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卷:水逝(1927-1949)
第十章:篝火夜话·在两种真实之间
一九四一年春·皖南游击队临时营地
火,是这片被雨水和雾气浸透的山区黑夜里,唯一具有温度和形体的存在。篝火堆在李队长他们下午新搭起的、半露天的大窝棚中央,用的是湿气不那么重的松木枝和捡来的干茅草,烧得不算旺,时不时“噼啪”爆出一两颗火星,升腾起一缕带着松脂清苦气息的青烟。火光摇曳,将围坐在火堆旁的人影放大、扭曲,投射在窝棚四周用树枝和茅草胡乱编就的墙壁上,仿佛一群沉默而巨大的、跳动着的精魄。
沈静舟靠坐在一个用石头垫高的干草捆上,受伤的右腿被苏文蕙用木板和布条仔细固定着,平放在铺了厚厚茅草的地上。腿上敷的草药持续散发着温热感,疼痛缓解了许多,但依然沉重,提醒着他此刻处境的真实与荒诞。他身上换了一身游击队提供的旧棉衣,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比他自己那身湿透结冰的衣裳不知舒服多少倍。
围坐的人不多。除了苏文蕙和李队长,还有下午搀扶他的那个叫“二虎”的愣头青小伙子,那个叫“桂枝姐”的爽利中年妇女,以及一个沉默寡言、一直在篝火旁默默擦拭一杆老旧步枪的老战士,大家都叫他“老蔫”。另外还有两三个年轻队员,好奇地坐在稍外围的阴影里,目光不时瞟向沈静舟这个“外面来的先生”。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里面掺了几把磨碎的、带着糠皮的糙米,还有桂枝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小把咸菜疙瘩,切得细细的撒在粥面上,就算是难得的“荤腥”了。粥很烫,沈静舟小口啜着,粗糙的米糠和野菜纤维刮过喉咙,味道苦涩,但一股实实在在的热流从食道滑进胃里,迅速驱散了积攒多日的寒意与虚脱。他吃得格外慢,格外珍惜。
“沈先生,慢点吃,锅里还有。”桂枝姐看他吃得专注,笑眯眯地说,手里还在缝补着一件破旧的衣裳,“就是没啥油水,委屈你了,你们城里人吃惯精细的。”
“不委屈,不委屈。”沈静舟连忙说,“这比我这些天啃的干粮好太多了。多谢桂枝姐。”他的感激发自内心。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深山里,这一碗热粥,是活命的恩情。
“嗨,谢啥。苏队长的客人,就是咱们的客人。”桂枝姐爽朗地摆摆手,“再说了,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斯斯文文的,落到这步田地,不容易。”
李队长喝完了自己那碗粥,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嘴,掏出个磨得油亮的烟袋锅,就着篝火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雾混着松烟,在火光上方缭绕。他眯着眼睛,看向沈静舟:“沈先生,听苏队长说,你是从上海那个‘孤岛’来的?那边……现在咋样了?鬼子还那么猖狂?老百姓日子好过点没?”
问题很直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和关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静舟身上。对这些常年困守深山、与外界消息隔绝的游击队员来说,来自“外面”尤其是上海这样大都市的消息,充满了吸引力,也关乎着他们对整体战局的想象和判断。
沈静舟放下碗,斟酌着词语。他不能透露太多地下工作的细节,但可以说说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上海……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更坏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篝火旁显得清晰,“租界还在,日本人没有直接进去,但控制得越来越严。特务横行,动不动就抓人,暗杀。物价飞涨,米比金子还贵,很多人饿肚子。街上能看到冻死、饿死的人。有点钱、有门路的,还能勉强维持;没门路的普通百姓,日子非常艰难。”
窝棚里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山风吹过茅草缝隙的呜咽。队员们脸上都露出沉重和愤怒的神色。
“狗日的小鬼子!”二虎年轻气盛,忍不住骂了一句,拳头握得嘎吱响。
“租界里的洋人呢?他们不管?”老蔫停下擦枪的动作,抬头问,声音沙哑。
“洋人……”沈静舟苦笑,“欧洲自己打得一塌糊涂,他们在上海的力量也削弱了。有些人同情我们,暗中提供一些帮助,但更多的是明哲保身,甚至……有些人为了利益,和日本人勾勾搭搭。指望他们主持公道,很难。”
“他娘的,没一个好东西!”李队长狠狠吸了口烟,“都是欺负咱中国人!”
“也不全是。”苏文蕙轻声插话,她坐在沈静舟斜对面,火光在她清瘦的脸上跳跃,“我在武汉救护队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些真心帮助我们的外国医生和记者。哪里都有好人,有坏人。关键是咱们自己,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的话让气氛缓和了一些。李队长点点头:“苏队长说得对,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咱们手里有枪,山里就是咱们的地盘,鬼子来了也得崩掉他几颗牙!”
“对!崩掉他几颗牙!”几个年轻队员跟着低吼,眼中燃烧着战斗的火焰。
沈静舟看着这些面孔黝黑、衣着破烂、却眼神炽热坚定的男女,心中受到深深的触动。他们的生活条件,比他在上海见到的底层市民更加艰苦百倍,随时面临死亡威胁。但他们没有麻木,没有绝望,反而有一种蓬勃的、原始的、要将侵略者撕碎的生命力。这是一种他在书斋、在都市、甚至在“孤岛”的文化人圈子里,都极少见到的、赤裸裸的生存与反抗的意志。
“沈先生,”桂枝姐一边缝补,一边好奇地问,“你是读书人,学问大。你说说,这小鬼子,为啥就这么坏,非要跑到咱们中国来杀人放火?他们自己家里没地儿待吗?”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触及了战争的根源。沈静舟想了想,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日本是个岛国,地方小,资源少,又学了西方列强那套弱肉强食的强盗逻辑。他们觉得只有对外扩张,抢别国的土地和财富,才能让自己强大。咱们中国地大物博,又积弱多年,就被他们盯上了。这就像山里的狼,饿了,就要吃羊,不管羊愿不愿意。”
“强盗!就是强盗!”二虎愤愤道。
“那咱们啥时候能把这群强盗赶出去?”一个年轻队员问,眼中充满期盼。
沈静舟沉默了。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战局胶着,前途未卜。他能告诉他们,这场战争可能还会持续很久,牺牲还会更大吗?
