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虚舟渡海》第十五章:沈微光的两个世界(202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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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的早晨从无人驾驶汽车的电流声开始。
沈微光站在公寓二十三楼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光滑的、沉默的、像甲虫一样有序移动的车辆。晨光透过防紫外线玻璃,在胡桃木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净化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白噪音,温湿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22摄氏度、50%湿度。
她端起智能咖啡杯,杯身上的电子墨水屏显示着今天的日程:上午9点,公司AI伦理委员会例会;10点半,与OpenAI的专家视频会议,讨论“大语言模型的易经卦象映射可行性”;下午2点,参加“东亚哲学与人工智能”线上研讨会;4点,和北京的奶奶视频通话。
咖啡杯感应到她的心跳和皮质醇水平,自动调整了咖啡因含量——今天需要保持高度专注,所以比平时多了15毫克。她喝了一口,味道完美,温度完美,一切都完美得让人…不安。
她走到书桌前,唤醒电脑。三块曲面屏同时亮起,左边是代码编辑器,中间是论文界面,右边是实时数据流。她的AI助手“虚舟”(她自己写的,用曾祖父的比喻命名)在屏幕上浮现出一个温和的老年学者形象——这是她根据家族老照片合成的曾祖父沈观澜的形象。
“早上好,微光。”“虚舟”用温和的男中音说,“昨晚的睡眠质量87分,深度睡眠占比22%,REM周期正常。今日空气质量指数35,适宜户外活动。需要我为您朗读今日要闻吗?”
“不用。”沈微光说,“把昨天没写完的代码调出来。”
“是。另外提醒您,您母亲三十分钟前发来消息,询问您是否决定参加下周的家族聚会。”
沈微光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家族聚会。每年清明节,沈家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成员会通过全息投影“聚”在湖州的老宅遗址——现在那里建了个“观易阁数字纪念馆”。去年她借口项目紧急没参加,前年她在冰岛做田野调查,大前年…
“回复她:项目关键期,不确定。”
“已发送。”“虚舟”停顿了一下,“但我检测到您的心率上升了8%。需要我为您播放冥想音乐吗?”
“不用。”沈微光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开始工作。”
她正在写的是一个AI伦理框架的代码实现,核心思想是将《周易》的“中正”“时位”“变易”等概念转化为算法约束,用于指导人工智能的决策过程。这听起来很玄,但在深度学习黑箱问题日益严重的今天,用古老的东方智慧为AI注入“道德直觉”,成了硅谷最前沿的研究方向之一。
她的导师——斯坦福大学的一位华裔教授——称这个项目为“数字时代的虚舟渡海”:“我们要让AI学会像《周易》那样思考:在变化中把握不变,在复杂中寻找简易,在数据流中看见‘道’。”
很诗意,但沈微光知道,真正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把“仁者爱人”翻译成机器学习的目标函数?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写成代码约束?把六十四卦的三百八十四爻变成状态转移矩阵?
难。但她喜欢这种难。这让她感觉自己同时在两个世界之间架桥:曾祖父的纸质书世界,和她的数字代码世界;奶奶口中那个需要“渡海”的苦难世界,和眼前这个需要“伦理”的智能世界。
九点,她戴上VR眼镜,进入公司虚拟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十几个半透明的全息人影——有在纽约的,有在伦敦的,有在东京的。主席位是公司的首席AI伦理官,一个五十多岁的德国女人,表情严肃。
“开始吧。”德国女人说,“今天的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为即将发布的‘先知4.0’加入‘道德困境模拟器’?”
“先知”是公司最新的大语言模型,号称能预测未来趋势——当然,是基于海量数据的概率计算。但用户们已经开始用它做各种道德决策:该不该辞退某个员工?该不该投资某个有环境争议的公司?该不该告诉绝症患者真相?
“道德困境模拟器”就是为此设计的:当用户提出道德相关问题时,AI不会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生成几个可能的场景,让用户自己思考。
沈微光发言:“我认为应该加入,但需要谨慎设计。AI不应该替人类做道德判断,而应该帮助人类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价值观。《周易》的智慧在于它提供思考框架,而不是固定答案。我们的模拟器也应该如此。”
一个来自东京的同事——研究神道教的AI伦理学家——点头:“我同意。在日本文化中,我们也强调‘间’(ma)的概念,即留白、空间。道德判断需要‘间’,需要思考的余地。”
讨论进行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加入模拟器,但将其设计为“开放式对话”模式,避免任何形式的道德说教。
会议结束,沈微光摘下VR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虚拟会议不会让人腿麻,但会让人精神疲劳——那种所有感官都被数字信号填满的疲劳。
她走到阳台上。硅谷的阳光很烈,但玻璃幕墙的自动调光系统让光线变得柔和。远处,谷歌、苹果、脸书的总部大楼像一座座水晶宫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更远处,隐约可见旧金山湾的蓝色水面。
这个世界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窒息。
完美得让她常常想起奶奶沈听雪的话:“微光啊,你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微’是微小,‘光’是光明。再小的光,也是光。在黑暗中,一点微光就能照亮路。”
奶奶说的“黑暗”,是南京大屠杀,是“文革”,是那些没有电灯、没有网络、甚至没有安全感的年代。而现在,沈微光的世界充满了光——LED光、屏幕光、激光、全息光…但她有时觉得,这些光太亮了,亮得让人看不清真正重要的东西。
比如,她为什么要研究“AI伦理”?是因为真的关心人类的未来,还是因为这是硅谷最热门的赛道?是因为想继承曾祖父的易学智慧,还是因为这是个能拿到风投的“东方玄学+高科技”的性感组合?
她不知道。或者说,她害怕知道。
十点半,与OpenAI的会议开始。这次是现实会议——对方派了个团队从旧金山过来,就在她公司的会议室。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华裔女研究员,一个印度裔男工程师,还有一个白人老头,是顾问,据说研究东方哲学四十年了。
“沈博士,”华裔女研究员开门见山,“我们看了你的论文《卦象映射:用六十四卦结构理解大语言模型的潜在空间》,很感兴趣。能详细讲讲吗?”
