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卷:水逝(1927-1949)
第十三章:万里征途·在破碎山河的脉络上行走
一九四二年春·湘西雪峰山
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云层里,被狂风撕扯着、鞭挞着,横着扫过陡峭嶙峋的山脊,像亿万把锋利的盐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瞬间留下细密的、灼痛的红痕。气温低得超乎想象,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的刺痛,然后在鼻腔和喉管里凝成细小的冰凌。这不是江南那种湿润的、带着诗意的雪,这是湘西大山深处,一种蛮横的、原始的、要将一切生命冻结的酷寒。
沈静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那双用破布和草绳层层包裹、底子早已磨穿的“鞋”,此刻像两个冰坨,沉重地拖拽着他的小腿。每一次抬脚,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而踩下去,则像是踏进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棉絮里,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激得他浑身一阵战栗。他拄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比手臂还粗的树枝,每一步都在没过小腿肚的积雪里,犁出一道深深的、歪斜的沟壑,随即又被狂风吹来的新雪迅速填平。
他们已经在这片被称为“雪峰山”的莽苍群山中,跋涉了不知道多少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白天与黑夜、饥饿与寒冷、前进与停歇的粗暴交替。同行的两名交通员,老马和小陈,此刻也到了体能的极限。老马走在最前面,这个四十多岁、沉默得像块山岩的汉子,此刻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呼出的白气在胡茬和眉毛上凝成了白霜。小陈,那个二十出头、出发时还有股愣头青劲的小伙子,此刻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出血,眼神有些涣散,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机械地挪动双腿。
南下之路的艰难,远超他们最坏的预计。从皖南出发,穿越江西,进入湖南,他们避开了所有城镇和大道,专挑最荒僻、最险峻的山间野径和土匪、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他们伪装过逃荒的难民、探亲的乡民、采药的货郎,甚至假扮过被鬼子打散了的国民党溃兵。身上的证件换了好几套,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应付着沿途各色关卡、税所、民团、地方武装乃至土匪山贼的盘查勒索。干粮早就吃光了,靠挖野菜、剥树皮、偶尔用身上最后一点财物(包括苏文蕙给的那枚银元的一部分)向山民换取一点可怜的玉米或红薯充饥。电台零件被巧妙地分散藏在背篓的夹层、挑担的竹杠里,以及他们破旧衣衫的暗袋中,像生命一样被守护着。
最大的威胁还不是饥饿和寒冷,而是无处不在的“人”。日占区的严密盘查自不必说,即便在国统区,由于战时物资管制、特务横行和严重的腐败,普通人的通行也变得异常艰难。他们遇到过贪婪的保长,索要巨额“过路费”;遇到过疑神疑鬼的地方保安团,把他们当成“共党探子”或“日伪奸细”扣押审讯;还遇到过真正的土匪,差点被抢光所有东西,甚至丢掉性命。老马凭借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和一口地道的湘西土话,加上关键时刻的一点“买路钱”或虚张声势,一次次化险为夷。但每次遭遇,都耗尽了他们的心神和本就微薄的体力。
此刻,他们正在翻越雪峰山的主脉。这是通往黔、川方向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险恶的一道天然屏障。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气候恶劣,人烟罕至。但也正因为如此,日伪的控制相对薄弱,是秘密通行的理想选择——如果你能在冻死、饿死或摔死之前,翻过它的话。
“停……停下……歇……歇口气……”小陈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在狂风中迅速消散。
老马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被风雪遮蔽的山路,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两点固执的光。他走到一块稍微背风的岩石后面,放下背篓,示意沈静舟也过去。
三人蜷缩在岩石凹陷处,挤在一起,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刺骨的寒风。老马从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硬得像石头、掺了大量麸皮和野菜的“饼”,小心翼翼地掰成三份,递给沈静舟和小陈。饼入口粗粝,带着霉味和苦涩,需要用唾液慢慢濡湿,才能勉强咽下。就着抓起的一把雪,算是补充水分。
“老马……还有……多远?”小陈一边费力地咀嚼,一边含糊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老马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前方风雪弥漫的方向,又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小陈的脸垮了下来。
老马摇摇头,又点点头,意思是不确定,但至少还要艰难地走很久。
沈静舟默默地吃着饼,感受着粗糙的食物划过食道,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他的身体已经麻木,疼痛变成了背景音,唯有大脑还在顽强地转动。他想起苏文蕙给他的那包炒面和盐巴,早在进入江西不久就吃光了。那枚银元,用掉了一大半来打通关节和换取食物。现在,除了藏在身上的文件、电台零件和一点点应急草药,他们几乎一无所有。
他又想起分别时苏文蕙的话:“记住路线和暗号……如果实在过不去,就回来。这里,永远有你的地方。”
回去?他看了看身后同样被风雪覆盖的、深不见底的来路。回去的路,同样漫长,同样充满未知的危险。而且,意味着放弃,意味着辜负,意味着那些已经付出的牺牲(包括两名交通员护送的巨大风险)都变得毫无意义。
不能回去。只有向前。
他抬起几乎冻僵的手,摸了摸贴胸藏着的、用油布包裹的文件,还有那幅小画和手抄册。这些东西,此刻是他与过往世界、与内心信念仅存的、脆弱的连接。文件是责任,画和册子是情感的锚点。它们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必须站起来,继续走。
“走吧。”老马吃完最后一点饼渣,拍了拍手,站起身,重新背起背篓。他的动作依然稳当,仿佛那沉重的负担不存在。