“总有一天会的。”苏文蕙接过话,声音平静而坚定,像在陈述一个必然的事实,“只要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放弃,都尽自己的一份力。鬼子占的地盘越大,兵力就越分散,就像撒开的渔网,总有漏洞。我们在山里打游击,其他地方的人也在抵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有一天,这些火会把侵略者烧得干干净净。”
她的话没有豪言壮语,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让队员们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沈静舟看着她。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清澈而深邃。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鼓励、需要指引的年轻女孩,她已经成了能够指引他人、凝聚人心的“队长”和“火种”本身。
“苏队长说得对!”李队长磕了磕烟袋锅,“咱们在这山里多消灭一个鬼子,多破坏一次他们的交通,大后方的压力就小一分,胜利就早一天!沈先生,你们在上海搞那些……文章、书籍,也是战斗!让更多人知道鬼子的罪行,让更多人觉醒,这就是在鬼子背后捅刀子!”
沈静舟心中一震。他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过自己的工作。在“孤岛”从事地下出版时,他时常感到无力,觉得文字在枪炮面前苍白可笑。但此刻,在这些真正拿着枪与鬼子搏命的人眼中,他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印刷、传递的文字,竟然也被视为一种有价值的、“捅刀子”的战斗。这种认同,让他胸腔发热。
“李队长过誉了。”他诚恳地说,“跟你们真刀真枪地拼命比起来,我们做的,微不足道。”
“话不能这么说。”老蔫忽然开口,他擦完了枪,将枪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没有道理,没有人心,光有枪,那是土匪。咱们为啥打鬼子?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让孩子能上学,让像沈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能安心做学问?你们写的那些道理,咱们可能不大懂,但知道那是好东西,是咱们心里头想的,但说不出来的东西。你们把那些东西写出来,传出去,就是在帮咱们说话,在给咱们这杆枪,装上一颗‘理直气壮’的子弹。”
老蔫的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词不达意,但意思却格外透彻。沈静舟怔住了。他看着这个沉默寡言、满脸风霜的老战士,仿佛看到了千千万万普通中国百姓最朴素、最坚实的内心世界。他们反抗,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某种“理”,为了一个“直”,为了子孙后代能活在阳光下,活在“道理”之中。
篝火“噼啪”爆响,溅起一簇火星,瞬间照亮了窝棚里每一张专注而真诚的脸庞。沈静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连接感。多年来,他游离于各种身份和群体之外——家族的逆子,象牙塔的边缘人,都市的旁观者,“孤岛”的潜伏者。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水面上无根的浮萍。但此刻,在这深山的篝火旁,在这些衣衫褴褛、可能明天就会牺牲的战士中间,他却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不是基于血缘、地缘或阶级,而是基于一种更根本的东西——对这片土地共同的爱与痛,对侵略者共同的恨与抗,对“人”应有的尊严与未来共同的、不屈的追求。
“老蔫叔说得太好了!”苏文蕙眼中闪着光,“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的队伍里,也要学文化,要懂道理。不能光会打枪,还得知道为啥打枪,为谁打枪。沈先生,”她转向沈静舟,目光灼灼,“等你的伤好点,能不能给咱们队员们,上上课?讲讲外面的形势,讲讲简单的道理?咱们这里,识字的没几个,大家都渴望多知道点东西。”
“我……当然可以。”沈静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只要大家不嫌弃我讲得不好。”
“那敢情好!”李队长一拍大腿,“咱们这些大老粗,也能沾沾沈先生的文气!二虎,猴子,你们几个小子,平时让你们认个字跟要命似的,这回可逮着好先生了,都给我好好听!”
被点名的几个年轻队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眼神里却充满期待。
话题渐渐从沉重的战争转向了稍轻松的内容。桂枝姐讲起山里采药的趣事,二虎说起上次伏击鬼子运输队,怎么用土地雷炸得鬼子人仰马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老蔫偶尔插一句嘴,往往是点睛之笔,透着老兵的经验和幽默。苏文蕙微笑着听着,不时补充几句,眼神温暖。
沈静舟安静地听着,感受着这简陋窝棚里流淌的、简单而真实的温情与力量。这是他在上海租界咖啡馆和文人沙龙里从未体验过的。那里的讨论或许更精妙,言辞更锋利,但总带着一层隔膜,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而这里,每一句话都带着泥土和硝烟的气息,都与最直接的生存、死亡、爱恨紧密相连。
夜渐深,山风更紧了,吹得窝棚茅草簌簌作响。篝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火,兀自散发着余温。
李队长安排好了夜哨,大家便陆续起身,回到各自简陋的铺位休息。苏文蕙检查了沈静舟腿上的固定,又给他留下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明天要换的草药膏。
“夜里冷,伤口可能会疼。这个你拿着,疼得厉害就抹一点。”她轻声说,“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文蕙,”沈静舟叫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后来有没有……成家?”
问题有些突兀。苏文蕙愣了一下,随即坦然地笑了笑:“没有。以前是顾不上,后来……是觉得没必要了。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说不定哪天就……何必拖累别人。现在这样挺好,跟着队伍,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静舟听出了其中的决绝与孤独。战争,剥夺了多少普通人最平凡的幸福可能。
“那你……后悔过吗?离开北平,选择这样一条路?”
