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岳苍茫:石阶上的血与墨
夏已童
南岳的清晨,雾气带着水分,汇聚成珠沉甸甸地压在松针上,倏然坠落,打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碎成更小的水雾,洇开一片深色的痕。我拾级而上,脚下青苔幽滑,石面被无数步履磨得温润,却又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凉意。这石阶,何尝不是一条时间的甬道?每一级,都叠印着湮没的足迹,浸染着无声的叹息。
古寺的钟声闷闷传来,在半山亭上空盘桓。浓得化不开的香火气,裹挟着焦灼的祈愿,从大殿门洞里汹涌而出。烟雾中,一位白发老妪匍匐于地,枯瘦的脊梁弯成沉重的弓,额头撞击蒲团的闷响,一声声,恍如三百年前湘西草堂(石船山)那盏孤灯下,笔锋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就在这衡山更幽深的皱褶里,王夫之(王船山),这位明末的孤臣孽子,正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孤愤,在贫病昏暗的油灯下,一笔一划,剖开华夏文明千年兴衰的肌理。他的《读通鉴论》、《宋论》,字字如刀,剔骨析髓,追问着文明衰败的根源、精神脊梁崩塌的因由。眼前鼎盛的香火与匍匐的虔诚,与草堂油灯下那清癯而坚毅的身影,构成何等刺目的映照!蒲团上那被无数膝盖磨出的油亮凹痕,无声地承接着石船山方砚里未干的墨泪。香灰无声飘落,覆盖石阶,也覆盖着历史的诘问:迷狂的匍匐,与孤绝的求索,究竟哪一条路径,能托起一个民族坠落的灵魂?
松涛阵阵的幽径尽头,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忠烈祠的碑林森然矗立,许多碑面字迹漫漶,或被粗暴剜去,留下惨白的空白,像一张张因剧痛而失声的口。指尖触到一块无名碑,那粗粝冰凉的质感,凝固成1944年衡阳城头灼热的弹片。方先觉将军率领“泰山军”第十军,以孤城血肉之躯,硬撼数倍日寇精锐四十七昼夜!弹尽粮绝,援军无望。诀别电文“来生再见”的余音未散,为保全城生灵,将军饮恨“停战”。祠中虽无专碑,但这无数无名的空白碑石,分明就是衡阳焦土上沉默的弹坑与凝固的血痕。蒋介石手书匾额上那个格外凝重的“诚”字,在碑林的森然寒气中,无声地洇开历史的沉重与愧怍——是“精诚团结”之诚?还是面对如此惨烈牺牲时,一个民族领袖内心无以言表的诚惶诚恐?风掠过碑林,呜咽声里,裹挟着当年城头“血战到底”的誓言与最后时刻无言的悲怆。遗忘如此冰冷,而历史真实的沉重,正凝结在这无名碑粗糙的肌理与那血写的“诚”字里,它无声地拷问着每一个踏过此地的后来者:我们脚下的石阶,是否还浸染着未曾冷却的血色?
天风浩荡,终于席卷了祝融峰顶。云海苍茫,群峰若隐若现,如同历史本身在混沌与澄明间沉浮。山麓,南岳大庙的琉璃金顶在云隙阳光中反射出刺目、近乎浮夸的光芒。这眩光,刺穿了公元805年深秋那场弥漫衡岳的厚重雨雾。被贬南行的韩愈(韩文公),心绪郁结,于山下庙中焚香祷告,挥毫写下《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奇哉!笔落诗成之际,那锁天锢地的浓云,竟如得军令般豁然中开!青天朗日,群峰峥嵘,尽收眼底。“文能开云”的神迹,其内核是一个知识分子胸中浩然正气、笔下至诚至理,足以感通天地、廓清迷雾的精神伟力。韩愈的笔锋,劈开的何止是自然之云?更是蒙蔽人心的迷信阴翳、现实困顿的迷障!千年后的此刻,我们面对的是另一种“云雾”:历史被镀上浮华金光,真相在喧嚣中扭曲,文化血脉在功利中稀薄。山下那刺目的金顶光芒,不正是这时代精神迷雾的耀眼折射?韩公裂云的笔锋,穿透千年烟云,直指当下:唯有以文化良知为烛、以理性精神为剑,方能斩开虚饰浮华,洞见历史与精神的筋骨。
暮色四合,山道渐暗。石阶在脚下延伸,每一步都需格外留神。远处,磨镜台的山影沉入墨蓝。禅宗怀让禅师“磨砖作镜”点化马祖道一的公案,那“明心见性”、破除迷障的智慧,与韩愈的“开云”、王夫之的“开生面”,在暮色中悄然共鸣。山风渐凉,石船山草庐里那盏如豆孤灯的光晕,穿透三百年的沉沉夜幕,悄然映照在渐暗的石阶上。王夫之,自号“船山病叟”,在“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的孤绝中,以巨笔为华夏文明续命。他的著作,死后两百年方如惊雷震醒神州。这衡山的石阶,浸润过他忧患的汗水;山间的云雾,吞吐过他孤愤的墨香。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衡岳、对中华文明最悲怆也最深刻的回答:那在漫漫长夜中守护孤灯、以理性穿透黑暗的灵魂,才是文明血脉不灭的星火。
下山的路,沉入更深的暮色。石阶的轮廓已然模糊,唯有足底传来那份沉甸甸的、千年不易的坚实感。历史,沉淀在这石阶里,凝固在无言的碑文中,更流淌在韩愈裂云的诗句间、方先觉诀别的电波里、王夫之孤灯摇曳的墨影中。每一步落下,都是向大地记忆的叩问。当后来者的脚步,带着对真实故事的敬畏、对命运悲悯的温热、以及对理性烛火不灭的追寻,这衡岳的阶石,便在沉沉的夜色里,透出船山孤灯般、韩愈笔锋般、无数血泪凝成的不灭微光——那是历史留给迷途者,指向澄明永恒的罗盘。
个人简介:夏已童,一名00后大学生,远方漂泊的候鸟,文字田埂上的拾穗者。喜欢听钢琴曲,喜欢看散文小说。常写信寄予朋友。憧憬未知的旅途,偶尔外出旅行,寻找遗落在地球某处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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