沙沙直响。教室里没生炉子,冷得人手指都蜷不拢。中午放学回家,金咪鹿把蓝布书包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摔,书包带“啪”地打在桌面,惊得桌角的瓷碗晃了晃。她妈正在灶屋揉面,探出头问她:“咋了这是,谁惹你了?”金咪鹿往门槛上一坐,梗着脖子说:“妈,我不上学了。”她妈以为她是冻得闹脾气,笑着应了句:“你不上就不上呗,先过来帮我烧火。”说完就转身回灶屋忙活,没多当回事——毕竟这丫头平时也爱说些气话,转头就忘了。
等到傍晚,她妈收工回家,推开院门看见金咪鹿正蹲在院子里堆雪兔子,书包安安静静地躺在屋檐下,才惊得提高了嗓门:“你个死丫头!真就不去上学了?”金咪鹿抬起头,脸上沾着雪沫子,认真地说:“我没跟你说假话,以后都不去了。”她妈赶紧把她爸从里屋叫出来,急着说:“你快管管你闺女!说不上学就不上学,这以后可咋整?”她爸正坐在炕沿上搓着冻裂的手,皱着眉叹了口气:“她不想上就不上吧,家里这么多活儿,少个人上学也少份开销。”她妈还是不放心,拉着金咪鹿的手反复问:“你真不后悔?现在不念书,以后可别怨我们没劝你。”金咪鹿甩开她妈的手,往雪地里一站:“不后悔,也不怨你们!”
第二天,老师要我看看,她为啥没到学校来上课。她说从今以后不上学了。一听这话,我惊得目瞪口呆:“你爸妈没打你?我要是敢说不上学,我爸能拿扫帚把我打出二里地去!”她正用石头砸着刚从河里摸来的螺蛳,头也不抬地说“我爸妈对我好着呢,知道我不爱坐在教室里憋闷,就随我了。”


进城寻出路
金咪鹿不念书以后,更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金麋鹿。这种金麋鹿经常在大山里的峰岭间出现,看见它的时候都是在奔跑的状态,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我眼里,她的本事大着呢——她能顺着老槐树的枝桠往上爬,爬到树巅上掏鸟窝,我只能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盼着她下来时能分我一些拆鸟窝得到的干树枝;她蹲在渠边捞鱼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像金麋鹿踏过溪涧时溅起水花的蹄子,灵活又泼辣;往稻田里钻着找野鸡蛋时,扎着红头绳的小辫子在稻穗间甩动,背影轻快得像金麋鹿穿梭在山林间,连阳光都追着她跑,从不会被田埂或草木困住。
有一回,我们刚把烤好的野鸡蛋吃完,就被她爸撞见了。她爸手里拿着锄头,看见我们嘴角沾着的蛋黄,脸一沉:“你们俩是不是偷家里的鸡蛋吃了?”说着就要扬起锄头把子打我们的屁股。我吓得直往金咪鹿身后躲,她却挺了挺腰,从裤兜里掏出几瓣碎掉的野鸡蛋壳——野鸡蛋壳比家鸡蛋壳薄,颜色也偏浅褐,一看就不一样。她把蛋壳递到她爸跟前:“爸,这是我们在稻田里捡的野鸡蛋,没偷家里的!”她爸拿过蛋壳看了看,又瞅了瞅我们紧张的样子,气消了大半,放下锄头说:“下次别在柴火堆旁烤,小心着火。”我们俩对视一眼,偷偷笑了,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
就这么玩了几年,金咪鹿长到十五六岁,个子抽得老高,脸盘也长开了,眉眼弯弯的,像池塘边刚要开苞的荷花,透着股鲜活的劲儿,可头顶的头发还是稀稀拉拉,只能勉强扎两条细辫子。
有天晚上,我在她家玩儿,听见她妈跟她爸说话。她妈叹了口气:“眼看咪鹿就要长成人了,总不能一直在家疯玩,头发又这个样子,以后咋找婆家?你打算咋办?”
她爸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还能咋办?跟她两个姐姐一样,到年纪了找户人家嫁了呗。”
她妈不乐意了:“你就不能上城里找找你大哥?人家的儿女都在往城里跑。说不定你大哥能帮咪鹿找份活儿干,你去了,也算是尽到当爹的责任了。”
她爸被她妈说动了,第二天一早,揣着两个刚蒸好的红薯当午饭,揣着那点希望渺茫的“说不定”,进城找他大哥去了。
其实,他知道大哥家在哪儿,嫂子待他们一家人也热络,可他还是一路走一路问,绕了好几个弯,最后还是摸到了大哥的单位门口。
她爸不敢贸然进去,挨挨蹭蹭地问收发室的大爷:“我想进去找个人,行不?”