苏文蕙在篝火的余光里站了片刻,望向窝棚外漆黑的、起伏的群山轮廓。她的侧影显得格外沉静。
“后悔?”她轻轻重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当年留在北平,或者按照家里的安排嫁了人,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除了依附别人,还能做这么多事,还能帮助这么多人,还能……真正地活得像个人。”她转过头,看着沈静舟,眼中映着炭火的微光,“沈先生,你知道在山里最绝望的时候,是什么支撑着我吗?”
“是什么?”
“是记忆。”苏文蕙的声音很轻,却像山泉敲击岩石,清晰入耳,“是在北平研究会的时候,你、顾先生、赵先生他们,灯下讨论国家命运、文化出路的样子。是五四时,学生们在街头呐喊的样子。是那些书里写的,关于平等、自由、尊严的道理。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总该有些东西,是比活着更重要,更值得去追求的。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那这些东西,可能就真的没有了。”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所以,我不后悔。这条路很难,很苦,但每一步,我都觉得自己离当年在书里读到的、心里相信的那个‘好世界’,近了一点点。哪怕只是错觉,也值了。”
说完,她点了点头:“早点休息吧,沈先生。”然后,便掀开草帘,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沈静舟独自躺在干草铺上,腿上传来隐隐的钝痛,但心里却翻腾着比疼痛更激烈的浪潮。苏文蕙的话,像重锤,敲打在他灵魂的某个一直被遮蔽的角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思考”国家、文化、出路。他翻译、写作、讨论,试图在思想的层面寻求答案。但他是否真正像苏文蕙一样,将自己的生命与那些“道理”融为一体,用最直接的行动去践行,哪怕付出一切?
他想起慧明法师说的“化身为云”。苏文蕙,是否就是那种“云”?不是飘在天上,而是化作甘霖,落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滋润着干涸的生命,哪怕自己蒸发消散?
而他沈静舟,又是什么?是观察云的人?是描述雨的人?还是……也想成为云和雨本身?
炭火最后一点红光,在角落里明灭。山风呼啸,穿过群山万壑,像无数灵魂的呜咽与歌唱。
在这深山的篝火旁,在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彼此映照的“真实”之间——一种是都市文明挣扎的、扭曲的真实,一种是山野抗争的、粗粝而蓬勃的真实——沈静舟感到自己过往的认知正在崩塌与重建。
路,似乎又多了一条。不是回头路,也不是他曾以为的、笔直向前的路。
而是一条需要他躬身进入、用双脚、用生命去重新丈量的,泥泞而崇高的路。
他闭上眼睛,在松脂、草药和干草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梦里,没有高墙,没有江水,只有无尽的山峦,和山峦之上,缓缓流动的、沉默的云。
[第十章结束]
---
第十一章:药香硝烟·在生死边缘传递微光
一九四一年夏·皖南山区
盛夏的山林,并非一片葱郁的乐园。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破碎的光斑,吝啬地洒在厚厚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殖质层上。空气是黏稠的,饱和着植物蒸腾出的水汽、泥土发酵的腥气,以及无处不在的、细小飞虫形成的恼人嗡鸣。闷热,像一件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袄,紧紧包裹着每一个毛孔,让人喘不过气。伤口在这样的天气里,愈合得格外缓慢,也格外折磨人。
沈静舟的腿伤,在苏文蕙的精心照料和自采草药的调理下,总算没有恶化,肿渐渐消了,青紫褪成暗淡的黄色,能够小心翼翼地借力,拄着李队长给他削的粗糙拐杖,在营地附近稍微走动。但他依然是个“累赘”,无法参与游击队的日常巡逻、训练和筹粮行动,这让他倍感焦虑和愧疚。任务时限早已过去,上海那边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运送的物资还藏在他栖身的窝棚角落,用茅草和杂物掩盖着,像一块烧红的炭,时刻灼烤着他的心。
他尝试过向苏文蕙和李队长提出,想尽快联系上原定的接应人员,或者请游击队帮忙,将物资送到下一个中转点。但每次,苏文蕙只是温和而坚定地摇摇头。
“沈先生,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但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一次,在给他换药时,苏文蕙一边用捣碎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一边低声道,“鬼子最近发动了新一轮的‘扫荡’,规模比以往都大,据说调来了关东军的精锐部队。通往江北的所有主要通道都被严密封锁,零星的小路也布满了暗哨和地雷。我们派出去侦察的同志回来都说,形势非常严峻。这个时候,带着东西硬闯,太危险了,几乎等于送死。”
她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包扎好,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着他:“东西放在我们这里,很安全。鬼子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么深的山区。等这阵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把伤彻底养好。否则,就算有了机会,你也走不了。”
道理沈静舟都懂,但等待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他只能尽量找些事情做,来排遣内心的焦灼。他履行了对苏文蕙的承诺,开始给游击队员们“上课”。
“课堂”就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找块平坦的大石头当讲台,队员们或蹲或坐,围成一圈。学生年龄参差不齐,从十五六岁的“红小鬼”,到四五十岁的老战士;文化程度更是天差地别,有人勉强认得几个字,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沈静舟从未当过老师,更没有教过这样的学生。起初,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讲什么,怎么讲。他尝试讲时事,讲国际反法西斯战局,讲简单的历史地理知识。但很快他发现,这些宏大的话题,离队员们的生活和认知太远,他们听得认真,眼神却有些茫然。
直到有一次,二虎挠着头问他:“沈先生,你说这仗为啥叫‘世界大战’?跟咱们这山沟沟有啥关系?”
沈静舟愣了一下,看着二虎和其他队员同样困惑而认真的脸,忽然明白了。他需要找到一座桥,连接他熟悉的那个“知识世界”,和队员们所处的这个“行动世界”。
他改变了方式。不再从概念出发,而是从队员们最熟悉的事物讲起。
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问:“大家看这山,咱们天天在里头转,熟悉不?”
“熟!闭着眼睛都能走!”队员们纷纷回答。
“那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鬼子的大炮、坦克,开不进咱们这山里来?”