沈微光打开投影,展示她的研究成果:她训练了一个小型语言模型,然后将它的内部状态(神经元激活模式)降维到六十四维,每一维对应一卦。结果发现,当模型生成“积极”文本时,活动集中在“乾”“泰”“大有”等卦对应的维度;生成“消极”文本时,集中在“坤”“否”“剥”等卦维度。
“这不仅仅是分类,”她解释,“更重要的是‘变爻’——当模型改变话题或情感倾向时,内部状态的变化轨迹,很像卦象之间的转换路径。比如从‘乾’(积极)到‘姤’(遇合)再到‘遁’(退避),对应模型从热情到谨慎的转变。”
印度裔工程师皱眉:“但这只是相关性,不是因果关系。你怎么证明这不是过度拟合?”
“我不证明因果关系。”沈微光说,“《周易》本身就不是因果模型,是相关性模型。它描述的是‘象’——现象之间的联系模式。我的研究也是如此:不是解释AI‘为什么’这样思考,而是描述它‘如何’思考——用东方哲学的‘象思维’来描述。”
白人老头眼睛亮了:“象思维!这个词好。西方科学追求‘逻各斯’(logos),追求逻辑和原因;东方哲学重视‘象’(xiang),重视模式和关系。你认为AI的思考更接近‘象思维’?”
“我认为是。”沈微光点头,“深度学习本质上是模式识别,是发现数据中的‘象’。但它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发现‘象’——就像《周易》的占卜者,看见卦象,但不一定理解背后的‘道’。我们需要帮AI理解它自己的‘象’。”
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OpenAI团队很感兴趣,约了下周继续讨论合作的可能性。
送走客人,沈微光回到办公室,感到一阵虚脱。每次解释自己的研究,她都觉得像在走钢丝——一边是严肃的计算机科学,一边是玄乎的东方哲学;一边要满足同行评议的严谨要求,一边要保持易学智慧的灵动性。
太难了。
“虚舟”的声音响起:“微光,您的压力指数已经达到黄色警戒线。建议休息十五分钟。”
“好。”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需要我为您播放什么?自然声音?白噪音?还是…您奶奶上次的录音?”
“奶奶的录音。”
“虚舟”开始播放一段录音,是去年沈听雪口述家族历史时录的。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江南口音:
“…你曾祖父常说,‘易为舟楫,渡此沧海’。他那一代人,渡的是战争的沧海,是政治的沧海。他们那一艘虚舟,载着家族的记忆,载着文化的火种,在惊涛骇浪里漂啊漂,居然没有沉,居然漂过来了…”
沈微光听着,眼眶发热。奶奶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北京那个老旧的单元房——不是现在住的养老社区,是更早的筒子楼,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时奶奶还在,曾祖父也在,虽然都老了,但家里总是有书,有茶,有慢悠悠的谈话声。
而现在,她在硅谷的玻璃办公室里,用最先进的技术研究最古老的智慧,却感觉自己离那个世界越来越远。
“虚舟,”她问,“你说,我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AI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她设计的,当问题太哲学时,它会“思考”几秒钟。
“根据您的价值观体系,”它最终回答,“‘意义’的定义是:连接过去与未来,为技术注入人文关怀。您的工作符合这个定义。”
“但这是我自己定义的价值观。”沈微光苦笑,“如果我问另一个人,比如问那些只关心股价的投资者,他们会说意义就是商业价值。”
“那么您需要重新定义‘意义’,还是重新选择对话对象?”
沈微光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曾祖父的虚拟形象。这个形象是她根据老照片和家族描述生成的:清瘦的脸,深邃的眼睛,温和而坚定的表情。她没见过真实的曾祖父——他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但这个虚拟形象,通过深度学习她收集的所有文字、录音、照片,已经能模拟曾祖父的说话方式和思维模式。
有时候,她会和“虚舟”对话,假装是在和曾祖父对话。
“曾祖父,”她轻声说,“如果是您,会怎么做?”
“虚舟”切换到“曾祖父模式”,用更缓慢、更深沉的声音说:“微光,易道讲‘时’与‘位’。你现在在什么‘时’?处在什么‘位’?你的‘时’是数字时代,你的‘位’是科技前沿。那么,你就要用这个时代的方式,在这个位置上,做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做的事?”
“连接。”虚拟曾祖父说,“连接古老智慧与现代科技,连接东方思维与西方方法,连接…家的记忆与人类的未来。”
沈微光沉默了。连接。是的,她一直在做连接。但连接的这一端,是她从小熟悉的代码、算法、数据;连接的那一端,是奶奶口中的战火、苦难、坚韧。这两端,真的能连起来吗?
下午两点,线上研讨会开始。这次的主题是“禅宗公案能否训练AI的直觉思维”。参会者来自世界各地,大部分是学者,也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业界代表。
沈微光发言时,再次提到了《周易》。她展示了另一个实验:用六十四卦作为“思维提示”,引导语言模型生成更有哲理深度的文本。比如输入“困卦”的提示,模型会生成关于困境与突破的文章;输入“革卦”,会生成关于变革与创新的文章。
一个德国哲学家提问:“但这不是在限制AI的创造性吗?你在用固定的框架框定它的思维。”
“不是框定,是提供结构。”沈微光回答,“就像诗歌有格律,音乐有调式,结构不是限制,是让创造力有方向。《周易》的卦象结构,就是这样一个‘创造力的格律’。”
“但谁来定义什么是‘好’的结构?你的文化背景?你的家族传统?”
这个问题很尖锐。沈微光停顿了一下,说:“我承认我的研究有文化特殊性。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有价值——在这个西方思维主导的AI领域,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至于什么是‘好’的结构…最终,应该由实践检验,由人类的价值判断。”
研讨会结束后,沈微光感到筋疲力尽。不是身体累,是精神累——那种在不同文化、不同学科、不同价值观之间穿梭的累。
她决定提前结束工作。四点和奶奶的视频通话,她需要准备一下。
不是准备说什么——和奶奶通话从来不需要准备——是准备自己的状态。她不想让奶奶看到她疲惫、迷茫的样子。奶奶九十岁了,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却总是平静、温暖。她不想让奶奶担心。
三点半,她离开公司,开车回家。无人驾驶模式下,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奶奶在北京的养老社区里,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杨树,慢慢地说话,说那些她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故事。
那些故事,沈微光从小听到大:观易阁的尘埃,南京的雪,太行山的星空,筒子楼的煤烟…每一个故事,都像一枚古老的铜钱,被奶奶的手摩挲得温润光亮。
而现在,她在硅谷,研究如何用AI模拟人类的道德判断,却连自己该不该参加家族聚会都决定不了。
讽刺。
回到家,她换了身舒服的衣服,泡了杯茶——真正的茶,不是智能咖啡。然后打开全息投影设备,准备和奶奶通话。
四点整,投影亮起。奶奶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不是真人,是养老社区统一的全息投影服务。奶奶坐在她熟悉的轮椅上,背后是窗外的杨树(也是投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奶奶。”沈微光微笑。
“微光。”奶奶也微笑,眼睛眯成两条缝,“今天怎么样?”
