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襄渝线：64团女兵的青春记忆

铁十三师 林玉秀

题记：激情燃烧的岁月，虽然遥远却历久弥新……

1970年12月16日我离开了家，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十三师，我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心情无比激动和自豪。那是一个崇尚军人的年代，女兵更是让人羡慕。当年新兵团在河南邓县林朳公社训练，条件非常艰苦。睡地铺，三人一床褥子横铺在腰下面，每人一个床单铺的平平展展的，军用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一样，内务特别干净整齐。当时住在学校的教室里，寒冬腊月非常冷，教室里生个炉子，那时还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每天炉子上放一铁桶水，供晚上大家洗漱用。   

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训练。从早到晚在操场上练军姿，走正步，一练就是一上午，说心里话挺累的。每天都是老一套，有时排长说今天要几个人去炊事班帮厨，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去，把排长围在中间。夜里当我们睡得正香时，紧急集合的哨声突然吹响，划破深夜的宁静，大家一骨碌坐起来，在没有灯的黑夜穿衣服，赶紧打背包，三横二竖捆起来就行，我的动作非常快，不管什么时间紧急集合，我都是全营第一个站在操场上的。平时我一有空就练习打背包、反复练，一分钟打好背包。紧急集合从拉响警报到打好背包，两分半钟完成。记得全营紧急集合需要七分钟，集合完毕开始夜间拉练。女兵排在队尾，一般情况下，队头正常速度前进，后面的队伍就得跑步跟上。大家走得全身出汗，大概两个多小时拉练就回来了。这时天放亮了，大家相互一看，能笑翻天。有的男兵裤子穿倒了，口朝后，我们女兵帽子戴反了，五角星在后面。鞋穿错的更是多，因为是摸黑进行，穿上就走。平时脑子就绷紧“紧急集合”这根弦，晚上背包带系成活扣，压在枕头下面，打背包时一抽，功夫在平时，到时才能快。记得有一次我们紧急集合都回来了，宿舍里有个女兵在哭，是一位个子长得很小的云南兵，她当时没听见紧急集合哨。       

我们另外还有一项最艰巨的任务，打靶投弹。这一项目非常重要，新兵训练结束时考核。当时听个别人传言，谁到时考核不达标就退回原籍，我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刻苦训练。河南的冬天特别冷，寒风刺骨，冰天雪地。除了集体训练外，大家休息在宿舍围着火炉取暖，我一个人背上枪，爬到一个小山坡上练瞄准，经常这样练。我有个特点，不管干什么不能落在别人后面。新训结束时，男兵打靶情况我不了解，我打了个优秀。每人九发子弹，我打了83环，四个10环，四个9环，一个7环。新兵团我得了嘉奖。投弹平时也训练，这也是最基本的军事训练，最后每人投一颗实弹。这也是最让人担心的事，也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为防止女兵投弹出意外，把场地选在高坡上，往水坑里投。记得当时有个女兵把手榴弹环没拉出来就扔水里了，手榴弹没响，这可怎么办？寒冷的冬天，刺骨的冰水。男兵排的排长，一点都没犹豫，卷起裤腿就下水里了，摸出手榴弹，排除了险情，大家都非常感动，心里直夸排长好样的！ 

转眼三个月的新训生活结束，女兵分到师特务连、师医院、师宣传队，还有师里五个团的卫生队。新训期间跟我铺挨在一起的张爱勤战友，她是从四川入伍的。参军之前在东北建设兵团工作，人长得很高大，身体很结实，扎着两条辫子，很精神，脸蛋长得像红苹果一样特漂亮，走起路有点像男孩子。但她心很细，特别会关心人。每天晚上睡觉前怕我冷，她把自己棉衣盖在我身上，我再三推辞，她还是要给我盖上，我非常感谢她。第一次离开家，遇上这么贴心的姐姐照顾，心里非常温暖，我永生难忘。  

新兵分配，她分到六十二团卫生队，我分到六十四团卫生队。当时我俩依依惜别时，哭得稀里哗啦，难舍难分。从此我俩经常书信联系，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她是非常上进的女兵，表现非常突出，平时吃苦耐劳，勤恳踏实，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优良品质。