“路窄呗!树多呗!咱们熟悉地形!”二虎抢答。
“对!”沈静舟肯定道,“这就是咱们的优势。但大家再想想,如果鬼子把山外的平原、城市都占了,把咱们需要的盐、布、药品、粮食都卡住,咱们在山里,能坚持多久?”
队员们沉默了。他们切身体会过物资匮乏的艰难。
“所以,”沈静舟缓缓道,“咱们在山里打游击,不是为了永远躲在山里。是为了牵制鬼子,消耗他们,让他们不能安安稳稳地占着平原和城市。同时,咱们在山外,在像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在像江北那样的大根据地,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胞,也在用不同的方式战斗。他们可能需要咱们山里的药材、皮毛,咱们也需要他们生产的枪弹、药品,需要他们传来的消息。这场战争,就像一张大网,咱们是网上的一个结,山外是别的结。只有所有的结都结实,都使劲,这张网才能网住鬼子这条大鱼,把它拖死、勒死!世界战局也是这样,欧洲、苏联、美国,都在打法西斯,他们都是网上别的结。他们那边打得狠,鬼子这边压力就大,对咱们就越有利。”
他用最朴素的语言,将局部与整体、游击战与全局的关系,勾勒出来。队员们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纷纷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上次缴获的鬼子罐头,上面印着看不懂的洋字码,原来是美国鬼子揍得他们顾不上运粮食了!”大家议论纷纷,气氛活跃起来。
沈静舟又结合队员们识字的需要,从最简单的“人”、“口”、“手”、“山”、“水”、“打鬼子”教起。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写,解释字的意思,组词,造句。他教得耐心,队员们学得认真。休息时,他还应大家要求,讲一些古代英雄抗击外敌的故事,像岳飞抗金、戚继光抗倭,听得队员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慢慢地,“沈先生上课”成了营地一件颇有吸引力的事。不仅年轻队员来听,连李队长、桂枝姐有空也来坐坐,老蔫更是每次必到,虽然不常发言,但听得极其专注,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思索的光。
沈静舟在这个过程中,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当他看到二虎歪歪扭扭却极其郑重地在地上写出“中国”两个字时,当听到桂枝姐用刚学会的几个字,结结巴巴地念出“我们是抗日的队伍”时,当他与老蔫讨论为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古今中外皆然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力量。他那些曾经困在书斋、显得苍白无力的知识和思考,在这里,在这些最需要光明的心灵土壤上,竟然真的能生根发芽,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绿意。
这是一种与出版禁书、传递情报完全不同的“战斗”。更直接,更贴近生命的脉动。
一天下午,课刚结束,队员们散去准备晚饭。苏文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株刚采来的、还带着泥土的草药。
“沈先生,讲得真好。”她微笑着说,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也是刚忙完回来,“大家都很喜欢你。连最坐不住的小石头(一个十三岁的红小鬼),都能安静地听半天了。”
“是他们愿意学。”沈静舟拄着拐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腿,“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
苏文蕙点点头,蹲下身,熟练地将草药分类,一些留下鲜用,一些摊开在旁边的石头上晾晒。“对了,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她抬起头,“咱们的卫生员小张,上次反扫荡时牺牲了。现在队里懂点医的,就剩我一个,实在忙不过来。我看你懂文断字,心思又细,想教你认一些最常用的草药,学一点简单的伤口处理和护理。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或者以后队伍分开了,也能多个人应急。你看行吗?”
沈静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多学一点,就能多帮上一点忙,就能让他感觉自己不那么像个纯粹的“客人”或“负担”。
于是,在授课之余,沈静舟又多了项任务——跟着苏文蕙认草药。她带他在营地附近的山坡、溪边转悠,指着那些看似普通的植物,告诉他它们的名字、药性、采摘时节和炮制方法。
“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毒,治嗓子疼、发热最好。”她摘下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
“这是鱼腥草,山里多得很,消炎利尿,捣烂了敷伤口能防止化脓。”
“这是三七,止血的圣药,不过咱们这山里少见,得去更深的山里找。”
“这是断肠草,剧毒!千万记住,叶子有点像野菜,但开黄花,根是红的。一定不能弄混!”
她的讲解清晰而实用,总是把草药的样子、功效和可能遇到的伤病情景结合起来。沈静舟学得很用心,用苏文蕙给他的小本子(用旧账本反过来订的)和半截铅笔,仔细画下草药的形状,记下要点。很快,他就认识了二十多种常用草药,也学会了清洗伤口、撒药粉、包扎等基本操作。
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苏文蕙的接触更多了。他发现,苏文蕙不仅是个坚强的战士、可靠的队长,在对待伤病员和教授知识时,她展现出一种近乎母性的耐心与细致。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但处理伤口时却异常轻柔。她的语气总是平和,哪怕再累,也不会显得急躁。
一天傍晚,两人在溪边清洗采来的草药。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水面上洒下细碎的金光。溪水潺潺,凉爽宜人,暂时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文蕙,”沈静舟一边搓洗着手中的车前草,一边问道,“你当初学医,也是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积累的吗?”
苏文蕙将洗净的草药放进竹篮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有些悠远:“差不多吧。一开始在省城护校,学的是洋医院那一套。后来跟着部队,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只能靠土办法。就跟山里的老乡学,跟部队的老军医学,自己再摸索。看到什么草药有用,就记下来;什么法子能救命,就学着用。打仗嘛,没办法,逼出来的。”
她顿了顿,看着清澈的溪水:“有时候想想,也挺奇妙的。我这样一个从前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现在不仅能拿枪,还能拿手术刀(简陋的),能给伤员取子弹,缝伤口。人的韧性,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是啊。”沈静舟感慨。他看着苏文蕙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影,忽然觉得,她就像这山中的某些草药,看似平凡,甚至不起眼,却蕴含着惊人的疗愈力量和生命韧性。在绝境中,她们就是希望本身。
“沈先生,”苏文蕙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等你的伤好了,任务完成了,你打算……回上海吗?”