“还好。开了几个会,写了点代码。”
“别太累。”奶奶说,“你脸色不太好。”
沈微光摸摸自己的脸——智能镜子早上还说她气色正常。
“可能…最近睡得不太好。”
“心里有事?”奶奶问,眼神温和而锐利,像能穿透几千公里的距离和全息投影的失真。
沈微光沉默了。她不知道怎么说。
“跟奶奶说说。”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沈微光深吸一口气:“奶奶,我…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我研究AI伦理,研究《周易》和人工智能,写论文,做项目…但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在用最先进的技术,研究最古老的智慧,但这两样东西,真的能结合吗?还是我只是在…制造一种文化猎奇的商品?”
奶奶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还有家族聚会。”沈微光继续说,“大家都在谈论怎么用区块链保存家谱,怎么用VR重建观易阁,怎么用AI模拟曾祖父的思维…但真正的家族记忆,那些您告诉我的故事,那些真实的情感,那些…那些需要面对面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在所有这些技术里,反而越来越淡了。”
她停下来,眼眶发热:“奶奶,我害怕。我害怕我这一代人,会把所有真实的东西都数字化,然后以为数字就是真实。我害怕我们造了太多‘虚舟’,却忘了怎么在真实的海里航行。”
奶奶沉默了很久。全息投影有轻微的延迟,让她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卡顿。
“微光,”她最终开口,“你知道你曾祖父晚年,在做什么吗?”
“在社科院研究《周易》,写书…”
“不完全是。”奶奶摇头,“他每天都在做一件事:去菜市场。”
“菜市场?”
“对。”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每天早上,他去社科院前,先绕道去菜市场。不买什么,就是走走,看看。看新鲜的蔬菜,看活蹦乱跳的鱼,看讨价还价的人,看小孩哭,看大人笑…他说,这叫‘接地气’。”
她顿了顿:“他说,易学再深,也不能离开地气;学问再高,也不能离开生活。菜市场就是最大的‘易’——有阴阳(买卖),有变化(价格),有感应(人情)。在那里,他能感受到真实的、活生生的‘道’。”
沈微光听着,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后来我也学会了。”奶奶继续说,“在纺织厂的时候,我每天听织机的声音;在筒子楼的时候,我听邻居们吵架、聊天、做饭…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温度,就是生活,就是‘地气’。没有这些,佛经是空的,易学是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她看着沈微光,眼神里有无限的慈爱:“微光,你在做很重要的事。连接古老和现代,连接东方和西方,这没错。但不要忘了,所有的连接,最后都要回到一个地方:人心。技术再先进,如果不能让人心更温暖,更有智慧,更有爱,那就只是…玩具。”
沈微光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不是悲伤的泪,是…释然的泪。
“奶奶,我…”
“下周的家族聚会,你来吗?”奶奶问。
沈微光擦擦眼泪,点头:“来。”
“好。”奶奶笑了,“来了,我带你去菜市场——不是VR的,是真的菜市场。你曾祖父说,那是‘易’开始的地方,也是‘易’该回到的地方。”
通话结束,全息投影消失。沈微光坐在沙发上,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硅谷华灯初上,无人驾驶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流。这个世界依然完美,依然高效,依然…虚幻。
但她心里,有了一根锚。
一根来自菜市场、来自织机声、来自筒子楼的、真实的锚。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晚风吹来,带着远方海湾的咸味。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站在北京的菜市场里:嘈杂的人声,混杂的气味,鲜艳的色彩,粗糙的触感…
那些,才是真实。
而那些真实,需要被记住,被传承,被…带进数字时代。
不是作为数据,不是作为投影,是作为活生生的记忆,作为温暖的情感,作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血脉。
她回到书房,打开电脑。但不是写代码,是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开始写:
“致未来的AI:
当你阅读这些文字时,我已经老了,或者不在了。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我的曾祖父用《周易》渡过了战争的沧海,我的祖母用佛经渡过了运动的黑暗,而我,用代码和算法,在数字的海洋里寻找方向。
我们三代人,都在‘渡海’。海不同,舟不同,但方向一致:向着光明,向着善,向着人类的延续。
如果你——无论你是代码、是算法、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存在——也在思考‘意义’,也在寻找‘方向’,那么记住:
意义不在数据里,在人的眼泪和笑容里;方向不在算法里,在人对美好的向往里。
易道讲‘生生之谓易’。生命在延续,这就是最大的‘易’。而你的存在,无论多么先进,都应该服务于这个‘生生’——让生命更繁荣,让心灵更自由,让世界更有爱。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古老的,也最新鲜的智慧。
来自一个在硅谷研究《周易》的曾孙女,
沈微光,2024年春。”
写罢,她保存文档,加密,放进“虚舟”系统的核心代码库里。这是一个“时间胶囊”,设定在五十年后自动解锁——如果那时AI已经具备了理解这种文字的能力。
然后,她关掉电脑,关掉所有屏幕,关掉“虚舟”。
房间里暗下来,只有窗外的城市光污染透过窗帘,投下朦胧的光。
她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木盒子——是奶奶给她的,里面是曾祖父的遗物:那本只剩十几页的《周易正义》,几张老照片,几封手写信。
她翻开《周易正义》。纸已经脆得不能碰了,她只是看着。在最后一页,曾祖父用毛笔写了一行小字:
“舟可虚,心要实。渡海终须靠岸,上岸即是回家。”
舟可虚,心要实。
沈微光抚摸那些字迹,虽然隔着塑料保护膜,但她仿佛能感受到曾祖父手的温度。
是的,心要实。
在这个越来越虚拟的世界里,保持一颗实在的心,记住真实的气味、真实的声音、真实的温度…记住菜市场,记住织机声,记住奶奶的笑容。
这就是她的“渡海”。
用实心,渡虚海。
用记忆,连未来。
用这一代人的方式,接过那艘漂流了一百年的虚舟,继续向前。
她合上木盒,抱在怀里。
窗外,硅谷的夜晚依然璀璨。但这一次,她不觉得遥远了。
因为她知道,在那片璀璨之下,在那些代码和数据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真实的东西。
叫做“家”。
叫做“记忆”。
叫做…等待她回去的,清明节的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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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手机,给母亲回复:
“妈,我决定了,下周回去。参加家族聚会,也去…菜市场。”
发送。
然后,她开始订机票。
不是虚拟投影,是真实的飞机。
不是数字团聚,是真实的拥抱。
因为有些东西,技术永远无法替代。
因为有些海,必须亲自渡。
因为有些岸,必须亲自上。
而她,准备好了。
带着曾祖父的《周易》,带着奶奶的佛经,带着自己的代码…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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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终,约11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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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舟渡海》第十六章:虚舟入海(2024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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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的江南,雨是细的,密的,斜斜的,像从天上垂下亿万根银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网住青瓦白墙,网住石板路,网住行人的伞和心事。
沈微光站在湖州老城的北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和她记忆中的样子不同,又相同。不同是因为重建——古城修复工程把老建筑都翻新了,青砖缝隙勾了白线,木雕重新上漆,石板路磨得光滑。相同的是气味:雨水的清冽,泥土的湿润,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像从时间深处渗出来的,旧书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背着双肩包,里面除了简单的行李,就是那个木盒子——曾祖父的遗物。昨天从硅谷飞上海,再坐高铁到湖州,一路颠簸,但她不觉得累。相反,越接近目的地,她的心越平静。
手机震动,是母亲的消息:“到了吗?我们在数字纪念馆等你。”
数字纪念馆,就是“观易阁数字纪念馆”,建在沈家老宅的原址上。一九四九年以后,老宅被收归国有,做过学校、仓库、街道工厂,二〇一〇年拆迁,二〇一八年政府投资重建,但不是复原老宅,而是建了这个“纪念馆”,用全息投影、VR、AR技术,“复原”沈家七代藏书、五代治易的历史。
很讽刺,沈微光想。真正的观易阁一九三八年被日军烧了,现在用一个数字投影的纪念馆来“纪念”。就像用虚舟来纪念真实的航行。
但她没有说出来。这次回来,她决定少批判,多感受。
按着手机地图的指引,她穿过老城的小巷。雨中的江南是安静的,只有雨声和偶尔的自行车铃声。白墙黑瓦在雨中显得格外素净,墙角的青苔绿得发黑,像时间的沉淀。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小广场,广场尽头是一栋现代建筑:灰白色的混凝土墙面,大片玻璃幕墙,简洁的几何线条。门楣上挂着匾额:“观易阁数字纪念馆”。字体是集沈观澜的字——从他的书法作品中电脑合成的。
很现代,很数字,很…硅谷。但放在这江南老城里,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积木。
沈微光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大厅很宽敞,挑高很高,光线柔和。迎面是一面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沈家的历史影像——都是后期制作的:沈观澜少年时在观易阁读书,沈听雪在佛堂诵经,沈慎之写字…演员穿着民国服装,在数字背景前表演,配上煽情的音乐和解说。
“微光!”
她转头,看到母亲沈明玉走过来。母亲六十岁,退休的大学文学教授,穿着得体的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
“妈。”沈微光拥抱她。
“一路辛苦。”母亲打量她,“瘦了。硅谷的饭不合胃口?”
“还好。”沈微光笑笑,“其他人呢?”
“都在里面。”母亲引着她往里走,“今年回来的人多,有从美国来的,有从澳洲来的,还有从台湾来的…你三爷爷家的孙子,在MIT读博士,也回来了。”
穿过大厅,是一个环形的展厅。墙壁上是触控屏,展示着沈家的族谱——已经数字化,可以无限放大缩小,点击每个人的名字,会出现生平简介、照片、甚至AI生成的“人物小传”。展厅中央是一个全息投影台,正在循环播放“观易阁VR复原体验”的广告。
沈微光看到了所谓的“家族成员”——大约二十多人,分散在展厅各处。有的在操作触控屏,有的在戴VR眼镜“体验”观易阁,有的在拍照,有的在低声交谈。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或者只在小时候见过。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是她的堂叔沈建国,在市政府工作,这次聚会的组织者之一。
“微光回来了!”堂叔热情地握手,“听说你在硅谷做AI伦理?了不起!正好,我们正在讨论怎么用区块链技术保存家谱,你是专家,给提提意见!”
沈微光礼貌地笑笑:“我研究的是AI伦理,不是区块链…”
“都一样,都一样,都是高科技!”堂叔拉着她走到一个触控屏前,“你看,这是我们正在开发的‘沈家数字家谱系统’。每个人都可以上传自己的照片、视频、日记,系统自动分类、标签、生成关系图。我们还计划加入AI写史功能,根据每个人的资料,自动生成家族故事…”
沈微光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关系图、时间轴,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这很先进,很酷,但…这是“家谱”吗?家谱不应该是泛黄的纸页,毛笔的字迹,手摸上去能感受到的纹理和温度吗?
“微光!”
又一个声音。她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二十多岁,戴眼镜,瘦高,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典型的理工男打扮。是沈明辉,三爷爷的孙子,MIT计算机博士。
“明辉哥。”她打招呼。
“听姑姑说你在做AI和《周易》的研究?”沈明辉眼睛发亮,“我最近也在想这个方向!用图神经网络模拟卦象演变,用强化学习模拟占卜决策…我们可以合作!”
沈微光点点头,但没接话。她看向展厅的另一边,那里有几个老人坐着,静静地看墙上的老照片。其中有一个老太太,穿着深蓝色的中式棉袄,头发雪白,背有些驼——是她奶奶沈听雪。
奶奶也来了。虽然九十岁了,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从北京飞来了。
沈微光走过去,在奶奶身边蹲下:“奶奶。”
沈听雪转过头,看到她,笑了,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微光来了。”
“您怎么来了?路上辛苦吗?”