64团卫生队全体女兵合影

我们一起十三个女兵来到卫生队，这也是六十四团第一批女兵。记得来到卫生队的第二天早晨，起床一开门，门口放着两桶冒着热气的水，听说是炊事班马班长送来的，我们女兵们好感动！领导对我们更是关心和爱护，专门安排冯常茂军医负责女兵班的思想工作，其他军医开玩笑说：冯军医是女兵的“政委”。  

我们经过短期培训就开始上岗了。工作当中边干边学，以老带新。我的工作热情很高，虚心向老兵学习。工作当中从来不怕苦，不怕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从不知疲倦，对病号无微不至。记得那是七一年夏天，有位云南籍战士打山洞，被风枪伤了眼睛，入院时双眼红肿，眼也睁不开，什么也看不见。白天躺在病床上非常痛苦。陕西白河的夏天温度也很高，那时病房的条件极差，简易的病房热得像蒸笼一样。每当我值班时，都端上一盆热水，给他洗洗脸，擦擦上身。他在卫生队住了一个星期，因卫生队条件所限，转大医院治疗。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睛治好了，给我来信，信封上写着“林勤收”。当时卫生队只有我一个姓林的，文书大韦拿着信说：“还是你收下吧。”我拆开信一看，是那个住院病号写的。信中千恩万谢我对他的照顾。他说住院期间，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光听别人喊小林，就叫你林勤吧。  

本文作者林玉秀

我当时在病房上班，服务态度非常好，对病号如亲人，细心周到照顾每个病人。每周一，早会都能听到领导和医生的表扬。来卫生队一个月我就入了团。介绍人是女兵邢世平。现在回想起来，五十多年前的条件相当艰苦。卫生队有个小中药房，平时自己加工药材，熬制汤药。卫生员利用休息日上山采药，清洗，晒干再加工。也组织男兵去深山老林挖草药。陕西的山又高又陡，十分危险。为了安全不让女兵去。前面我说的六十二团张爱勤战友，那是一九七一年七月，天气炎热。六十二团卫生队组织男兵女兵进山采药。爱勤上山之前给我写信告知采药，一星期就回来。这天我值夜班，白天应该在班里睡觉。可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感觉有个事。我爬起来去队部给六十二团卫生队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问你们采药什么时间回来。对方说，过几天就回来了。其实我打电话时，正在抢救张爱勤。她从陡峭的山顶不慎坠落下来。因她眼睛近视，一脚踩空。真是心灵感应。我的好战友当时摔得惨不忍睹。头发都被树根石头剥光，内脏大出血。军装都扣不上扣子了。当时山上山下男兵女兵哭成一片，老百姓把自家门板取下来，帮忙把爱勤抬到公路上。卫生队的救护车赶到现场进行急救。因伤势太重，爱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爱勤的爸爸是工程兵某团团长。当通知爱勤父母女儿牺牲的消息时，家人没提任何要求。只说请部队把埋葬女儿的地方拍张照片寄给他们。这是怎样的思想境界？是多么高尚的情操！过了几天爱勤的爸爸给女兵班的战友写了一封信。让她们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革命就会有流血牺牲，让女兵们好好工作。我的好战友爱勤永远安眠在了陕西白河铁道兵烈士陵园里。

图为62团卫生队张爱琴战友生前珍贵照片 由62团卫生队战友付维娜提供

当年的铁道兵几个师会战在襄渝铁路上，战士们干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襄渝线最大的特点是桥和隧道几乎相连，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隧道经常塌方，工伤事故时有发生。记得二营七连统计员陈振云，当时他去隧道统计施工进度，遇上大塌方，一条腿上来了，另一条腿粉碎性骨折。如果再慢一点，人也就牺牲了。当他被送到卫生队时，已经出现严重的失血性休克，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血压降低，生命垂危。一条腿必须截肢，经过手术，保住了生命。当时全麻手术、手术后住在急救室给予特级护理，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轮流监护值班。七连指导员也被允许一直陪在陈振云身边。当麻醉醒来，他第一句话就问：“我的腿怎样？”大家都相视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那条好腿蹭了蹭受伤的腿，当他发现自己的一条腿没有了，当时放声大哭，我们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们只知道指导员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跟他说了很久很久。在那非常时期，我们在治疗、护理等多方面对他特别细致，都愿意为他多做些什么。毕竟他是那样的年轻，却要面对肢体的残缺。后来我记得他思想转变很大，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陈振云后来跟着指导员说：“千斤巨石砸断我一条腿，紧跟毛主席的心永不变！”现在想起来都会泪眼模糊，感动不已。多么可敬可爱的战友啊！你永远是我们全体干部战士学习的榜样。现在我想告诉你，祖国没有忘记！人民没有忘记！永远不会忘记！