这个问题让沈静舟怔住了。他还没想过那么远。上海,那个“孤岛”,那个充满危险、压抑却又让他熟悉的环境,是他必须回去复命的地方。但回去之后呢?继续那种潜伏的、与死亡共舞的生活?还是……
“应该要回去吧。”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那里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还有……责任。”
苏文蕙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说:“上海……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你在那里,一定要更加小心。”她的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就在这时,营地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尖锐,刺耳,带着明显的警报意味!
苏文蕙脸色一变,霍然站起:“紧急集合哨!有情况!”她迅速将竹篮背起,对沈静舟急道:“沈先生,你快回营地,去放物资的那个窝棚,隐蔽好!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
说完,她转身就往营地飞奔而去,矫健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
沈静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拄着拐杖,以最快的速度向营地挪动。腿伤限制了他的速度,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处,疼痛阵阵袭来。营地那边已经传来嘈杂的人声、跑步声和枪械碰撞的声音,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
等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挪回营地时,大部分队员已经集结完毕,在李队长的简短命令下,正快速向不同方向散开,进入预设的防御位置或撤退路线。苏文蕙背着她那个标志性的红十字挎包,正和几个队员将一些重伤员和重要的物资(包括沈静舟的藤箱,已被迅速转移)往营地后方更隐秘的山洞里搬运。
“沈先生!这边!”桂枝姐看到他,急忙跑过来搀扶,“快,跟我们去后山洞!”
“发生什么事了?”沈静舟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急问。
“侦察兵回来报告,有一队鬼子,大概一个小队,还有几十个伪军,正沿着西边那条沟往咱们这边搜过来!距离不到五里地了!可能是冲着咱们前几天伏击他们运输队来的!”桂枝姐语速极快,脸上带着紧张,但手上动作毫不慌乱。
后山洞是游击队预先准备好的隐蔽所之一,入口隐蔽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和藤蔓后面,里面空间不大,但比较干燥,存放着一些最紧要的物资和药品,也能容纳少量人员暂时躲避。
洞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包括两个伤势未愈、无法行动的伤员,老蔫(他坚持要留下断后,被李队长命令进来保护伤员和物资),还有两个负责照应的女队员。沈静舟和桂枝姐进来后,洞口迅速被从外面用树枝和藤蔓伪装好。
洞里光线昏暗,只有从伪装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微光。空气潮湿,弥漫着泥土和草药的气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远处,隐约传来了枪声!先是零星的几声,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密集地响了起来,中间夹杂着日伪军呜哩哇啦的叫喊和游击队还击的怒吼。战斗打响了!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营地外围。树枝折断的声音,奔跑的脚步声,受伤的闷哼和惨叫,清晰可闻。洞里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两个女队员紧紧握着简陋的武器,身体微微发抖。伤员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呻吟。老蔫像一尊石像,守在洞口内侧,耳朵贴着洞壁,手中的步枪枪口指着伪装过的入口,眼神锐利如鹰。
沈静舟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握着苏文蕙之前塞给他防身的一把削尖了的竹矛(更像心理安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身处战斗的中心,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如此真实。他担心外面的战友,更担心苏文蕙。她在哪里?是否安全?
枪声和爆炸声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逐渐向另一个方向转移,似乎游击队在且战且退,试图将敌人引开。叫喊声和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但危机并未解除。谁也不知道是否有敌人发现了这个洞口,或者是否会折返搜索。
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感觉有几个小时那么长,洞口伪装处,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笃,笃笃,笃。
老蔫精神一振,压低声音问:“谁?”
“我,文蕙。”外面传来苏文蕙刻意压低、却依然能听出疲惫的声音。
老蔫迅速移开一部分伪装。苏文蕙侧身闪了进来,她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脸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但眼神依然镇定。她的红十字挎包斜挎着,看起来沉甸甸的。
“苏队长!外面怎么样?”桂枝姐急忙问。
“鬼子被引到东边山谷去了,李队长带着大部分同志在跟他们周旋。”苏文蕙语速很快,气息有些不匀,“但有两个鬼子受伤掉队,可能就在这附近搜索。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去二号备用隐蔽点。”
她看了一眼洞里的情况,目光落在沈静舟和两个伤员身上,眉头微蹙:“伤员行动困难,沈先生的腿……这样,桂枝,小翠,你们扶着重伤员。老蔫叔,你负责警戒开路。沈先生,”她走到沈静舟面前,蹲下身,“我来背你。”
“不!不行!”沈静舟立刻拒绝,“我自己能走!你的伤……”他看到她脸上的擦伤和显然透支的体力。
“别争了!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苏文蕙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腿根本走不快,会拖累大家!我背得动!快!”