小陈挣扎了几下,没能站起来。沈静舟伸出手,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小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光亮。
三人再次踏上征程。风雪似乎更大了,能见度不足十米。山路更加陡峭,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被雪雾笼罩,只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怪兽的喘息。他们必须紧贴着内侧的山壁,手脚并用,在湿滑的岩石和积雪上寻找每一个细微的落脚点。
沈静舟的腿伤在寒冷和过度劳累下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示弱,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小团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集中在每一次呼吸,集中在前面老马那虽然缓慢却永不停止的背影上。
他想起了慧明法师的话:“当水遇到山……找到山的缝隙,渗透过去。”
此刻,他们不正是在寻找并穿越这巨大山脉最细微、最艰难的“缝隙”吗?他们不是水,而是三滴即将冻结的、却仍不肯放弃流动的冰水。渗透,不是优雅地漫过,而是用体温、用意志、用生命去融化坚冰,去凿开通路。
他又想起苏文蕙说的“星星之火”。此刻,他们这三簇微弱的生命之火,在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严寒中,是否也算是一种“星火”?虽然渺小,虽然随时可能熄灭,但至少在燃烧,在证明着存在,在向着一个方向,艰难地移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是夜晚降临,而是暴风雪变得更加猛烈,遮蔽了天光。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否则必死无疑。
幸运(或者说是不幸中的万幸)的是,在转过一个险峻的山弯后,他们发现了一处凹陷的岩洞。洞口不大,被积雪半掩着,但里面似乎还有空间。老马小心地拨开积雪,探身进去查看了一下,然后朝他们招手。
洞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挡住了直接的风雪。空间狭窄,勉强能容纳三人蜷缩着坐下。地上有干燥的苔藓和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干草粪便,散发着陈腐的气味。老马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火镰和一点点受潮的火绒,费了很大劲,才在洞内最避风的一个角落,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光跳跃,给这黑暗冰冷的洞穴带来了一丝生机和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们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来,靠近火堆烘烤,身上只穿着单薄破烂的内衣,冻得瑟瑟发抖。老马又拿出最后一点宝贵的炒面(他一直省着没吃),和着雪水,在随身的一个破洋铁罐里煮成糊糊。三人分食了这勉强温热的、带着焦糊味的食物,感觉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知觉。
小陈吃了东西,有了点精神,靠在洞壁上,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轻声说:“老马,沈先生,你们说……咱们能活着走出去吗?”
洞里一片寂静,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和洞外狂风凄厉的呼啸。
老马拨弄着火堆,半晌,才沙哑地开口:“走不出去,也得走。”他的声音平静,没有豪言壮语,却像这山洞里的岩石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硬,“咱们身上带着的东西,比咱们的命重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前挪。”
沈静舟看着老马被火光映照的、沟壑纵横的侧脸。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只是用行动扛起最重的担子,面对最危险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要去重庆的具体任务是什么(沈静舟没有完全透露),只知道要护送这个“文化人”和“重要物品”到达目的地。为此,他可以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和忠诚?
“老马,”沈静舟忍不住问,“你……家里还有人吗?”
老马沉默了一下,往火堆里添了根细柴。“没了。爹娘早死了,婆娘和娃……三七年,鬼子打到我们村,都没了。”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就剩我一个。后来就跟了队伍。打鬼子,报仇。也为了让别的娃娃,别再遭这个罪。”
平淡的话语,却蕴含着血海深仇和巨大的悲怆。沈静舟心中巨震。他一路走来,见到了太多的苦难,听到了太多的悲剧。老马只是千千万万分之一。正是这些看似普通、却背负着深重国仇家恨的个体,用他们破碎的生命,在这破碎的山河之上,硬生生走出了一条不屈的血路。
“小陈,你呢?”沈静舟看向年轻人。
小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家在江北,根据地。爹娘都支持抗日,送我出来当交通员。说这是光荣的任务。我……我就想,早点把沈先生你们安全送到,立个功,回去也好跟爹娘和乡亲们说道说道。”他的眼睛里,还有着未经太多世事磨砺的单纯和憧憬。
沈静舟看着这两个年龄、经历、性格迥异的同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们,还有苏文蕙,还有李队长、二虎、桂枝姐、老蔫……这些在主流历史叙述中可能只是模糊背景的“普通人”,他们不是叱咤风云的将领,不是著书立说的文豪,他们只是在这历史的洪炉中,被煎熬、被锻造、被牺牲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个体。但他们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拿起枪,传递信息,护送人员,保存火种——参与了这场决定民族命运的伟大抗争。他们是历史的基石,是沉默的大多数,也是真正的英雄。
“沈先生,你是读书人,见的世面多。”小陈好奇地问,“重庆……是个啥样子?听说那里不打仗,很热闹,有很多大楼,还有汽车?”
沈静舟想了想他在上海、北平见过的都市景象,试着描述:“嗯,重庆是山城,房子都建在山上,层层叠叠的。晚上灯火很多,像星星掉到了地上。汽车是有,但可能不多,路也不好走。那里是战时首都,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应该……很繁忙,也很复杂。”
“那到了重庆,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吧?”小陈眼里闪着光,“到时候,我能去看一眼真正的汽车吗?就一眼!”