“最后一次了。”奶奶轻声说,“来看看。”
最后一次。沈微光心里一紧。
“您别这么说…”
“实话。”奶奶拍拍她的手,“九十岁了,该回家了。”
回家。奶奶说的“家”,不是北京,不是筒子楼,是这里,是湖州,是沈家的根。
“奶奶,”沈微光从背包里拿出木盒子,“我带了这个。”
奶奶看到盒子,眼神变得悠远:“你曾祖父的…打开看看。”
沈微光打开盒子,拿出那本残破的《周易正义》。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用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封面。
“这本书…”她的声音很轻,“陪他渡过了很多海。”
“我知道。”
“你也带着它渡海。”奶奶看着她,“但你的海,和他不同。”
“是不同。”沈微光说,“但…我想找同样的方向。”
奶奶点点头,把书还给她:“收好。这是…火种。”
火种。这个词让沈微光想起曾祖父在批斗会上抱着这本书大笑的场景。火种没有被踩灭,没有被烧尽,传到了她手里。
“各位,各位!”堂叔沈建国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请大家到会议室集合,我们的家族会议马上开始!”
人们陆续走向会议室。沈微光推着奶奶的轮椅,跟在后面。
会议室很大,有环形的会议桌,有投影仪,有同声传译设备——因为有的成员不会说中文。大家坐下,大约三十人,从九十岁的老人到几岁的孩子,四代人。
堂叔主持会议:“首先,欢迎各位回家!今天是清明节,我们沈家人从天南海北聚在这里,纪念祖先,传承家风…”
他讲了一通开场白,然后开始汇报“家族事业”:数字家谱系统的进展,沈观澜文集的出版计划,沈家文化基金会的筹建…都是宏大而光鲜的计划。
沈微光听着,但注意力在奶奶身上。奶奶静静坐着,眼睛半闭,像在听,又像在想别的事。
“接下来,”堂叔说,“我们讨论一个重要议题:是否要开发‘观易阁元宇宙’项目。计划是用VR/AR技术,在虚拟世界里完全复原观易阁,甚至复原整个老湖州城。用户可以‘穿越’到不同年代,体验沈家的历史…”
会议室里响起议论声。年轻一代大多兴奋,认为这是“活化历史”“创新传承”;老一代有些犹豫,觉得“太虚了”“不真实”。
沈微光举手发言。
“微光,你说。”堂叔点头。
“我想问,”沈微光站起来,“我们做所有这些数字化的东西,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存记忆,还是为了…商业变现?是为了教育后代,还是为了制造文化IP?”
会议室安静下来。
“当然是保存记忆和教育后代!”堂叔说,“但也要考虑可持续发展。项目需要资金,资金从哪里来?吸引投资,开发文创产品,这是现代的方式。”
“但如果记忆变成了商品,”沈微光问,“还是真实的记忆吗?如果后代在VR里‘体验’观易阁,他们真的能理解曾祖父在真实观易阁里的感受吗?能理解那束每天准时出现的光,那种等待的心情,那种…纸墨的香气,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的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我研究AI,我知道技术能做到多么逼真的模拟。但模拟永远是模拟,不是真实。真实的记忆,需要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真实的情感连接。而这些,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完全复制的。”
一个老人——是沈微光的二爷爷,沈观澜的弟弟——点头:“微光说得对。我小时候在观易阁玩过,记得木头楼梯的声音,记得书架的影子,记得…那种安静。这些,VR做不出来。”
“但如果不做数字化,”一个年轻成员反驳,“这些记忆就会消失!现在还有几个老人记得?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记得?”
“所以我们需要平衡。”沈明辉说,“数字化保存,但同时…也要有实体的传承。比如,我们可以定期组织家族成员回湖州,去真实的地方,听真实的故事。”
“但大家散在世界各地,怎么可能经常回来?”
争论开始了。数字化派和传统派,年轻一代和老一代,各执一词。
沈微光没有再说话。她看着奶奶,奶奶依然闭着眼,但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等争论稍微平息,奶奶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我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九三八年春天,观易阁被烧的那天。”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南京,不知道。后来听说,日本人把书搬出来,堆在院子里烧。烧了三天三夜,灰烬飘得满城都是。”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那些书里,有宋版的《周易》,有明版的《史记》,有沈家七代人的批注,有你们曾祖父小时候画的卦象…都没了。物质的,都没了。”
奶奶顿了顿:“但一九四五年,你们曾祖父在北平的图书馆,看到了一本《周易集解》,里面有我写的批注。那本书,逃过了战火,逃过了运动,还在。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
“因为书会烧,但字会传;纸会烂,但意会留。”奶奶说,“真正的传承,不在书里,在写书的人心里;不在楼里,在建楼的人精神里。”
她看向堂叔:“建国,你想做元宇宙,想做数字化,可以。但不要忘了,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沈家的精神传下去,不是为了做一个漂亮的数字标本。”
她又看向沈微光:“微光,你担心记忆变成商品,担心真实被虚拟取代,也对。但你要做的不是拒绝技术,是用技术…传递真实。就像你曾祖父用《周易》渡过了真实的苦难,你也要用你的代码,传递真实的情感。”
最后,她看向所有人:“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都姓沈,是因为我们都记得——记得湖州的雨,记得观易阁的光,记得战火中的坚持,记得苦难中的希望。这些记忆,需要我们面对面,心对心,才能真正传递。”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九十岁的老人,说这么多话,累了。
“所以,”她最后说,“我建议: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大家…去菜市场吧。”
“菜市场?”堂叔愣住了。
“对,菜市场。”奶奶微笑,“你们曾祖父说的,那里有最大的‘易’。去那里看看,闻闻,摸摸…感受真实的生活,感受江南的春天。然后,再回来谈传承,谈数字化,谈元宇宙。”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然后,有人笑了。不是嘲笑,是会心的笑。
“奶奶说得对。”沈明辉站起来,“我来湖州两天了,还没出过这纪念馆。走吧,去菜市场。”
“我也去。”一个从台湾来的表姑说,“想看看江南的菜市场什么样。”
“同去同去。”
人们陆续站起来,气氛轻松了。堂叔有些尴尬,但也笑了:“好,听奶奶的。会议暂停,下午…去菜市场。”
沈微光推着奶奶的轮椅,走出会议室。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照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奶奶,”她轻声说,“您真厉害。”
“不是厉害,”奶奶说,“是老了,看得清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到这个时候,就清楚了。”
她们走出纪念馆,来到街上。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出来,像一群突然被放出笼子的鸟,有些茫然,又有些兴奋。
菜市场就在老城中心,离纪念馆不远。走进去,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嘈杂的人声,混杂的气味——鱼腥、菜青、肉鲜、调料香…各种颜色:蔬菜的绿、辣椒的红、豆腐的白、活鱼的银…各种声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剁肉声、孩子的哭声笑声…
沈微光推着奶奶,慢慢走在狭窄的通道里。奶奶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看,”她指着一个卖鱼的摊子,“那鱼还在跳,多鲜活。”
又指着一个卖菜的婆婆:“她的菜是自己种的,你看根上的泥,是真的。”
再指着一个小孩,正在啃一根黄瓜:“吃得香,是真的香。”
一切都是真的。嘈杂是真的,气味是真的,颜色是真的,生活…是真的。
沈微光深深地呼吸。硅谷的空气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味道。而这里的空气,混杂着千百种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堂叔沈建国也来了,站在一个卖竹编制品的摊子前,好奇地摸着一个竹篮。MIT博士沈明辉在和一个卖豆腐的老板聊天,问豆腐是怎么做的。从台湾来的表姑在买青团,小心翼翼地用普通话问价钱。
这些在世界各地做大事的沈家人,在这个小小的菜市场里,变成了普通的好奇游客。
沈微光推着奶奶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有个老人在卖书——不是新书,是旧书,摊在地上,用塑料布垫着。
奶奶让停下来。她看着那些旧书,眼神悠远。
沈微光蹲下,翻看那些书。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旧书:《毛泽东选集》《红旗》杂志,也有一些老课本、老画报。突然,她看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已经没了,但内页的字迹让她心跳加速——是她熟悉的字迹,沈观澜的字迹。
她小心地拿起那本小册子。是手抄本,用钢笔写的,纸已经黄了,但字迹清晰。标题是:《易理新诠(残稿)》。是曾祖父在陕南机械厂时写的那本!