时间紧迫。沈静舟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多说无益,一咬牙,趴到了她的背上。苏文蕙的身体比看起来要结实有力,她稳稳地站起,将沈静舟向上托了托,低声说了句“抓紧”,便跟在老蔫身后,向洞外走去。
转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为了避开可能存在的敌人,他们不敢走明显的小径,只能在密林中穿行。荆棘划破皮肤,裸露的树根和石头绊脚。苏文蕙背着沈静舟,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却又异常稳健。沈静舟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能感觉到她后背衣衫被汗水浸透的湿热,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汗味、硝烟味和淡淡草药味的复杂气息。这气息并不好闻,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依靠感。
有几次,苏文蕙脚下打滑,几乎摔倒,她都硬生生用惊人的腰腹力量稳住,没让沈静舟摔下来。她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腿弯,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他的皮肉,带来疼痛,却也带来奇异的安心。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似乎真的传来了鬼子含糊的吆喝和拨动草丛的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加快脚步,屏住呼吸,借着林木的掩护,拼命向前。
终于,在穿越了一片极其茂密、几乎不见天日的竹林后,他们抵达了所谓的“二号隐蔽点”——一个位于陡峭山崖半腰、被藤蔓完全覆盖的浅洞,更加隐蔽,但也更加狭窄险峻。
将伤员和沈静舟安顿进洞里,苏文蕙几乎虚脱,靠坐在洞口石壁上,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桂枝姐急忙拿出水壶递给她。
沈静舟看着她疲惫不堪却依然强打精神的样子,心中堵得难受。他忽然明白,她身上那种“韧性”,不仅仅是一种品格,更是无数次在这样的生死边缘,被硬生生磨砺出来的、如同山岩般的生存本能。她背起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在绝境中绝不放弃任何一个同伴的信念。
夜色,在极度的紧张和疲惫中,悄然降临。远处的枪声早已停止,山林重新被寂静和黑暗统治。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李队长和其他战友是否安全。
洞内狭小,众人只能紧紧挨着取暖、休息。苏文蕙简单处理了自己脸上的擦伤,又检查了伤员和沈静舟的情况。然后,她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抱着膝盖,望着外面浓稠的黑暗,静静地守夜。
沈静舟靠坐在她旁边,毫无睡意。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比起内心的震荡,微不足道。
“文蕙,”他低声说,“今天……谢谢你。”
苏文蕙转过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依然有些微光。“谢什么。都是同志。”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来的那些‘道理’,谢谢你教大家识字。”苏文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知道吗?今天战斗前,二虎那小子,还偷偷在地上写‘不怕死’三个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他说,写出来,就觉得心里更踏实了。这大概……就是你带来的光吧。哪怕只是一点点,在黑暗里,也特别亮。”
沈静舟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他带来的光?不,他想,真正带来光的,是像苏文蕙这样的人。是他们用血肉之躯,在黑暗中开辟出一点点空间,才让他那点微弱的知识萤火,有了可以暂时栖身、可以微微发亮的可能。
药香与硝烟的气息,在这狭窄的山洞里,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一边是疗愈,是生命;一边是毁灭,是死亡。而苏文蕙,就站在这两者的交界线上,用她瘦削却无比坚韧的肩膀,扛起了两者。
他忽然想起自己藏在上海地板下的那封信。信中,他写道愿作“暗夜中一点萤火”。
而此刻,他看到了真正的“萤火”——不是孤独的、飘摇的,而是汇聚的、燃烧的,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传递着微光,照亮彼此,也照亮前路。
这光,或许无法驱散整个黑夜。
但至少,能让在黑夜中前行的人,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知道,黎明,或许就在坚持到下一刻的,脚步之下。
[第十一章结束]
---
第十二章:歧路抉择·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交出答案
一九四一年秋·皖南山区边缘
秋天,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降临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山峦。不是文人笔下“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恬静,而是色彩斑驳、对比刺目、充满凋零与肃杀之气的画卷。漫山遍野的树木,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泼洒了颜料——枫树炽烈如血,银杏灿烂如金,乌桕绛紫如霞,而更多的常绿乔木则愈发显得墨绿沉郁,像坚守阵地的老兵。山风不再黏腻,变得干燥、锋利,卷起枯叶和尘土,在山谷间呼啸盘旋,发出空洞而苍凉的呜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冬,也为这片土地上无尽的苦难,提前唱响挽歌。
沈静舟的腿伤,在夏末时已基本愈合,虽然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但已能摆脱拐杖,正常行走,甚至能跟上游击队短途转移的步伐。他不再是纯粹的“客人”或“伤员”,而是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的日常节奏。他继续给队员们上课,帮忙整理药材、誊抄为数不多的文件,甚至学会了擦拭保养那几支老旧的步枪。他的“沈先生”称呼前面,有时会被年轻的队员加上“咱们的”,带着一种朴素的认同。
但他心底那根关于任务的弦,从未真正松驰过。时间一天天过去,上海方面音讯全无(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几乎是必然),原定的接应点竹溪村,后来证实已在春季扫荡中被彻底焚毁,村民四散,接应人员不知所踪。他携带的药品和电台零件,像一柄双刃剑,既是希望,也是沉重的负担,更是时刻提醒他使命未竟的警钟。
苏文蕙和李队长也一直在想办法。他们通过游击队隐秘的情报网络,尝试与江北的新四军根据地取得联系,也试图寻找其他可能的地下交通线。但时局愈发严峻。秋季,日寇为了巩固占领区,确保战略物资运输线,对长江中下游抗日根据地,尤其是皖南、苏南等地,发动了规模空前的、代号为“铁壁合围”的大扫荡。这次扫荡不同以往,兵力更多,战术更狡猾,手段更残忍,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旨在彻底摧毁抗日军民的生存基础。
游击队的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原先相对安全的深山营地,不断有敌情传来。他们不得不频繁转移,行踪更加飘忽,生活也愈发艰难。粮食短缺成了最大的问题,野菜、树皮、草根,都成了充饥之物。药品,尤其是沈静舟带来的那些西药,更是用一点少一点的宝贝,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在这样的背景下,护送沈静舟和物资离开山区,前往相对安全的江北,变得几乎不可能。每一条已知的通道都布满了敌人的明碉暗堡和巡逻队,空中不时有日军的侦察机掠过。强行突围,成功率微乎其微,且必然招致惨重伤亡。
沈静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焦虑。一方面,他无比渴望完成任务,将物资送达急需它们的同志手中,也为自己这段意外的“滞留”画上一个对组织有交代的句号。另一方面,理智又清楚地告诉他,此刻轻举妄动,不仅可能葬送自己和物资,更会连累收留、保护他的游击队,让他们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背负着定时炸弹的旅人,停在了一座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上,进退维谷。
这种焦灼在一天傍晚达到了顶点。那天,游击队刚刚转移到一处新的、更加隐蔽的山谷营地。大家疲惫不堪,还没来得及搭建像样的窝棚,只是找了个背风的崖壁下,燃起一小堆篝火,煮着几乎全是野菜、只飘着几粒米的“粥”。
沈静舟帮桂枝姐添完柴,走到营地边缘,靠着一棵老松树坐下,望着西边天际那抹残存的血红色晚霞出神。山风很冷,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他摸出怀里那个贴身藏着的、秦远当年交给他的油布小包(里面是最重要的文件名单,他一直随身携带),还有伊莎贝尔的画和周婉如的册子。这些物件,此刻显得如此轻,又如此重。它们代表着他过往的牵连、情感的寄托,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尚未完成的承诺。
“在想任务的事?”苏文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碗冒着微弱热气的野菜汤,递给他一碗。
沈静舟接过,碗壁粗糙温热。“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文蕙,我觉得……我像个累赘。带着这些东西,走不了,留在这里,又消耗你们宝贵的粮食和精力,还让你们多一份暴露的风险。”
苏文蕙在他旁边坐下,小口喝着汤。她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清瘦而轮廓分明,眼神平静地望着远处层叠的、渐渐沉入黑暗的山影。
“沈先生,你知道李队长今天下午跟我说什么吗?”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自责。
“什么?”