老马瞪了他一眼:“先想着怎么走出这大山!完成任务再说!”
小陈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
沈静舟却因为小陈的话,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到了重庆,任务真的就完成了吗?将电台零件交给组织,报告情况,然后呢?他该何去何从?是留在重庆的文化机构工作,还是想办法返回上海?抑或是……还有别的可能?
前途依然是一片迷雾。但至少,此刻有了一个具体的目标——走出雪峰山,活下去,到达重庆。
火堆渐渐微弱下去。柴火不够了。老马将最后几根细柴添进去,沉声道:“抓紧时间休息。后半夜会更冷。咱们轮值守火,不能让它灭了。”
三人挤得更紧一些,用烘得半干的破衣服裹住身体,背靠着背,汲取着彼此那点可怜的体温和篝火最后的余温。沈静舟负责守第一班。他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风声,不时往火堆里添一点能燃烧的东西——干苔藓,小树枝,甚至是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
洞外,暴风雪依旧肆虐,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但在这一方小小的、脆弱的岩洞里,三簇微弱的生命之火,依然在跳动,在坚持,在相互依偎着,等待黎明的到来。
沈静舟望着洞口外无边无际的、翻滚的雪幕,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想,这万里征途,每一步,都是在丈量这个国家的伤口,也是在触摸这个民族最坚韧的脊梁。
山穷水复。
而他们,就是那穷尽之处,依然不肯冻结、依然执着向前的水。
哪怕已成冰凌,也要折射出,一丝微光。
[第十三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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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雾都光影·在希望与颓败交织的舞台上
一九四三年夏·重庆
雾,是重庆的魂,也是重庆的痂。它不是江南那种“烟雨朦胧”的诗意薄纱,而是粘稠的、滞重的、带着煤烟、灰尘和这座城市特有潮闷气息的灰白色幔帐。从清晨开始,它便从嘉陵江和长江交汇的宽阔江面上升腾起来,悄无声息地漫过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淹没狭窄陡峭的石板阶梯,缠绕上那些仓促建起的、带着战时简陋痕迹的砖木小楼,最终将整个山城包裹在一片混沌、迷茫、却又莫名令人安心的朦胧之中。只有在正午阳光最烈的短暂时刻,雾气才会不甘心地暂时退却,露出城市疲惫而倔强的真容——拥挤的街道,疲惫的人群,随处可见的轰炸废墟,以及废墟间顽强生长出的新的、更简陋的棚户。
沈静舟站在嘉陵江边一处高地的断壁残垣上,俯瞰着脚下缓缓流淌的、因雨季而变得浑浊湍急的江水。江面上,大小不一的木船、驳轮、甚至还有几艘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汽笛声穿过潮湿的空气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对岸,更多的山峦在雾中只剩下淡淡的、起伏的剪影。
他终于到了重庆。
历时近两年,穿越四省,九死一生。老马和小陈在护送他进入四川境内、与当地地下组织接上头后,便悄然返回了他们的来路,继续他们无声而危险的使命。沈静舟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跟他们告别,只是在那个简陋的接头点,用力握了握他们粗糙、伤痕累累的手,目送他们消瘦却挺直的背影,再次消失在川东丘陵的晨雾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保重”,和彼此眼中了然于心的沉重与坚定。
抵达重庆后,经过严格审查和层层汇报,他携带的电台零件和文件被安全移交。组织上肯定了他完成任务所付出的巨大艰辛和牺牲(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老马和小陈的护送本身就是最大的牺牲),安排他在战时成立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下属的一个编译组工作,负责将国外反法西斯战争的报道、评论以及进步文艺作品翻译介绍到国内,同时也参与一些对内的宣传刊物编辑。
他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身份,一份微薄但足以糊口的薪水,一间位于七星岗附近、潮湿狭窄却总算属于他自己的“鸽子笼”宿舍。生活似乎暂时安定下来,远离了枪林弹雨和饥寒交迫的生死边缘。
然而,重庆带给他的冲击和困惑,并不亚于皖南的深山和雪峰山的暴风雪。这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更加复杂的“山穷水复”。
这里被称为“陪都”,是战时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府官员、军人、知识分子、商人、难民……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一方面,这里有高涨的抗日救亡热情:街头随处可见募捐海报和抗日剧团的演出公告,书店里销售着各种抗战读物,茶馆里人们热烈讨论着战局,校园里学生们依然在为前线将士缝制寒衣、义演筹款。沈静舟参加的文艺界聚会中,也不乏慷慨激昂、誓与民族共存亡的爱国之士。一种“愈炸愈强”的标语和精神,确实在这座屡遭日军残酷无差别轰炸的城市上空飘扬。