陈振云战友在卫生队病房住院时学习留影，右一为女兵周福英，左一为女兵李闽军和吕瑞敏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包括当年参加抢救和治疗护理的全体医护人员。

左起 张抗美 林玉秀 刘营 杨颖

最让我不能忘记的事：1971年9月26日机械连装载机班司机，驾驶装载机在白河电影院下边急转弯处翻下陡峭山坡。 那天正在开早会，突然接到电话，说机械连开装载机的两名战士开车去工地，途中在狭窄的河口急转弯处翻下江边。值班医生冯常茂带上我和一班长王永林，背上急救包，快速往山下跑，直奔事故现场。五吨多重的大型装载机四轮朝天，人被压在车底下。在机械连的帮助下，开来推土机，推开装载机后，我一下子冲过去把受伤的战士拖出来。战士已经牺牲了。另一名被方向盘挤压胸部的战士，冯军医和我还有王永林立即进行紧急抢救，并轮流做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但仍然无力回天。这名战士终因伤势过重，年轻的生命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永远留在汉江旁。他们两人的名字是21岁的邓绍兴和18岁的庞金木，其中一个战士刚刚在卫生队住过院，出院证还在口袋里，我记得特别清楚。   

1975年二月份一次大塌方，六十四团四营十八连排长刘春秋牺牲在古北口车站1号隧道。他是1969年入伍的河北文安县人，服役期间多次受到连队嘉奖，被评为五好战士。他刚新婚不久，爱人刚回老家。排长牺牲后，团里派车去接他父亲和爱人。去接的人说：“大爷我们车路过这里，你跟车去部队看看儿子还有爱人一起去。”大爷说：“家里有农活，我不去。”爱人说：“我刚从部队回来。”他们说着眼睛红了。刘春秋的父亲一想不对呀：“上次受伤都没告诉我们，这次怎么会来接我们？”就答应随车来到部队。部队派我陪同家属。晚上，我陪他父亲和家属来到部队急救室，掀开盖着的白布，家属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流。刘春秋父亲和家属来部队几天，因伤心过度，每天不吃不喝，招待所精心准备的饭菜每天饭菜怎么端上来，就怎么端回去。我也跟着一口饭没吃，所长看见让我去伙房吃点东西，为了工作要保持体力。    

有天晚上，我在班里脱衣已躺下，这时牺牲的刘春秋排长爱人就往河边去了，我急忙起来追上她，她说：“我出来清凉清凉。”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脱衣服睡觉。刘春秋排长父亲和爱人，去刘生前的排看望战士。战士们可好了，说：“大爷！排长牺牲了，我们大家都是您的儿子。”大爷听后顿时老泪纵横。刘排长牺牲后，发了半年的工资312元作为抚恤金。团长政委在这给分一下，老父亲多少，爱人分多少，一共就是这些。刘排长父亲家里很困难，炕上连张席子都没有，还有几个小儿子。政委说把排长留下的被子、褥子衣服也都给他父亲。刘排长父亲和新婚的爱人，全程非常通情达理，给我留下深刻记忆。

记得还有一位1971年入伍的云南战友陈云汉，当年才十八岁。在一次施工中隧道发生塌方被严重砸伤，双腿粉碎性骨折，两条大腿都截肢了，剩下一点臀部，连坐都坐不稳。可爱的战友从来没有抱怨，从来没有消极悲观，积极配合治疗，无怨无悔。他笑对人生的态度，深深沉淀在我的记忆里，终生难忘。他住在一病房一床，每当我走进病房，迎面第一眼就看见他，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他太年轻了…… 