“他说,”苏文蕙转过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沈先生是咱们队伍的‘文胆’。有你在,大家心里好像更有底,更知道为啥要拼命。你教的那些字,讲的道理,像给枪擦亮了准星。”
沈静舟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教学”,会被赋予如此重要的意义。
“还有,”苏文蕙继续说,声音轻缓,“你带来的那些药品,救了好几个重伤员的命,包括上次反扫荡时腹部中弹的小王。没有那些消炎药,他撑不过感染那一关。现在,他已经能慢慢走动了。你说,这是不是任务的一部分?算不算已经把‘东西’,送到了最需要它的人手里?”
沈静舟心中一震。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是的,药品用在了游击队的伤员身上,电台零件虽然还未组装使用,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备用的希望,一种连接外界的潜在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物资已经在发挥作用,已经在“战斗”。
“可是……”他仍有些迟疑,“组织的任务,是送到江北根据地……”
“组织的最终目的,是抗日,是救中国。”苏文蕙打断他,语气坚定,“只要东西用在打鬼子上,用在救自己人上,用在坚持斗争上,就是完成了任务的精神,甚至比机械地送到某个具体地点,更有意义。因为,它活在了当下的战斗里。”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黑暗渐浓的山野:“沈先生,我们这些人,随时可能牺牲。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如果我们总想着要把某个东西‘送到’某个遥远的、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那可能很多东西,永远也送不出去,很多人,也等不到那一天。有时候,在最危险的地方,把东西用起来,让它在绝境中发挥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最好的‘送达’。”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静舟心中纠结许久的迷雾。他一直在执着于“终点”,执着于一个地理坐标上的“完成”。却忽略了,在这条充满荆棘和牺牲的道路上,每一步的坚持,每一次的使用,每一份力量的传递,本身就是“完成”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更本质的完成。
他想起了慧明法师说的“一水分流,各赴前程”。水在流动中,不断变化形态,滋养途经的一切,它的“前程”并非只有一个固定的入海口,而是它流经的每一寸土地,它化作的每一滴雨露,它升腾的每一缕云气。
也许,他的任务也是如此。药品救治了游击队员,就是流向了一个急需滋养的“前程”;知识点亮了一些心灵,就是化作了照亮黑暗的“云气”。至于那个原定的“江北”,或许只是众多“前程”中的一个,未必是唯一,也未必是最重要的一个。
“我明白了,文蕙。”沈静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胸中块垒消融了许多,“谢谢你。”
苏文蕙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默默喝完碗里已经微凉的野菜汤,并肩坐着,看着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噬,繁星一颗一颗,倔强地出现在深邃的夜空。
然而,命运的十字路口,总是以最突然的方式出现。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营地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是沿着游击队极其隐秘的联络记号找来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锐利,举止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他们是江北新四军某部派出的交通员,历经千辛万苦,穿越了数道封锁线,才找到了这里。
他们带来了上级的指示,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选择。
坏消息是:由于“铁壁合围”的严密封锁和大规模清乡,原计划中经由皖南通往江北的几条主要地下交通线,近期内已基本瘫痪,损失惨重,短期内无法恢复。这意味着,沈静舟通过原有渠道前往江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选择是:上级考虑到沈静舟的身份(文化人、有城市工作经验)和携带物资的性质(药品已部分消耗,电台零件仍有价值),给出了两个方案。
第一,继续留在皖南游击队,利用其相对稳固的群众基础和熟悉地形,等待时机。但需要完全转入地下,隐蔽身份,可能长期无法与上海原组织取得联系,且需承担游击队日益严峻的生存风险。
第二,由这两名交通员掩护,尝试一条全新的、更加危险和曲折的路线——不是向北去江北,而是向南,向西,绕一个大圈子,穿越江西、湖南,最终前往战时陪都重庆。那里有更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机构,也有需要沈静舟这样人才的文化宣传部门。电台零件可以带到重庆,发挥更大作用。但这条路漫长至极,要穿越广大的日占区、国统区以及各方势力交错的复杂地带,沿途关卡林立,盘查严密,风险比北上更高,且成功抵达的时间完全无法预计。
李队长、苏文蕙,还有那两位交通员,都看着沈静舟,等待他的决定。篝火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肃穆而疲惫的脸。
这是一个真正的、关乎未来命运甚至生死的抉择。留在山里,意味着与这群已经成为“同志”的游击队员们生死与共,意味着彻底融入这种最艰苦、最直接的战斗生活,也意味着与过往的都市生涯、与上海的组织关系可能长期甚至永久地割裂。而选择南下重庆,则是一条充满未知的漫漫长路,可能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可能死在半途,也可能在重庆找到新的位置,继续以文化人的方式为抗战出力。
沈静舟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身上。他看了看李队长坚毅的脸,看了看苏文蕙清澈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眼睛,看了看周围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队员们。这几个月,他已经将这里视作了某种意义上的“家”,将这些共患难的人视作了亲人。离开他们,犹如再次割裂一部分生命。
他又想到了上海。想到了老赵,想到了书局,想到了那些依然在“孤岛”坚持斗争的文化同仁。想到了秦远托付的那个油布包所代表的责任。想到了自己最初出发的目的。
最后,他想到了苏文蕙那天傍晚说的话:“有时候,在最危险的地方,把东西用起来,让它在绝境中发挥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最好的‘送达’。”
如果留下,药品可以继续救治伤员,知识可以继续传播,他这个人,或许也能在这片最艰苦的土地上,找到最彻底的“用起来”的方式。但他带来的电台零件呢?那是组织急需的通讯设备,留在这深山里,组装和使用条件都极其有限,可能长时间无法发挥其战略价值。