“找谁?”
“办公室的金科长。”
“哪个金科长?姓金的科长有好几个。”
“金……金圣海。”
收发大爷在墙上的一张纸上拖着手指找到了金圣海的电话,拨了过去:“金科长,门口有人找你。”
“让他进来吧,我在办公室。”
她爸找到大伯时,大伯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抬头看见弟弟站在门口,身上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赶紧迎出来:“你咋不往家里去,跑到单位来了?”
她爸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往身后藏了藏:“这不是两手空空的,没带啥东西,不好进门嘛。”
大伯拉着她爸往屋里坐,给她爸倒了杯热水:“一家人说啥外道话。你这趟来,是有啥事儿吧?”
“我是想为老幺寻一条出路来的。”
“哪个是老幺?你的五个子女我分不太清楚。”
她爸捧着水杯,喝了口热水,才小声说:“老幺,咪鹿。”
大伯愣了愣:“为咪鹿?她不是还小吗?”
她爸摇摇头:“不小了,都十五六岁了,长成大姑娘了。就是头发……不太好。”
大伯想了想,说:“那我去问问三游洞的老张。他在那儿负责筹办一个招待所,说不定能给她找个活儿干。有消息了我会电话通知你,把她领来看看。”
“我们家没有装电话。”
“村里不是有吗,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呢。”
大伯撕下一张便笺,写上一串数字:“这是我这儿的电话号码,回家后去村部打给我。”
“好,我知道了。”


一包藕粉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电话,咪鹿她爸不管白天蹲在田埂上薅草,还是夜里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耳朵都像支棱着的小雷达,连院外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都要侧耳辨听,生怕漏了村部方向传来的动静。她爸攥着烟袋锅子,往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特意叮嘱她妈:“你也帮着盯紧点,村部喇叭一响,不管手头做着啥,先喊我一声。”她妈正搓着浸了水的麻线,头也没抬就应:“知道了,错不了。”
那时候电话金贵,全村就村部里摆着一部,漆皮都磨得发暗,倒是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精神,不管是村东头的晒谷场,还是村西头坳里的独户,一嗓子喊出去,连屋檐下的麻雀都能惊飞。这喇叭平日里是村干部开会、发通知用的,顺带帮村民传呼电话——谁家在外的娃来电话了,村干部就捏着嗓子喊上几遍名字,算是村里最实在的“便民服务”。要是喇叭没按点在早晚广播,冷不丁“嗡”一声炸开,村民们就知道,要么是乡里来了要紧事,要么就是谁家的电话盼来了。咪鹿她爸天天盼的,就是喇叭里蹦出那句:“六组的金胜涛注意了,六组的金胜涛注意了。”可日子熬着,从田埂上的麦子黄了割完,到院角的菊花谢了落尽,再到窗棂上凝了薄霜,几个月过去,喇叭里的名字念了一茬又一茬,始终没轮到“金胜涛”三个字。
她妈把晒好的红薯干收进竹篮,忍不住往她爸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你大哥该不会是把咪鹿的事给撂脑后了吧?说不定也是嫌她头发不好,不好开口。”
她爸正蹲在墙根下劈柴,斧头举到半空顿了顿,木柴上的纹路被阳光照得清晰,他却没看,只含糊地应:“不能吧……大哥不是那没谱的人。”
电话没等来,该跑的路却不能歇。再去城里找大哥,总不能空着两只手上门。咪鹿她爸夜里坐在煤油灯底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翻来覆去琢磨礼物。起初想带糍粑,头天晚上泡了糯米,第二天凌晨就起来烧火蒸,挥着木槌捶了大半个早上,捶得胳膊都酸了,可看着盆里糯叽叽的糍粑,又皱起眉:“城里人家不缺这个,拿过去显不出心意。”说着就把糍粑收了起来;后来又想起自家晒的麻叶糖、炒的米子糖,装在玻璃罐里亮晶晶的,可掂量了半天,还是摇头——“太家常了,拿不出手。”直到看见屋角缸里存的那点藕粉,他眼睛才亮了亮。那是开春时去塘里挖的野藕,淘洗、研磨、过滤、晾晒,前前后后忙了小半个月才得到那么一小罐,粉细得像白面,往碗里舀一勺,用温水调开,搅成透透亮亮的糊状,不用加糖,光是那股子藕的清甜味,就够让人咽口水。
