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长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
作者:一愚
提到展翅长河,就不能不谈及那条沉寂了近两个世纪的老襄河。
古老的汉江,八百里加急,从汉中直奔襄阳。又缓流几百里,蜿蜒到潜江泽口龙头拐。类同古代黄河的入海口渊奴薮一样,下游干流上又分出若干条支流,织成水网,天女散花般汇入长江。老襄河便是从下游沔阳段鄢家湾分出的一条分洪河。每临桃花汛,从洞庭湖及沅水,顺长江而下的木簰,或竹筏,又溯汉江进入老襄河,络驿不断,停满了沙塆至太洪段。与商机相依的是洪灾。这一段的沙基堤,经不住汛期洪水的冲刷,大窟小窿,成了长淌口。疯狂的洪水,在老襄河沙塆角撕开一道口子,一泻二三十公里,冲出的就是展翅河。可怜这一片土地,连年泡在水患中。
同样是这条河。等到汉江的泥沙,逐年把鄢湾口河床抬高,簰筏无法停靠老襄河的时候,清朝索性封堵了鄢湾口。老襄河,展翅长河,变成了排涝河。新中国又在汉江沿岸兴修鄢湾闸,黄越闸,禹王闸,展翅长河又变成了排灌河。雨多,排涝;干旱,灌溉。这一片,都成了旱涝保收田。
展翅长河,由南向北,历沙湾,陈桥,沟小,回李和易王。到大福拐了一道弯,沉淀发力,由西再向东流。过新兴庙,新华,葛家湾,剅东,五行。再往东就是武汉和长江。虽然有些迂回,但大体方向不变。我的人生之旅,也在这里拐了一道弯。
1977年秋天,设为高考和中考考场的大福中学,披红挂彩。我步出大福中学考场的时候,一道彩虹凌空,根座就落在对门展翅长河的左岸。
两年后,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毕业生,重新踏进大福中学的时候,我开始审视这条规模不是很大,历史却有点悠久的乡镇街道了。
说是街道,不过是一个集市。几百户人家沿河而居。南岸棸民居,北岸筑商埠。沿河,低田种稻,高地植棉。可能是享受了临近脉旺之利吧。从大福前往雄踞汉江下游的古镇脉旺,不过三公里。当汉江冒着黑烟的洋船和推轮,逐渐取代木帆和簰筏的时候,大福街响起了一片织布声,以及卖布的吆喝声。大布,是土棉布的别称。这就是大福街原名大布街的源起。不过,这些都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只有为数不多的老民居老商铺,那白墙黛瓦的徽派风格,还遗存着一点以往集市的影子。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福街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临街而立的供销社,粮所,邮政所,卫生院,棉花采购站,机械厂,都恢复了生机。新兴的建筑队,服装厂,眼镜厂方兴未艾。地处中段的大福中学,正在扩规模,上质量,欣欣向荣。我也沐浴在春风里。大福注定了是我这一生的一个重要节点。像展翅长河一样,要在这里,攒足劲,蓄足势,一路向东。东面是启明星升起的地方,启明星代表黎明前的光明,象征新的开始。
我一头扑在教学上。当时的大福中学由三排平房组成,没有围墙。座北朝南。前面是操场。第一排中间是办公室,东面是教工寝室,西面是食堂和学生宿舍。食堂前有一口幽深的老井,井水冬暖夏凉。第二排与第三排是教室。第二排与第一排之间,是一大片菜地,绿茵茵的。第三排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春天油菜花黄,夏天麦浪起伏,秋天棉桃吐絮。都是风景。特别是与毕业班的学生挑灯夜读,万绿丛中,或是莾莽雪原,几间教室灯火通明,疑似文曲星下到人间聚会。虽然在夏秋之季,会招来蚊虫叮咬,我们也不以为苦,乐在其中。当时不分重点班,都是平行班。但在大福或相邻地方工作的一些领导,选择把子女托付到我教的班,如原八潭公社丁书记的女儿,沙路管理区尹书记和雷书记的女儿,八潭管理区段书记的女儿,大福机械厂黄厂长的儿子,大福供销社罗经理的儿子,大福服装厂宋主任的儿子等,特别是我们学校管教学的吴主任,也把儿子放在我班里,我感到压力山一样大。好在我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来。前几天,我回望了一下那几年所教的学生。高中段,有先后进入武汉大学的陶德安,南开大学的吴良玉,武汉汽车工业大学(后并入武汉理工大学)的胡本炎,华中师范大学的陈长军,中国地质大学的張彩香等。虽然有些是复读一年考取的,但当时是两年制高中。王世光和郑水祥后来到部队发展,相继考入高等军事学校学习,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初中段,先后有进入北京大学的宋文武,中国人民大学的胡大华,南开大学的向少新,华中理工大学(后更名华中科技大学)的罗永红郭文彬毛新平,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黄国庆鲍振兵李行德等。宋文武自称是我的学生,我记忆又好像是邻班的学生。前几天到大福中学查档案,可惜没有留档案。不管是我班的,还是邻班的,都是从大福中学走出的。小小一所乡村中学,能有这么多学子脱颖而出,真是一块福地。