但另一方面,战争的长期化、国统区日益严重的经济危机、政治腐败和特务统治,也在这里催生出光怪陆离的颓败景象。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如废纸,官员和投机商却利用职权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高级餐馆和舞厅里,依然夜夜笙歌,衣香鬓影,与街头蜷缩的难民、营养不良的报童形成刺目对比。特务机构“军统”、“中统”势力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文网严密,动辄以“赤化”、“通共”罪名抓人,文化界噤若寒蝉者不在少数。各种小道消息、内部倾轧、派系斗争不绝于耳。
沈静舟工作的编译组,位于上清寺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里。组长姓郑,是个戴眼镜、举止谨慎的中年人,对沈静舟的来历和能力似乎颇为了解,安排他处理一些敏感的、关于苏联战况和欧洲反法西斯文学作品的译介工作,叮嘱他“把握分寸,只做翻译,少发议论”。组里其他同事,有的埋头工作,不同外事;有的则热衷打听各种内幕消息,言辞闪烁。
沈静舟很快发现,在这里,“抗日”是一个最大公约数,但在这个旗帜之下,隐藏着无数裂痕和暗流。左翼的、右翼的、中间的;亲苏的、亲美的、主张“第三条道路”的;真正忧国忧民的、沽名钓誉的、浑水摸鱼的……各种力量、各种思潮在这里碰撞、交织、分化。每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话语背后往往另有深意。他必须重新学习一种新的“语言”和生存法则,比在上海“孤岛”时更加微妙,更加需要审慎。
更让他感到疏离的,是那种弥漫在部分文化人圈子里的、某种虚浮的“沙龙气息”。在躲避空袭的防空洞里,在条件稍好的茶馆或私人寓所,依然有人在高谈阔论康德、黑格尔、存在主义,争论着“民族形式”与“大众化”的学理问题,言辞锋利,旁征博引,却总让沈静舟觉得,与皖南山沟里二虎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的“不怕死”三个字,与老马沉默坚毅的背影,与苏文蕙在篝火旁平静讲述的“星星之火”,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毛玻璃。
他曾试图在编译的文章中,加入一些更贴近前线、更反映普通民众坚韧生存的内容,但往往被郑组长委婉地提醒“注意基调”或“恐引起不必要的误解”。他明白了,在这里,文字依然是武器,但它的指向和用法,受到了更多无形的框限。
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仿佛从一种“真实的艰苦”(身体的、生存的),进入了另一种“真实的荒诞”(精神的、社会的)。两者都是这个时代血淋淋的切片,却如此不同,如此难以调和。
此刻,站在江边的废墟上(这里半年前刚挨过一轮轰炸),江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焦糊味拂面而来。沈静舟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伊莎贝尔的画,已经更加陈旧,水彩的边界有些模糊;周婉如的“舟行杂录”,纸张发黄,边角磨损。这两样来自他前半生、代表着他情感与思想某个侧面的信物,在这战时的雾都,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伊莎贝尔,你在哪里?欧洲的战火是否将你也卷入?你是否还在画画?是否还记得东方那个古老国度里,一个叫沈静舟的、曾经与你讨论过水与云的青年?
周婉如,你是否还在苏州教书?战火可曾波及江南?你温婉而勇敢的心,是否依然在坚持?
还有苏文蕙,李队长,二虎,桂枝姐,老蔫……你们还在皖南的深山里吗?是否又经历了残酷的扫荡?是否一切都好?
思念像江雾一样,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酸楚,也带着温暖。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共同经历的生与死,是他在这座陌生而复杂的城市里,唯一能紧紧抓住的、真实的坐标,是他不至于在这片精神的迷雾中彻底迷失的锚点。
“沈先生?好兴致啊,在这里观江景?”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静舟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山装、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嘴角挂着温和而略显疲惫的笑容。是他在一次文化界茶会上认识的,中央大学的一位历史系教授,姓梁,名漱石。梁教授学识渊博,为人却没什么架子,对沈静舟这个“从沦陷区来的文化人”似乎颇有兴趣,交谈过几次。
“梁教授。”沈静舟微微颔首致意,“谈不上兴致,只是透透气。”
梁漱石走到他身边,也望向江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每次站在这里,看着这江水,总觉得像在看我们这个时代。表面上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泥沙,多少暗礁,多少……来不及说再见就被吞没的人和事。”
他的话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感伤与敏锐。沈静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听说沈先生是从上海,辗转皖南,一路艰辛来到这里的?”梁漱石转过头,看着他,“这一路,想必见了许多书上没有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难以言说的事情吧?”