他捏起一小撮藕粉在指尖捻了捻,叹道:“这东西是真好,就是做起来太费神了,太少。”
她妈正借着灯光缝补旧衣裳,针脚顿了顿,抬头看他:“要不是费神,哪能算得上稀罕物?值当的。说不定大哥看咱这么用心,能更上心帮咪鹿找活儿。”
他点点头,把藕粉罐往柜子里挪了挪,语气笃定了些:“说的也是。”
他们将藕粉用干净纸包了一包,又专门从商店买了一张包散装“蔬食果品”的厚硬粗黄纸,很有讲究地四角周正地又包了一层外壳,用一个粗尼龙线网兜装好,提在手里掂了掂,才满意地挂上了山墙柱子上,以备随时出门拎走。这种网兜,红白相间,红色褪了色,白色脏成了灰黑,但不失为鲜艳抢眼;虽很简陋,但很结实耐用,也不常见,不一定每个家庭都有这种网兜用。
这一天,咪鹿她爸正在牛屋出牛粪,铁锹刚插进湿漉漉的粪堆里,就听见村部的高音喇叭突然“嗡”地响了一声,惊得牛屋里的老黄牛打了个响鼻。他手里的铁锹“哐当”掉在地上,耳朵唰地竖了起来,连手上的粪水都顾不上擦,就往院外跑。刚跨出牛屋门槛,就听见喇叭里传来村干部熟悉的大嗓门:“六组的金胜涛注意了!六组的金胜涛注意了!你城里的大哥来电话了,让你十分钟后,赶紧到村部来接电话!”
“来了!来了!”金胜涛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都发颤,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似的往村部跑。路过自家院门口时,他瞥见她妈正举着菜刀站在灶台边,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便喊了句“大哥来的电话!”脚步没敢停半分。田埂上的土块被他踩得乱飞,裤脚管蹭上了路边的草屑,他却全然不觉,心里头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咚咚直撞——几个月的盼头,总算盼来了。
跑到村部门口,他喘着粗气扶住门框,脸涨得通红,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村干部见他来了,指了指桌上的电话:“快接吧,刚响过,我替你接通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双手在衣襟上使劲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声音还有些发紧:“喂……是大哥不?”
“是我,胜涛。”电话那头传来大伯的声音,“咪鹿的事妥了,老张那儿的招待所正好还有服务员的名额,你这两天就带她来城里,我领她去看看。”
金胜涛握着话筒的手猛地一紧,眼眶瞬间就热了。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哎!好!好!谢谢大哥!”挂了电话,他还愣了愣神,直到村干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恭喜啊,娃有出路了”,他才回过神来,咧开嘴一个劲儿地笑,连声道谢。转身往家跑时,脚步都轻飘飘的,刚才还觉得沉的腿,这会儿像生了风,连平时走习惯了的田埂都跑歪了几次,斜到田里去了,又跑上来——他要赶紧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咪鹿和她妈。


老旧的班车
金咪鹿终于要进城了,她妈对怎样给她梳妆打扮心里没谱,最犯愁的还是她的头发。作为山里女孩,咪鹿底子周正,随便穿件新衣裳都透着灵气,可那稀稀拉拉的头发,怎么梳都遮不住头皮。她妈一辈子围着灶台和孩子转,自己从没认真拾掇过,头发随便挽个髻,衣裳只要干净就成,这会儿要给闺女打扮得“像样”些,实在犯了难。
她妈把压箱底的几件新衣裳翻出来,给咪鹿试了又试,又拿着木梳在她头顶比划半天,想把两边的头发再往中间拢拢,可头发实在太少,编出的辫子还是细得像麻线。她妈转头问她爸:“这个咋样?能遮住头皮不?”
她爸盯着闺女看了半天,含糊道:“还行吧?远了瞅不出来。”
她妈不乐意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换,咋还‘还行吧’!要是到了城里,人家嫌她头发不好,不要她咋办?”