而如果去重庆,虽然前路凶险,但一旦成功,电台零件可以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个人的知识和经验,也可能在更大的平台上服务于抗战。但这意味着放弃眼前的“家”和“战友”,去奔赴一个渺茫的、可能是虚幻的“更大价值”。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飞溅。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终于,沈静舟抬起了头,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人,然后,缓缓地、清晰地开口:
“我决定,去重庆。”
话音落下,他看到苏文蕙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李队长则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先生,想好了?这条路,可不好走。”
“想好了。”沈静舟点点头,“电台零件很重要,应该送到更能发挥它们作用的地方。我也……想试试,能不能在更广的范围内,做点事情。上海那边,也需要有人去联系,去说明情况。”他顿了顿,看向苏文蕙,“而且,我相信,只要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无论在哪里,我们还是在同一张网上,还是同志。”
苏文蕙迎着他的目光,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理解和支持的微笑。“沈先生,你说得对。无论在哪里,都是战斗。我们这里,永远是你的后方。”
决定一旦做出,后续的安排便迅速而周密。两名交通员需要休息和准备,定于三天后的夜晚出发。沈静舟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加紧给队员们上完最后几课,将他所知的常用草药知识和护理要点,系统地整理出来,交给苏文蕙。他将油布包里的核心文件和名单,誊抄了一份密写版本,自己随身携带原件,副本交给苏文蕙保管,以备万一。
临行前夜,没有特别的仪式。苏文蕙将沈静舟叫到一边,递给他一个缝制结实的小布包。
“里面是些应急的干粮(炒面)、盐巴、一点常用的草药,还有……”她拿出一个小巧的、用红布包裹的硬物,塞进沈静舟手里,“这个你拿着。”
沈静舟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枚磨损得很厉害、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银元。看样式,是民国早期的“袁大头”。
“这是我离开家时,我娘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能保平安。”苏文蕙的声音很轻,在夜风中几乎听不清,“我带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舍得用。现在给你。路上……需要钱打点的时候,或许能用上。就算用不上,也是个念想。”
沈静舟握着那枚尚带着她体温的银元,感觉它重逾千斤。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她仅存的、与过往和平生活最后的物质联系,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护身符,是她在这残酷战争中珍藏的一点温柔的念想。如今,她将它给了他。
“文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他想推回去。
“拿着。”苏文蕙按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凉,却有力,“沈先生,你这一路,比我更需要它。就算……就算帮我,带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咱们胜利的那一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答应我,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活着到重庆。然后,继续写,继续说,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片大山里,还有我们这样一群人,在战斗,在坚持。”
沈静舟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银元和布包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
第二天傍晚,暮色四合时,出发的时刻到了。沈静舟换上了一身普通山民的破旧衣裳,脸上抹了锅底灰,背上背着装有电台零件的特制背篓(经过伪装),看起来就像一个逃难或走亲戚的穷苦农民。两名交通员也做了类似的装扮。
李队长带着几个骨干队员送他们到营地外一处隐蔽的山口。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用力地握手,重重地拍肩。
“沈先生,保重!到了那边,替咱们多杀几个鬼子(用笔)!”二虎红着眼圈说。
“沈先生,一路顺风!”桂枝姐抹着眼泪。
老蔫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深沉。
最后,是苏文蕙。她走到沈静舟面前,仔细帮他理了理背篓的带子,又整了整他歪斜的衣领。动作自然,像一位送弟弟远行的姐姐。
“记住路线和暗号,遇到盘查,随机应变,少说话。”她低声叮嘱,声音平稳,“如果……如果实在过不去,就回来。这里,永远有你的地方。”
沈静舟深深地看着她,想把这张清瘦、坚毅、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柔和的脸,刻进脑海里。他想说很多话,感谢的话,告别的话,祝福的话。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文蕙,你也保重。我们……胜利后再见。”
苏文蕙笑了,那笑容里有离别的伤感,更有一种明亮的、对未来的笃信。“嗯,胜利后再见。”
两名交通员催促了。沈静舟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收留他、磨砺他、给予他新生般领悟的群山和这群可爱可敬的人,然后,转过身,跟在交通员身后,迈步走入苍茫的暮色与山林深处。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回头需要勇气,而不回头,需要更大的勇气。
山路崎岖,前途未卜。他将再次成为一滴水,汇入更加汹涌、更加未知的洪流,去往一个叫做“重庆”的、遥远而缥缈的“前程”。
身后,苏文蕙和游击队员们的身影,迅速被浓重的山影和暮霭吞没。
只有手中那枚银元,在紧握的掌心,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暖意。
像一颗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种。
像一句无声的、跨越山海都会响起的诺言。
歧路已择,答案已交。
接下来的,便是用脚步和生命,去书写这条选择的注脚。
无论这注脚是句点,是省略号,还是另一个章节的开始。
[第十二章结束]
---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