也有遗憾,陈春山与邓梅仙虽然都走了本科,但没达到我预期的高度。可惜了陈灯明和黄静芳,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弱在了英语,没有跳出农门。还有丁广华等,可能会有更好前程,却过早地就读了中专。
大福供销社与大福中学呈一字型排列,相距不到500米。中间有大福粮油管理所相隔。东邻是相对巍峨的沙路管理区二层办公楼,处在街道的最东端。对面是漆成了草绿色的大福邮政所。邮政所西后侧,一座有些年头的水泥桥,连通了展翅长河两岸的石子路。桥头下面,有两块磨得发亮的埠头石,青石。河水清澈,一丛丛绽出嫩青色芽头的虾芯草,为一窝窝还没有长成黑尾巴的小蝌蚪,提供了屁护所。蔚蓝色的天空和白云,倒影在水中。间或,有一对对五彩斑斓的水鸭子,划过河心。我喜欢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猫到这里钓鱼蟹。鱼不大,麻姑楞,细鳞长得很精致。蟹也不大,土著,暗紫色。但密度大,一下钩就咬。
钓翁之意不在渔。到大福刚满一年,我就把家安到了供销社。供销社的物质供应和住房条件,比学校要强一篾片。说来也巧,正当我们为改善生活捉襟见肘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收购站在我们家的厨房前,露天早市在收购站前面。一天早晨,我在集市买了一只甲鱼。清沌,大补。吃了甲鱼,把晒干了的鳖甲卖给收购站。结账时一惊:两斤甲鱼,一元一斤。二两二钱鳖甲,一两八毛。鳖肉几乎等于白吃。这是展翘长河的特别恩赐。我不敢声张,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野生的甲鱼有限,也怕把鳖的价格抬高。我的身体因此逐渐壮了起来。从中,我还悟到了一些商品经济的奥秘。这应该算商品经济的启蒙吧。
初为人父的快乐,也是大福这块福地赐与的。我的一双儿女,都在这里出生。女儿两岁会背唐诗。不到三岁,就会跑到我上课的教室,去找乐子。一天下午,他听到了我讲课的声音,使劲挣脱奶奶的搀扶,闯进教室,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同学们的眼睛也围着她转动。我让她出去,她不听,也不应答,迈开小腿,向中间走道继续走。引起同学哄堂大笑。有一年暑假,我背着她到庐山旅游。那是我第一次享受公费旅游,是对毕业班老师的奖赏。下去看仙人洞的时候,我的腿有点打闪。“爸爸,你为什么不走了?”女儿在背上问。“我怕摔下去!”“不怕!我会救你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真的到了需要女儿救的时候。儿子小时候胖乎乎的,黑,大脑袋,喜欢吃糖果。供销社的一些小同事们,经常拿了糖果作诱饵,引他闹些恶作剧。是肖作华,还是刘四清,记不清楚了。拿着一根棒棒糖,指着胯下对他说:“来,从这里钻过去,棒糖就归你。”“好!"话音没落,他就一头撞了过去,像一座小山。施糖者仰面朝天,店堂里笑声一片。
忙且快乐,还没有耽误充电。荆师四年函授学习,是在这个期间完成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期学习的过程中,积攒了人脉,遇到了贵人。人要人帮,人抬人高。好酒也怕巷子深。清高但不能迂腐。同俗不能同污。关键在于最大限度取得强援,争取绝大多数人的支持。相融性好的人,会化敌为友。反之,则到处树敌。运气的好坏,运势的强弱,在人而不在天。在展翅长河之畔,在夜深人静之际,我极为认真地做完荆师老师留给我的每一题作业,我特别喜欢与历史对话,思考一些人生的哲理。
1985年7月,长埫口区教育辅导组一张调令,把我调到了长埫口一中。接着是家属也调到了区供销社第二门市部。记得是搭供销社的一辆运货的汽车搬的家。当汽车即将驶过那座有些年头的水泥桥时,我让师傅放缓了车速。深情地瞥了一眼我一路走过的地方,朝阳中的大福中学,大福供销社,展翅长河,乃至整个大福街道,安祥,静美,泛着梦幻一般的色彩。坐在驾驶室的一双儿女,也睁大着黑亮的眼晴,看视窗外。我突然有些空落。展翅长河在这里一拐,再无遮拦,直奔长江。我拖家带口,前往一中。有些准备,显然还不充分。我的人生之旅,走没有走过波澜曲折之地?心里无底。没有想到,这一去,不到半年,就调到了政府部门工作。以后的日子,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造化,但顺风顺水,直到退休,令人欣慰。
四十年后,重返人生旅途的转折之地。物易人非,百感交集。除了展翅长河和那条更显年头的水泥桥,一如以往,静卧于斯,其余街道,都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过去的影子。我徜佯在大福街的晚风里,捡拾了一些记忆的残叶,权作一个时期的印记,留给孩子们。
乙巳年十月于广州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