她爸被问得没了底气,小声补了句:“跟城里姑娘比,好像还差了点。但咱咪鹿机灵,说不定人家更看重这个。”
金咪鹿立马噘起嘴,带着点委屈:“爸不喜欢我了呗,连头发都嫌我。”
她爸急得摆手:“谁说的?不疼你能大老远跑城里求人?头发算啥,咱咪鹿心好、手巧,比啥都强。”
她妈见状,拍了拍咪鹿的肩:“别闹,就这么着!咱闺女天生模样周正,啥衣裳都衬得起!头发咱再用红头绳扎紧点,看着精神!”
最后定了妆:上穿翠绿的褂子,下配鲜红的裤子,正是山里人眼里“红配绿,看不足”的鲜亮;两条细辫子垂在肩头,梢头扎着崭新的红头绳,为了显得头发多些,她妈还在辫子上缠了两圈红绳;头顶别了只塑料蝴蝶发卡,总算能遮住一小块头皮;她妈又从抽屉里翻出搁置多年的老胭脂,在咪鹿脸颊上轻轻扫了两下,添了点好气色。这模样在山村里已是拔尖的俏,可往城里去,终究带着股洗不掉的乡气,尤其是那两条细辫子,总让人忍不住多瞅两眼。
咪鹿虽不上学了,那只蓝布书包却没丢,这会儿正好装了几件换洗衣裳,斜挎在肩上,倒像要去远足似的。
出发前,她特意绕到我家,扒着门框喊:“我要进城啦!”
我望着她身上的新衣裳,心里又羡慕又舍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回来一定得找我玩啊。要是城里有人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知道自己没机会进城,往后相见,只能等她回来。她点点头,没多说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又拽了拽我的衣角,才转身跟着她爸往村口走,我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被村口的老槐树挡住。
她爸没忘那包精心准备的藕粉,用粗尼龙网兜提着,胳膊一直架着,生怕蹭着碰着硌瘪了包装,连咪鹿要替他拎,他都摆手不让。
我们村挨着一条从枝江到宜昌的公路,每天两趟班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从不准时,错过了就得等第二天。公路修在山顶,要爬过一道“汪家大坡”才能到站点——那坡陡得很,连不驮东西的老牛爬上去都要喘半天,山里人腿脚虽利索,爬这坡也得靠在树上歇两回。
父女俩在坡顶的站点等了快一个钟头,总算望见远处驶来的班车。咪鹿眼尖,先看清了车身上的牌子:“枝江(双杠双箭头)宜昌”,是往返两地的车,不用司机临时翻牌子。
“来了来了!”她兴奋地跳起来,可凑近了一看,又皱起眉,“车上黑压压全是人哩。”
她爸倒淡定:“哪回班车不挤?跟着我,挤上去就成。”
那班车实在老旧,车窗边刷着红漆杠,车轮附近是绿漆杠,红绿之间还隐约能看见以前刷标语的痕迹,车身补过的地方胡乱抹着白漆、黑漆,像打了好几块补丁。车子载满了人,走起来“突突”冒黑烟,车身晃得厉害,像随时要被压垮似的,却还是稳稳地挪到了站点。
班车没固定站台,招手就停。咪鹿朝着司机使劲挥手:“师傅,停一下!搭车!”
班车“吱呀”一声刹住,像老黄牛喘着粗气。售票员探出头,一边喊着“车上的往里挤挤”,一边下来帮着往车上推人。她爸把网兜举过头顶,弯腰往车门里钻,咪鹿在后面推着他的腰,父女俩像被塞进罐子里的萝卜,总算挤了上去。她爸的胳膊一直举着,网兜悬在人群头顶,好在头顶有扶手能抓着,倒也不算累。
车门“哐当”关上,班车又“突突”着往前挪,慢慢驶离了山坳。她盯着这辆“突突”冒黑烟的班车,忽然想起山里见过的金麋鹿——金麋鹿总爱往没走过的山径跑,哪怕路陡,也敢踏蹄子往上闯。这会儿她被父亲拉着往车里挤,胸口突突跳,倒像金麋鹿第一次撞见山外的光亮,既慌又盼,浑身的劲儿都攒着,想跟着这“铁皮怪物”,往从没去过的地方奔。只是摸了摸自己的细辫子,心里又有点发虚:城里的人,会愿意接纳一个“癞子壳”姑娘吗?