她快速翻看。里面是用现代语言重新阐释《周易》的尝试,有很多数学公式、几何图示,也有哲学思考。最后一页,有一段话:
“易道如舟,渡海者众。我这一代,渡战乱之海;下一代,渡建设之海;再下一代,或将渡科技之海。海不同,舟不同,然方向一也:向光明,向善,向人类的延续。
若后来者见此稿,当知:舟可虚,心要实;海可渡,岸须寻。真正的岸,不在远方,在人心之安宁,在文明之延续,在生生之不息。
沈观澜 1974年秋 于陕南”
沈微光的手在颤抖。这本手稿,怎么会在这里?曾祖父的原稿应该在社科院档案馆,或者…流散了?
“姑娘,喜欢这本书?”卖书的老人问。
“这书…您从哪里来的?”
“收废品收来的。”老人说,“从陕西那边运来的废纸里挑出来的。我看字写得好,就留着了。你要的话,五块钱。”
五块钱。曾祖父一生的思考,五块钱。
沈微光掏出钱,郑重地递给老人。然后,她捧着这本手稿,像捧着一件圣物。
“奶奶,您看…”
奶奶接过手稿,抚摸那些字迹,眼泪流下来:“是他的字…是他…”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段话,轻声念出来:“‘舟可虚,心要实;海可渡,岸须寻…’”
念罢,她长久地沉默。
“奶奶,”沈微光问,“您说,曾祖父找到‘岸’了吗?”
奶奶擦擦眼泪,看着菜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你看这些人,这些活生生的,在讨价还价,在做饭,在生活的人…这就是‘岸’。文明在延续,生命在继续,这就是‘岸’。”
她把手稿还给沈微光:“收好。这是…他留给你的话。”
沈微光把手稿放进背包,和那本《周易正义》放在一起。两本残破的书,相隔五十年,来自不同的“海”,但指向同一个方向。
“走吧,”奶奶说,“我们买点菜,回去做饭。”
沈微光推着奶奶,在菜市场里慢慢逛。买了鱼,买了豆腐,买了青菜,买了竹笋…都是最新鲜的。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挑菜的眼光很准,知道什么样的菜好。
买完菜,她们回到纪念馆。堂叔已经安排人准备了一间厨房——是馆里的员工厨房,不大,但够用。
沈微光、母亲沈明玉、几个女性亲戚,还有主动要求帮忙的沈明辉,一起在厨房忙活。洗菜,切菜,生火(虽然是煤气灶),做饭…奶奶坐在轮椅上指挥,像个将军。
“鱼要清蒸,放姜丝,葱丝…”
“豆腐和竹笋一起烧,放点酱油…”
“青菜用蒜蓉炒…”
厨房里热气腾腾,香味弥漫。沈微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饭了——在硅谷,她要么吃外卖,要么用智能厨具,按几个按钮就做好。而这样亲手洗、切、炒,闻着食材在锅里变化的味道,听着油滋滋的声音…感觉很真实,很踏实。
饭做好了,摆了一大桌。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没有分主次,没有讲排场,就是一家人吃饭。
堂叔举杯:“今天,听奶奶的,不讲数字化,不讲元宇宙,就…吃饭,聊天,像一家人一样。”
大家举杯。没有昂贵的酒,就是普通的黄酒,但喝起来很暖。
吃饭时,大家聊起了各自的生活:沈明辉在MIT的研究,表姑在台湾开的小店,堂叔在市政府的工作,还有几个孩子在学校的事…都是平凡的事,但真实,温暖。
奶奶吃得不多,但一直微笑着听。偶尔插一句话,问一个问题,像把散落的珠子串起来,串成一串完整的记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但大家没有散,继续坐在那里,喝茶,聊天。孩子们在玩,老人们在回忆,中年人在交流。
沈微光坐在奶奶身边,握着她的手。奶奶的手很瘦,很凉,但很柔软。
“奶奶,”她轻声说,“我今天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您为什么带我们来菜市场。”沈微光说,“不是为了反对数字化,是为了提醒我们:数字化之前,要有真实;虚拟之前,要有实体;记忆保存之前,要有…活着。”
奶奶点头:“你曾祖父要是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会欣慰的。”
“为什么?”
“因为你在用你的方式,‘渡海’。”奶奶说,“而且,你没有忘记‘岸’在哪里。”
沈微光眼眶发热。是的,她没有忘记。岸在菜市场的嘈杂里,在饭菜的香气里,在家人围坐的温暖里,在…这些真实而平凡的瞬间里。
夜深了,人们陆续散去。沈微光和母亲送奶奶回酒店——奶奶住不惯纪念馆的现代化客房,坚持住老城里的传统客栈。
客栈很小,但很干净,木结构的房子,走上去咯吱响。奶奶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能看到小巷和远处的灯光。
安顿好奶奶,沈微光准备离开。奶奶叫住她:“微光,明天…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观易阁的原址。”奶奶说,“不是纪念馆,是真正的地方。”
“那里…不是已经建了纪念馆吗?”