沈静舟点点头:“是的。见到了山河破碎,也见到了人心不死。”
“人心不死……”梁漱石咀嚼着这四个字,叹了口气,“是啊,人心不死。这是最可贵的,也是最可悲的。可贵在于,有此心在,国族不亡。可悲在于,有此心在,便要承受更多的煎熬、失望,甚至……幻灭。”他的目光有些悠远,“我年轻时,也相信很多美好的东西,相信教育救国,相信理性可以改造社会。但这二十年来,见了太多……理想如何被现实扭曲,热血如何被权力利用,纯洁如何被污秽沾染。有时候想想,或许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反而是一种福气。”
沈静舟听出了他话语深处的倦怠与悲观。这与他在皖南游击队感受到的那种近乎原始的、炽热的生命力和希望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梁教授是否觉得,知识、理性、乃至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终究是无力的?”沈静舟问。
梁漱石苦笑了一下:“无力?或许吧。但难道因为无力,就不去追求,不去言说,不去记录了吗?”他顿了顿,用文明棍轻轻敲打着脚下的断砖,“就像这被炸毁的房屋,砖石还在。有人用它来重建家园,有人用它来垒砌新的堡垒,也有人只是看着它,感叹战争的残酷。但无论如何,这些砖石见证了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或许做不了重建者,也做不了战士,但至少,可以做一块砖石,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纹理、裂痕和泪水。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又曾经有哪些人,在怎样地挣扎、思考、呐喊,哪怕这呐喊最终被炮声淹没。”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这江风一样,带着穿透力。沈静舟心中一动。做一块“砖石”,记录时代。这与他之前在游击队的想法——做一点萤火,传递微光——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环境如何,无论力量多么微薄,总可以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沈先生从沦陷区来,又辗转至此,想必对‘中国’这两个字,有了更切肤、也更复杂的感受吧?”梁漱石忽然问。
沈静舟沉吟良久,望着江对岸雾中朦胧的山城轮廓,缓缓道:“是的。以前觉得‘中国’在书里,在历史上,在文人的慨叹中。后来觉得,‘中国’在沈园的高墙内,在上海的租界里,在北平的红楼下。再后来,觉得‘中国’在皖南的深山中,在雪峰山的暴风雪里,在老马沉默的背影里,在苏文蕙包扎伤口的手指上,在小陈对汽车单纯的向往里,也在……重庆这雾蒙蒙的、希望与颓败交织的空气中。”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中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一块均质的土地。它是无数个破碎的、挣扎的、充满矛盾的具体瞬间和具体的人。有人在高楼里醉生梦死,有人在防空洞里瑟瑟发抖,有人在深山里浴血奋战,有人在书斋里苦苦思索……它们同时存在,互相撕裂,又奇怪地共生着。我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中国,或许,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中国的全部真实——一种令人心碎、却又无法背过脸去的真实。”
梁漱石静静地听着,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良久,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沈先生,你说得对。这才是真实的中国,复杂、矛盾、痛苦,却又顽强地孕育着某种新生的可能。我们这些身在后方、身处‘文化圈’的人,往往容易陷入要么盲目乐观、要么彻底悲观的极端。忘记了在广大的国土上,在沉默的大多数中,正在发生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塑造未来的故事。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这时,远处响起了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先是预警警报悠长而急促的鸣响,紧接着是紧急警报更加尖锐、更加催命的嘶吼!声音划破潮湿的雾霭,瞬间攫住了整座城市的心脏。
江边原本稀疏的行人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跑向最近的防空洞入口。梁漱石脸色一变:“快!去防空洞!”
两人随着慌乱的人流,奔向不远处山壁上一个巨大的防空洞口。洞口昏暗潮湿,挤满了惊慌失措的男女老少,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呵斥声、催促声响成一片,混合着地下空间特有的霉味和人体散发的汗味、恐惧的气息。
沈静舟和梁漱石挤在洞口附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警报声还在头顶尖啸,人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远处可能传来的飞机轰鸣和爆炸声。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沈静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想起了上海“孤岛”时期躲空袭的经历,想起了皖南山洞里躲避扫荡的夜晚。危险,似乎总以不同的形式,如影随形。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声并没有传来。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警报解除了。人们如释重负,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缓缓从防空洞里走出,重新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雾气似乎散开了一些,但天空依然阴沉。
“又是虚惊一场。”梁漱石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苦笑道,“不过,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是不是真的。这就是重庆的日常。”
沈静舟点点头。这种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死亡威胁,与后方生活中种种精神上的困顿与荒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战时生存体验——一种在希望与绝望、振奋与颓败之间剧烈摇摆的眩晕感。
回到编译组的小楼,郑组长正焦急地等着他。“静舟,你可回来了!刚才警报时你去哪儿了?没事吧?”语气中的关切是真切的。
“没事,梁教授在一起,在附近防空洞躲了一下。”沈静舟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郑组长松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正好有件事。上面交代下来一个任务,要编译一组关于‘战后世界秩序构想’和‘中国文化建设方向’的参考资料,供……某些会议讨论用。材料主要是英文的,时间很紧,要求也很高。我想来想去,组里就你的背景和能力最适合。你看看,能不能接下来?”
沈静舟接过郑组长递过来的文件清单,扫了一眼。题目很大,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多个层面,材料来源主要是英美一些智库和学者的文章,观点各异,有些颇具前瞻性,也有些带着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或殖民视角。
“战后世界”……这个词此刻听起来,既充满诱惑,又无比遥远。战争还在激烈进行,胜负未分,无数人还在流血牺牲,后方却已有人开始构想“战后”的蓝图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却也折射出人类对和平与秩序的永恒渴望。
“我试试看。”沈静舟没有推辞。这或许正是他能做的——“砖石”的工作。翻译,梳理,呈现不同的声音和可能性。至于如何被使用,被阐释,那不是他能控制的。但他相信,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总会在某些心灵中发芽,哪怕是在最贫瘠的土壤、最严酷的季节。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静舟埋首于浩瀚的外文资料中。他阅读着关于联合国构想、民族自决、国际经济合作、文化多样性保护等各种议题的论述。这些文字将他带离了重庆的雾气、防空洞的霉味和编译组的琐碎,进入了一个关于未来世界的、理性(有时也充满分歧)的思辨空间。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将阅读到的观点,与他在中国大地上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进行对照、反思。西方的方案再美好,能解决皖南山区农民的饥荒吗?能抚平老马心中的家仇国恨吗?能给予苏文蕙那样的人一个公平而有尊严的未来吗?国际新秩序,能否真正容纳一个历经百年屈辱、正在血火中艰难重生的古老文明?