父女俩躲饭点
班车一路颠簸,经鸦北、过土门、穿花艳,最后往宜昌市长江边的大公桥驶去。路上尽是陡峭的长坡和急转的弯道,每回爬坡,车轮都像要打滑似的,满车人都攥着心,直到车轮碾过坡顶,才悄悄松口气;过弯道时,车身倾斜得厉害,靠窗的人几乎要贴到车窗上,惊得大家连声提醒司机“慢些”。
出了山,沿途的光景咪鹿都熟悉,可越靠近城区,车上的人越安静——多半是被陌生的城市场景攥住了话头,也有人支棱着耳朵、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了下车的地方。往往车刚挨近路口,就有人急着喊“停车”,司机却总耐着性子解释:“城里规矩多,得到站才停。”
一进城区,咪鹿就看呆了:街上人挨着人、车挤着车,还有驴子拉着板车慢悠悠穿街过巷,像几条搅在一起的河流。他们坐的班车个头稍大,在车流里挪得笨拙,倒像河水里挣扎的大牯牛,虽慢却执着地往前挪。
鼻尖先被香味勾住了——是油条的焦香混着油墩子的咸香,这味道在山里,只有过年炸果子、中秋做点心时才能闻着。咪鹿悄悄抿了抿嘴,按捺住肚子里的馋虫,使劲吸了吸鼻子,把香味往肺里咽。她今早天不亮就起身,这会儿快到中午,肚子早空得咕咕叫,香味一勾,饿劲更真切了。
城里的马路虽平,可有些路段有深塄坎,班车车身长,每回碾过,车身都“嘎吱嘎吱”响,像要被折成两截似的,满车人都听得心里发紧,生怕它突然瘫在街面上。
总算挨到大公桥车站,班车上的人开始往下挤。咪鹿和她爸是后上的,按规矩先下。她脚刚沾地,就站在车门边看——那班车像头吃撑的怪兽,慢悠悠“吐”着人,踏踏踏的下了好一会儿,车肚子里竟还藏着人。咪鹿悄悄吐了吐舌头:这车子,比家里装粮食的谷仓还能装!
她爸在一旁催:“别愣着,得赶在午饭前到你大伯家。”
咪鹿还没看够——长江她不是没见过,之前走亲戚去猇亭时见过,不稀奇;稀奇的是车站里那排班车,齐刷刷把车尾对着长江撅着,像一群蹲在那儿“方便”的笨家伙,模样又憨又好笑。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扯了扯她爸的衣角:“爸,这儿连桥的影子都没有,咋叫大公桥呀?我还以为长江上搭着好大一座桥呢。”
她爸拉着她往路口走,随口应着:“这桥早晚会建的,大伙盼好些年了。快走吧,别耽误了。”
跟着她爸七弯八拐穿过两条窄巷,总算到了大伯家住的老纺织厂小区。大妈以前在纺织厂当挡车工,厂里分了这套老房子。小区里就一条直主路,横着几条窄巷,两边的红砖房排得整整齐齐,砖缝里长着细细的青苔,透着股旧日子的温乎气。每排房子门口都砌着半人高的花坛,栽着月季、栀子,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树,枝叶间挂着几片没清理的枯叶。
两人刚站定,就见不少人骑着自行车从主路过来,车筐里放着铝饭盒,车把上挂着布口袋,是下班回家吃午饭的工人。
咪鹿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小声嘀咕:“正好,我也饿了。”
话音刚落,她爸突然一把拉住她,往旁边的花坛后面拽——花坛里种着冬青,半人高,正好能遮住他俩的身子。
咪鹿被拽得一个趔趄,小声问:“爸,躲这儿干啥?”
她爸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压着嗓子:“等会儿再进去,别赶饭点上门添麻烦。人家城里人家规矩多,咱别让人觉得咱是来蹭饭的。”
咪鹿点点头——她记着村里的规矩,走亲戚从不让人“赶饭”,没想到城里也这样。
正蹲着呢,就听见“叮铃铃”的车铃声,咪鹿抬头一看,是大伯骑着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过来了,车把上挂着一网兜青菜,车座后夹着个搪瓷缸子。她爸赶紧按了按她的头:“快低些,别让你大伯看着。”
咪鹿往冬青丛里缩了缩,从叶子缝里往外瞅——大伯推着车到了自家门口,掏钥匙时还回头望了眼路口,像是在盼着他们。咪鹿心里忽然暖乎乎的,刚才那股饿劲,好像也没那么急了。
她爸又小声叮嘱:“等会儿进去,要是你大妈问你吃没吃饭,你就说吃了,听见没?还有,要是他们问起你头发,别往心里去,就说慢慢长着呢。”
咪鹿乖乖应着:“我记住了。”
(未完,待续,双休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