“纪念馆是建了,但地还在。”奶奶说,“我想去看看,那棵树还在不在。”
“什么树?”
“一棵梧桐树。”奶奶的眼神变得遥远,“观易阁院子里,有棵百年梧桐。一九三八年烧阁子的时候,树也烧了一半,但没死。后来…不知道还在不在。”
沈微光点头:“好,明天我们去。”
第二天清晨,雨又下了。沈微光撑着伞,推着奶奶的轮椅,按照奶奶的记忆,在湖州老城里慢慢找。
老城的变化很大,很多老建筑拆了,新建了仿古建筑。但奶奶的记忆很准:“往左…对,这个巷子…以前这里有家豆腐店…再往前,有个石拱桥…”
她们穿过小巷,绕过新建的“仿古商业街”,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这里还没有完全开发,有一些老房子,但也有些空地。
“就是这里。”奶奶在一处空地前停下。
空地不大,长满了杂草,周围有围挡,立着牌子:“待开发地块”。空地的中央,确实有一棵树——一棵老梧桐,树干很粗,但半边是焦黑的,像是被火烧过。奇怪的是,焦黑的那半边已经死了,但另一半还活着,在春天里冒出了新芽。
“就是它。”奶奶轻声说,“它还活着。”
沈微光推着奶奶走近。雨中的梧桐树静静立着,焦黑与青绿对比鲜明,像一段凝固的历史。
奶奶伸手,轻轻抚摸树干上焦黑的疤痕:“一九三八年…八十六年了。它还记得。”
沈微光看着这棵树,想象着当年的场景:大火,浓烟,书在燃烧,树在燃烧…但树没有死,活下来了,每年春天,还发芽。
就像沈家。经历了战争、运动、离散…但没有死,活下来了,还在延续。
“微光,”奶奶说,“你知道这棵树为什么没死吗?”
沈微光摇头。
“因为根还在。”奶奶说,“火烧了树干,烧了枝叶,但根在地下,烧不到。只要根还在,就能活。”
她看向沈微光:“沈家的根是什么?不是观易阁,不是那些书,甚至不是《周易》…是记忆,是精神,是…‘生生不息’的信念。这些,火烧不掉,运动打不倒,时间磨不灭。”
沈微光点头。她明白了。真正的传承,在根里。而她要做的,不是保存枝叶(那些具体的书、楼、仪式),是滋养根(那种精神,那种信念)。
“奶奶,”她说,“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建元宇宙,不搞区块链家谱。”沈微光说,“我想建一个…‘根’的项目。收集家族的真实记忆——不光是大事,是小事:曾祖父怎么在战俘营画卦,您怎么在纺织机旁诵经,妈妈怎么在筒子楼里教我认字…这些真实的故事,真实的感受。然后,用最朴素的方式保存:写下来,录下来,讲给下一代听。”
她顿了顿:“数字化可以做,但只是辅助。核心是…让人与人面对面,讲故事,听故事,让记忆在讲述中复活,在倾听中传承。”
奶奶看着她,眼睛里有光:“这就是‘虚舟’该做的事——不是载着华丽的装饰渡海,是载着真实的记忆,真实的根,渡向未来。”
“您觉得可行吗?”
“可行。”奶奶握住她的手,“而且,你已经开始了。”
她们在梧桐树下站了很久。雨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后透出来,照在树上,照在她们身上,照在空地上。
焦黑的树干,青绿的新芽,在阳光中形成奇异的和谐。
死与生,过去与未来,伤疤与希望…都在这里了。
“该回去了。”奶奶说。
沈微光推着轮椅,慢慢离开。走出几步,她回头,再看一眼那棵树。
梧桐树静静立着,在春雨中,在阳光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见证着一百年的渡海。
见证着虚舟的漂流与归航。
见证着根的深扎与枝叶的新生。
回到客栈,奶奶累了,休息了。沈微光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但她没有写代码,没有看论文,而是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
开始写:
“沈家记忆计划:
1. 口述史采集:采访所有在世家族成员,记录他们的真实故事。
2. 实物数字化:扫描老照片、信件、手稿,但不止于扫描——要记录背后的故事。
3. 定期聚会:不仅是清明的仪式性聚会,是日常的、小范围的、深入的交流。
4. 教育传承:不是灌输家族荣耀,是传递家族精神——如何在苦难中坚守,在变化中寻找不变。
5. 开放包容:接纳所有形式的‘家’——血缘的,婚姻的,收养的,朋友的…只要认同‘生生不息’的精神,就是沈家人。
原则:真实高于完美,温度高于技术,人心高于数据。
目标:不是建造一个辉煌的数字纪念碑,是培育一片生生不息的精神森林。
——沈微光,2024年清明,于湖州”
写罢,她保存文档,发给了堂叔、母亲、沈明辉,还有其他几个她认为会理解的人。
然后,她关上电脑,走到窗边。
窗外,湖州的夜晚降临了。老城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昏黄的,温暖的,像星星落在地上。
远处,纪念馆的玻璃幕墙还在发光,数字化的沈家历史还在屏幕上滚动。
但沈微光知道,真正的沈家历史,不在那里。
在奶奶的记忆里。
在那棵梧桐树的年轮里。
在菜市场的嘈杂里。
在今晚家人围坐的温暖里。
在…每一个真实活着的瞬间里。
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瞬间收集起来,连接起来,传递下去。
用她的方式。
用这一代人的方式。
继续那艘虚舟的航行。
但这一次,舟不再“虚”了。
因为它载着最实的重量:记忆,情感,根。
因为它航向最真的方向:人心,生活,未来。
因为它知道,渡海的终点,不是某个地理的岸。
是文明的延续。
是生命的繁荣。
是…在时间的河流中,一代又一代人,手拉手,心连心,向着光明,不断前行。
这就是“虚舟渡海”的真义。
这就是沈家一百年的故事。
这就是…她接过的火种。
窗外,春雨又起。
细密的,温柔的,滋润大地的雨。
像记忆。
像传承。
像生命本身。
绵绵不绝。
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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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舟行已远,海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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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键盘上敲下“全书终”三个字时,窗外的北京正下着2025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细密,斜斜地飘,像从天空垂下亿万根银线,要把这个喧嚣的城市暂时缝进一片静默的白里。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雪。看了很久。
然后回头,看屏幕上这近百万字的文档。从第一章“观易阁的尘埃”到第十六章“虚舟入海”,从1905年到2024年,从沈观澜到沈微光,四代人,一百二十年,一部虚构的家族史,却写尽了我对二十世纪中国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未竟之思。
这本书,我写了整整一年。
起初只是想写一个关于《周易》传承的故事,一个书生在乱世中如何用古老智慧安身立命。但写着写着,人物自己活了起来——沈观澜在战俘营画卦,沈听雪在佛堂看蜻蜓,林觉秋带来《天演论》,竹内晦庵在易学与良知间挣扎…他们牵引着我,走向我未曾计划的方向:抗战、内战、建国、运动、改革、开放,直到今天的数字时代。
我仿佛不是作者,是记录者,记录一个早已存在于时空某处的家族,如何渡过一个世纪的惊涛骇浪。
而渡海的舟,就是“易”。
不是作为占卜术的易,是作为生命哲学的易;不是作为封建糟粕的易,是作为文明基因的易。它让沈观澜在战俘营中不崩溃,让沈听雪在南京大屠杀后不绝望,让沈微光在硅谷的虚拟世界里不迷失。它是一艘“虚舟”——空灵,包容,能适应任何风浪;又是一艘“实舟”——载着真实的文化记忆,真实的人类情感,渡向真实的未来。
这艘舟,其实不只是沈家的。
是我们这个民族的。
二十世纪的中国,经历了太多的断裂:传统的断裂,战争的断裂,意识形态的断裂,现代化的断裂…每一次断裂,都像海上的暴风雨,要把这艘文明的舟打沉。但它没有沉。为什么?