没有现成的答案。只有更多的疑问和更深的思考。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在“鸽子笼”里,就着昏暗的电灯,继续笔耕。窗外,山城的灯火在雾中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江上偶尔传来夜航船的汽笛。远处不知哪家店铺的收音机里,飘出时断时续的、带着噪音的抗战歌曲或新闻广播。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身后是硝烟弥漫的来路,身前是迷雾重重的去途,脚下是摇晃不定的现实,头顶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但手中的笔,是确定的。纸上的字,是确定的。记录、翻译、思考、连接——这些动作本身,是确定的。
或许,在这希望与颓败交织的舞台上,在这令人眩晕的雾都光影中,他能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固执的“连接者”和“记录者”。连接不同的世界,记录破碎的真实,并在连接与记录中,努力保持自己内心的清醒与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对“好世界”的微弱信仰。
就像这嘉陵江水,无论多么浑浊,多么曲折,总在流淌。
就像这山城浓雾,无论多么厚重,总有被阳光刺破的时刻。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到窗前。
雾,依然很浓。
但远方天际,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鱼肚白。
[第十四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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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无声惊变·在历史转折点上聆听寂静
一九四五年八月·重庆
热。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仿佛把整个山城都塞进了一个巨大蒸笼里的热。嘉陵江和长江的水汽被烈日暴晒后蒸腾起来,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与城市本身散发出的煤烟、汗臭、垃圾腐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甸甸的、贴着皮肤蠕动的高温湿气。梧桐树宽大的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纹丝不动。石板路面被晒得发烫,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能感到灼人的热度。街上的行人稀少,个个步履匆匆,面色潮红,手里的蒲扇或报纸扇得起劲,却扇不走一丝暑意,只搅动起更加闷热的气流。
沈静舟坐在编译组那间西晒的办公室里,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面前的稿纸上,墨迹都被暑气熏得有些发晕。他正在校对一篇关于战后远东经济重建的长篇译稿,里面充满了“马歇尔计划”、“日元汇率”、“殖民地遗产”之类遥远而枯燥的词汇。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滴在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湿痕。他心烦意乱,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比天气更令人不安的紧绷感。
进入八月以来,重庆的气氛就变得极其诡异。一方面,前线的战事消息似乎停滞了,报纸上关于湘西会战、缅北反攻的报道依然每天都有,但细节模糊,语调微妙。另一方面,各种来源不明、相互矛盾的小道消息却像野草一样在街头巷尾疯长:有说苏联红军在远东边境大规模集结的,有说美国人在太平洋跳岛作战势如破竹、已逼近日本本土的,有说日本人内部发生了政变、主和派上台的,甚至还有更加离奇的、关于某种“新式武器”的传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搅得人心浮动。
官方的宣传机器似乎也出现了某种“失调”。广播里、报纸上,激昂的抗战口号和悲壮的牺牲叙事依旧,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多了一点刻意的维持和掩盖不住的疲惫与茫然。文化界的朋友私下聚会时,谈论的话题也不自觉地更多转向了“战后”——复员、还乡、建国、甚至是个人的前途出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期待与焦虑交织的、近乎发酵的气息。
沈静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北平,五四运动前夕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只是这一次,预感更加模糊,也更加巨大——仿佛不是一场风暴,而是一个时代的堤坝,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出现无数细密的裂痕。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窗户为了遮挡西晒的烈日,挂着竹帘,但热气依然无孔不入。透过竹帘的缝隙,可以看到楼下狭窄的街道。几个报童挥舞着报纸跑过,声音嘶哑地喊着:“号外!号外!苏联对日宣战!” “看报看报!百万红军进入满洲!”
苏联对日宣战?这消息前几天就有了,但此刻报童喊得格外起劲。街角聚集起一小堆人,争抢着购买报纸,议论纷纷。沈静舟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个重大的信号,意味着战争的最后天平正在发生决定性的倾斜。但他心中并无太多欣喜,反而有一种更加沉重的不安。苏联参战,远东局势将彻底改写,中国的前途,将被置于一个更加复杂、更多大国博弈的棋盘之上。这真的是福音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危机开端?
他正出神间,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是同组的一个年轻同事,姓孙,平时就有些咋咋呼呼,此刻更是满脸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激动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喘不过气。
“沈、沈先生!郑组长让你……让你马上过去!快!出大事了!”小孙语无伦次。
“什么事?”沈静舟心头一紧。
“不、不知道!反正……反正所有人都被叫去了!广播里……广播里在播特别消息!你快去会议室!”小孙说完,转身又跑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回响。
沈静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向会议室走去。走廊里已经能听到从各个办公室传来的骚动声,人们交头接耳,神情惊疑不定。会议室的门敞开着,里面已经聚集了编译组的大部分人,郑组长站在前面,脸色极其古怪,像是震惊,又像是茫然,手里还拿着一份刚刚送进来的、墨迹未干的油印“急电”。
看到沈静舟进来,郑组长示意他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但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干涩、颤抖:
“各位同事,刚刚……接到上级紧急通知。同时,中央广播电台正在反复播送一条……特别新闻。”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来说出下面的话,“日本……日本天皇,已于今日正午,通过广播发布《终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出现了几秒钟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僵住了,仿佛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或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间似乎凝固了。只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像潮水般涌入这寂静的空间。
然后,“轰”的一声,寂静被打破了。
“投降了?鬼子投降了?!”一个年轻的女同事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毫无征兆的、汹涌的泪水。
“赢了?我们……赢了?!”另一个男同事喃喃地重复,声音发抖,脸上是一种近乎痴呆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八年……八年啊!”一位年纪较大的老编辑,摘下眼镜,用袖子用力擦着眼睛,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哭笑声、语无伦次的喊叫声、椅子的碰撞声混成一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跳起来挥舞拳头,有人冲到窗边对着外面大喊,更多的人则呆立在原地,脸上交织着各种极端的情绪——狂喜、解脱、茫然、空虚,还有深埋心底、此刻被猛然掀开的、关于失去和痛苦的回忆。
郑组长自己也红了眼眶,但他努力维持着秩序,用力拍着桌子:“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听我说!这只是初步消息!具体情况还有待核实!上级要求我们坚守岗位,保持冷静!不要擅离职守!后续会有更详细的指示!”