记得某天夜里送来一例手外伤，血肉模糊。那天是冯常茂军医值班，他说他晚上灯下看不清楚，让我清创处理。我先用双氧水反复清洗里面的沙土，再用盐水冲洗，然后进行消毒。我看手掌的伤势真是无从下手。我仔细看着受伤的手，琢磨哪和哪能缝合在一起，就认真地用细针细线慢慢缝合，一共缝了三十多针。病人收住院了，白天他有时在操场上散步。我看见他就会喊他来手术室。打开包扎的手，我给他换换药。（平时换药属于病房的工作）主要是为了看看受伤的手愈合得怎样。那一星期之内都是我亲自给他换药，一周后拆线了，一看手掌愈合得特别好。当时我高兴的心情无法形容，很有成就感。这位战友更是高兴。所以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不能忘记。

手术室一共三个人。我，还有1971年入伍的云南战友杨绍华和1973年入伍的江西战友张金泉，他们两人身上的闪光点很多。他们朴实勤恳，吃苦耐劳，为人厚道善良，工作上兢兢业业，业务上精益求精。在手术室工作五六年的时间，从没出过一次差错事故，从没出现一例手术感染。当年手术室人员少、任务重，我们三个人负责手术室、供应室、急救室。我们的工作，不像大医院手术室设备齐全、分工明确，我们三人岗位兼任，必须全面掌握。既要上手术递器械，还要做好手术巡回，术后还要负责清洗手术器械、打包消毒，平时还要做好急救室的准备工作。我们三人工作量相当大，责任心相当强，肩上的担子相当重。从来没有节假日，从来没有星期天，经常加班加点。夜里来病号，立马起床投入抢救工作，忙到天亮，继续第二天的工作。当时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经常不能按时吃饭，班里所有的战友都给我打过饭，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非常感谢她们当年的关爱和帮助。

64卫生队女兵左起张抗美  顾黎虹 林玉秀

回想起铁道兵那段部队生活，连队战士的生存条件和工作环境是极其艰苦。山洞作业四班倒，洞内施工开山放炮，爆破烟尘弥漫，乱石满天飞，伤亡事故不断。凿山洞，架桥梁，高空作业，伤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每一位战士的生命。我在手术室工作，亲眼见到受伤的战士。一旦遇到塌方，送来的伤者可不是三两个，现场抢救工作非常紧张繁忙。记得团里政委、团长也来看望伤者。有个重病号，当时心跳，血压几乎没有了，队长马福友带着听诊器，一边听心脏，一边说有好转！有好转！我当时在抢救现场，医生下医嘱，我就立马执行，动作非常迅速娴熟。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抢救，战友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其实马队长当时是在给医生鼓劲，明知病人没希望了。战友闭上了双眼，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打上一盆水给战友擦洗身上的灰尘，给战友换上崭新的军装。此时此刻我在想，他远在家乡的父母怎能想到儿子已经不在了。在手术室工作，见到的外伤太多了：挤压伤、撕裂伤、挫伤、擦伤、雷管炸伤、骨折……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就很幸运了。    

从修建襄渝线转战沙通线的铁路建设大会战，卫生队的医护人员参加了无数次的抢救、治疗、护理，从死神手里夺回很多年轻战士的生命。遇到危重病人，医生和护士们和二十四小时值班，轮流密切观察病人的病情变化，及时调整用药，使病人早日康复。卫生队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团体。看到一个个、一批批战友恢复健康、重返部队，医护人员从内心无比的高兴和欣慰。每当抢救伤员，因伤势过重，回天无术时，我都会为那些牺牲的战友擦洗干净脸上、身上的血迹，灰尘，换上崭新的军装，为他们送行。  

也许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但铁道兵的光辉业绩将永世长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为祖国的铁路建设献出了青春热血和自己年轻的生命。                                  

 2025年10月25日

后记：

此文献给我们远去的绿色军营和青春芳华岁月！献给我们心中永远的铁道兵和六十四团卫生队！作者林玉秀，由张抗美（张晓）做了部分修改补充，我们是在卫生队共同工作生活的女兵战友，情同手足，在此表示感谢！后续我们还会合作把我们记忆中更多铁道兵青春岁月往事呈现给大家，让更多战友和我们的后代及更多的朋友了解我们曾经的铁道兵，永远记得那些曾经为共和国做出过巨大贡献和牺牲的铁道兵！

作者林玉秀（左）张抗美（张晓）

作者林玉秀，中共党员，1970年12月入伍，在铁道兵十三师六十四团卫生队工作，1976年4月退役，分在青海省西宁市城西税务局工作。1993年9月随丈夫转业，安排在济南山东财经大学工作至退休。

责编：槛外人 202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