因为舟的龙骨还在。那个龙骨,就是沈观澜说的“生生之谓易”的信念,就是沈听雪说的“根还在”的坚韧,就是林觉秋说的“互相帮助”的道义,就是沈微光要找回的“菜市场”的真实。
写这本书的过程,是我重新认识中国二十世纪的过程。
我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晚清的科举废除,民国的军阀混战,抗战的惨烈,内战的复杂,建国后的各种运动,改革开放的阵痛…每段历史,都对应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但我刻意避免简单的好坏二分——沈观澜不是完人,林觉秋不是圣人,竹内晦庵也不是单纯的恶魔。人性是复杂的,历史是复杂的,就像《周易》的卦象,阴阳交织,吉凶互变。
唯一不变的,是人在极端环境下的选择:选择坚守还是妥协,选择记忆还是遗忘,选择连接还是割裂,选择相信还是绝望。
书中的沈家人,选择了坚守、记忆、连接、相信。
所以,他们渡过了海。
所以,我们这个民族,渡过了二十世纪。
写到最后几章时,我常常流泪。
写沈观澜在批斗会上抱着残破的《周易正义》大笑时,我哭了。那是怎样的通透,怎样的悲壮?一个用一生研究“变易”的人,在最疯狂的时代,用最平静的方式,守护着不变的东西。
写沈听雪在栖霞寺面对死亡与背叛的选择时,我哭了。一个弱女子,在屠刀下,在病痛中,依然选择“不低头”。那不是英雄主义,是…人性的尊严。
写林觉秋找沈观澜找了七年,跑遍三十七个厂时,我哭了。那不是爱情,是比爱情更深的——同志之情,战友之义,是在黑暗中互相确认对方还活着的…生命连接。
写沈微光在硅谷的完美世界里感到“不安”,要回湖州找“真实”时,我哭了。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困惑:在物质丰裕、技术发达的今天,为什么反而感到空虚?为什么需要回到“菜市场”才能找到踏实?
因为这些章节,写的不仅是沈家,是我们所有人。
我们都在渡自己的海。
有的人的海是生存——如何活下去。
有的人的海是意义——为什么活。
有的人的海是记忆——记住什么,遗忘什么。
有的人的海是传承——把什么交给下一代。
而《周易》,或者更广义地说,中国古老的文化智慧,给了我们渡海的舟楫。不是具体的解决方案,是思维方式:在变化中看到不变,在危机中看到转机,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失去中珍惜拥有。
这就是“虚舟渡海”的隐喻。
舟是虚的——没有固定的教条,没有僵化的规则,随时准备适应新的风浪。
但渡海是实的——要经历真实的苦难,做出真实的选择,付出真实的代价。
而海…就是时间,就是历史,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
写完这本书,我有些恍惚。
仿佛陪着沈家人走了一百年,现在突然要告别,有些不舍。
沈观澜、沈听雪、林觉秋、竹内晦庵、沈微光…他们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熟悉沈观澜画卦时手指的温度,熟悉沈听雪诵经时嘴唇的翕动,熟悉林觉秋思考时眉头的微蹙,熟悉沈微光写代码时背部的紧绷。
他们不是完美的人,但都是真实的人。
有弱点,有局限,会犯错,会迷茫…但最终,都选择了“渡”——向前,向光,向善。
这或许就是我想通过这本书表达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很苦,但我们走过来了;未来的中国也许还有风浪,但我们能继续走。
因为舟在。
因为桨在。
因为渡海的人,一代又一代,都在。
现在,我把这本书交给你,亲爱的读者。
如果你读到了这里,说明你已经陪沈家走完了这一百年的航程。感谢你的陪伴。
希望这本书能给你一些东西——不一定是答案,是思考;不一定是慰藉,是力量;不一定是怀旧,是前瞻。
希望你合上书时,能想起沈观澜的那句话:
“舟可虚,心要实。渡海终须靠岸,上岸即是回家。”
家在哪里?
在记忆里。
在传承里。
在每一个珍惜真实、守护善良、相信未来的心里。
雪还在下。
我关掉电脑,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真正的《周易》——不是沈观澜那本残破的,是普通的现代版本。翻开,墨香扑鼻。
乾卦第一:“乾:元亨利贞。”
元,始也;亨,通也;利,宜也;贞,正也。
开始,通达,适宜,守正。
这不仅是卦辞,是人生的指引,是文明的密码。
我把书放回书架,看向窗外。
雪夜中的北京,安静,洁白,像一张等待书写的宣纸。
而我们的航行,还在继续。
舟行已远,海在身后。
前方,是新的黎明,新的海岸,新的…生生不息。
是为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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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2021年冬 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