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情感宣泄的浪潮中。坚守岗位?保持冷静?在这样一个石破天惊、足以将所有人灵魂震出窍的时刻?
沈静舟没有动。他依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他没有哭,没有笑,没有喊。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声音和情绪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向他涌来,却无法真正触及他。
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赢了。
这几个最简单的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却激不起相应的、强烈的情绪反应。八年?不,从他个人的生命刻度来看,从那个霜降的清晨,沈园的枪声响起,从他离开北平,从他在上海目睹“四一二”的血色江流,从他在皖南的深山和苏文蕙分别……这场战争,这场民族的浩劫,这场将他和他认识、不认识的无数人命运彻底撕裂、重塑的巨变,已经持续了太久,浸透了他生命中几乎每一个细胞。
胜利?是的,从敌人的屈膝投降这个意义上,是胜利。但胜利之后呢?那些死去的人能复活吗?那些破碎的家庭能重圆吗?那片被鲜血浸透、被炮火犁过无数次的山河,能瞬间愈合吗?老马失去的亲人,能回来吗?苏文蕙和游击队战士们脸上、身上的伤痕,能消失吗?他自己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创痛和迷茫,能随着一纸诏书而烟消云散吗?
不能。胜利的喜悦是真实的,但喜悦之下,那深不见底的、由无数个体苦难堆积而成的废墟,也是真实的。胜利像一个巨大的、刺目的光环,暂时照亮了天空,却也投下了更加浓重、更加复杂的阴影——关于如何清理废墟,如何抚平创伤,如何面对一个千疮百孔、内部矛盾重重的战后中国。
他想起了梁漱石教授的话:“幻灭”。此刻,在胜利的狂喜中,他提前感知到了某种“幻灭”的苗头。不是对胜利本身的幻灭,而是对“胜利能解决一切”这种天真期待的幻灭。
会议室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过后的虚脱感和更加急切地想要确认、想要分享、想要融入外面更大狂欢的冲动。郑组长知道拦不住了,挥了挥手:“大家……先出去看看吧。注意安全,保持联系。”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会议室,涌向楼梯,涌向大街。沈静舟没有立刻跟着出去。他走到窗边,掀开竹帘。
街道已经完全变了样。刚才还空空荡荡、被暑热统治的街道,此刻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刚才劳作或躲凉的痕迹,但此刻都被一种共同的、巨大的狂喜点燃了。他们挥舞着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报纸、毛巾、衣服、甚至锅碗瓢盆。他们喊叫着,哭泣着,大笑着,拥抱在一起,不管认识不认识。鞭炮声(不知从哪找出来的)零星地响起,随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炸响。锣鼓也被搬了出来,敲打出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力的节奏。汽车喇叭被按得长鸣不止,与所有的声音混合成一股沸腾的、宣泄的洪流。
“中华民族万岁!”
“抗战胜利万岁!”
“中国万岁!”
口号声此起彼伏,汇成声浪,直冲云霄。许多人跪在地上,朝着北方(大概是家乡的方向)磕头,痛哭流涕。更多的人只是无意识地跟着人群涌动、喊叫、流泪,让长期压抑的情感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沈静舟静静地看着。这景象是动人的,是真实的,是一个民族承受了太多苦难后,终于看到一丝光明时,最本能的、最磅礴的反应。他应该感到激动,应该加入进去。但奇怪的是,他依然保持着那种疏离的平静。他像一个过于疲惫的旅人,终于走到了一个重要的驿站,却发现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用于欢呼的力气,只剩下深深的看着、听着、感受着的本能。
他想起了皖南山洞里,苏文蕙在篝火旁平静地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刻,这燎原之火似乎真的烧毁了侵略者的旗帜。他想起了雪峰山暴风雪中,老马那沉默坚毅的背影。他们,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用生命点燃并传递的火种,终于在今天,汇聚成了这片照亮神州大地的、胜利的火焰。
他应该告慰他们。但告慰的话,该向谁说?又该怎么说?
他缓缓走下楼,步入沸腾的街道。热浪、声浪、人浪瞬间将他吞没。人们撞到他,拉住他,对他喊叫,不管他听不听得清。一张张被狂喜扭曲的、流泪流汗的脸庞从他眼前掠过。他被推搡着,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向市中心的方向移动。
在民族路和都邮街交叉口,人群的密度达到了顶峰。这里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有人在上面声嘶力竭地演讲,但声音完全被淹没。更多的人在台下自发地唱歌,唱《义勇军进行曲》,唱《黄河大合唱》,唱所有他们记得的抗战歌曲。歌声开始参差不齐,后来渐渐汇成一股雄浑的、带着哭腔的巨流,在夏日的热空气中轰鸣回荡。
沈静舟站在人群的边缘,背靠着一家店铺紧闭的门板,听着这歌声。当唱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时,他感到鼻子猛地一酸。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屈辱、抗争、牺牲和最终(暂时)挺立过来的、巨大的历史感慨。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转过头,是梁漱石教授。梁教授也挤在人群里,平日梳理整齐的头发有些散乱,眼镜片上蒙着汗水和灰尘,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沈静舟从未见过的、近乎天真的光彩。
“沈先生!你也在这里!”梁漱石大声喊道,才能压过周围的喧嚣,“听到了吗?胜利了!真的胜利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和悲观,只有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
沈静舟点了点头,大声回道:“听到了,梁教授!”
“不可思议,是不是?”梁漱石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活了五十多年,经历过清朝覆灭,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北伐,经历过‘九一八’、‘七七’……我以为这辈子看不到这一天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看到了!日本……投降了!”他说着,眼眶也红了。
“是啊,看到了。”沈静舟附和着,心中那份疏离感,在梁教授如此真挚的情感面前,微微松动了一些。
“沈先生,”梁漱石凑近他耳边,声音低了些,却更加郑重,“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这些文人,或许做不了什么,但可以做一块‘砖石’,记录时代吗?现在,时代翻开了新的一页!最血污、最沉重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接下来,该是重建、该是书写新篇章的时候了!我们……我们不能再只是旁观,只是记录了!我们要参与进去!用我们的笔,我们的知识,我们的良心,去帮助这个国家,真正地站起来,走向复兴!”
他的话语充满了激情和希望,是此刻千千万万中国知识分子心声的缩影。沈静舟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被深深触动。是的,新的一页。无论这一页背后还藏着多少未清理的瓦砾,多少未愈合的伤口,多少未解决的矛盾,但它毕竟是一页新的开始。有机会,总比绝望好。有建设的可能,总比只有毁灭好。
“梁教授说得对。”沈静舟郑重地说,“是该参与进去。”
然而,就在这万众欢腾、几乎要将整个山城点燃的狂欢达到最高潮时,沈静舟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人群之外,一些不协调的景象。
在几条主要街道交汇的路口,以及一些重要建筑的附近,不知何时,悄然增加了一些穿着黑色制服或便装、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的人。他们不像普通民众那样激动,只是冷静地观察着,维持着某种看不见的秩序。还有几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车窗紧闭。
更远处,在欢庆人群的边缘,沈静舟看到了几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伤兵或难民。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破旧的滑竿,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沸腾的欢乐海洋,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更深的麻木和茫然。一个失去双腿的老兵,坐在墙角,面前放着一个破碗,对从他面前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狂欢人群,无动于衷,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平行的、寂静无声的世界。
这些画面,像几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静舟被巨大声浪包围的感官。胜利的光环之下,阴影依然存在,而且可能因为光环的强烈对比,显得更加刺目、更加令人不安。
狂欢还在继续,似乎要通宵达旦。但沈静舟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巨大的疲惫。他挤出人群,向相对安静的江边走去。
江边的人也很多,但比起市中心,总算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许多人静静地趴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夜色中滚滚东去的江水,沉默着,流泪着,或者低声交谈着。
沈静舟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扶着冰凉的石头栏杆。江风带着水汽吹来,稍稍驱散了暑热和喧嚣带来的眩晕感。对岸山城的灯火,因为庆祝,比往常更加密集、更加明亮,倒映在江水中,被波浪搅碎,流光溢彩,像一个虚幻而美好的梦境。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的夜空。那里,是沦陷了十四年的东北,是无数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地方,也是苏文蕙他们战斗的皖南、老马的故乡……的方向。
胜利的消息,此刻应该也正以各种方式,传到那些地方吧?那里的同胞,会怎样庆祝?苏文蕙他们会知道吗?他们会高兴吗?还是会更加警惕,因为新的、更加复杂的斗争可能即将开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历史,在这一天,以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速度和方式,完成了一次剧烈的转折。个人在这转折面前的悲欢,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真实。
他从怀里拿出那枚苏文蕙给的银元,握在手心。银元被他的体温焐热,边缘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辨。
“文蕙,”他对着掌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胜利了。”
说完这句话,一直强撑着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八年(甚至更久)所有压抑、恐惧、离别、牺牲、坚持的复杂情感,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凭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温热的银元上,滴落在脚下这片刚刚迎来胜利、却依然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泪水是咸的,像血,像汗,也像这奔流不息的江水。
远处,山城的狂欢声浪依旧一波高过一波,鞭炮和锣鼓震天动地。
而在这江边寂静的一角,沈静舟用自己的方式,聆听着这胜利时刻背后,那更深邃、更复杂的——历史的寂静,与个人灵魂的轰鸣。
新的一页,确实翻开了。
但这一页上,会写下怎样的字句?
无人知晓。
唯有江水,永不停歇,向东流去。
[第十五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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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