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作者 曹群
霜降过后,北方的风就带了刀子般的凉意,刮得人脸颊生疼。陈知砚裹紧了大衣,踩着满地枯黄的银杏叶,走进了这条名为“闻香巷”的老街。巷子不长,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老房子大多挂着“拆迁待搬”的牌子,门窗歪斜,墙皮剥落,只有墙根处几株倔强的枯草,还在寒风里摇摇晃晃。
他是来寻一个人的。
准确地说,是来寻一个故人留下的念想。
半个月前,整理母亲遗物时,陈知砚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个檀香木盒。木盒雕着缠枝莲纹,边角处有些磨损,却依旧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小包用棉纸包着的香粉。照片上是个穿旗袍的女子,眉眼温婉,站在一株盛开的腊梅树下,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母亲在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赠知砚,岁寒,暗香如故。——苏晚晴。”
苏晚晴。这个名字像一粒被尘封多年的种子,在陈知砚的心底悄然破土。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的书房里,总摆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风干的腊梅花,香气清冽,经久不散。母亲说,那是一位故人送的。只是故人是谁,母亲从未细说,只在某个雪夜,抱着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腊梅,轻轻哼过一首曲子,曲子的名字,就叫《暗香》。
母亲走后,陈知砚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却再也找不到关于苏晚晴的任何痕迹。直到看见这个檀香木盒,他才想起,母亲曾说过,那位故人,就住在城南的闻香巷,开着一家小小的香铺。
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着旋儿。陈知砚走到巷子深处,果然看见一扇朱漆斑驳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写着“晚晴香铺”四个字。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檀香、沉香、麝香的味道,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腊梅的清冽,正是木盒里香粉的味道。
“有人吗?”陈知砚轻声问道。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他迈步走进去,只见屋子不大,靠墙摆着一排木柜,柜子里整齐地码着一个个小锦盒,锦盒上贴着标签,写着“檀香”“沉香”“龙涎香”等字样。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梨花木桌,桌上放着一套捣药的工具,还有一个未完成的香牌,上面刻着腊梅的图案。
墙角的炭火盆里,燃着几块木炭,发出微弱的红光,给这间冷清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陈知砚的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画的是一株腊梅,枝干遒劲,花朵疏朗,落款处,正是“苏晚晴”。
“你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知砚转过身,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从里屋慢慢走出来。老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清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奶奶您好,我叫陈知砚。”陈知砚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是来……来寻苏晚晴女士的。”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檀香木盒上,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她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就是苏晚晴。”
陈知砚愣住了。照片上那个眉眼温婉的旗袍女子,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苍老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苏晚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沧桑。“是不是觉得,和照片上不一样了?”她走到梨花木桌旁,拿起那个刻着腊梅的香牌,“人总是会老的,就像这香,再好的料子,放久了,香气也会淡。”
陈知砚回过神,连忙把檀香木盒递过去:“苏奶奶,这个木盒,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说,这是您送的。”
苏晚晴接过木盒,轻轻摩挲着盒面上的缠枝莲纹,眼眶渐渐湿润了。“这个盒子……是我亲手做的。没想到,她还留着。”她打开木盒,拿起那包香粉,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这是‘暗香’,我年轻时最得意的一款香。用腊梅花、檀香、蜂蜜调和而成,香气淡而持久,像腊梅一样,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
“我母亲说,您是她的故人。”陈知砚看着苏晚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苏晚晴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缓缓说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七十多年前,闻香巷还是城南最热闹的巷子,晚晴香铺的生意,更是红火。那时的苏晚晴,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素色的旗袍,坐在梨花木桌旁,跟着父亲学做香。她手巧,悟性高,很快就学会了调配各种香料,尤其是那款“暗香”,更是深得客人的喜爱。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陈知砚的母亲,陈月容。
陈月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洋装,烫着卷发,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她第一次来香铺,是为了给病重的父亲买一款安神的香。苏晚晴给她调配了一款用沉香和薰衣草做的香,陈月容用了之后,父亲的失眠果然好了很多。一来二去,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苏晚晴带陈月容逛遍了闻香巷的角角落落,教她认识各种香料,教她做香牌,教她分辨不同香气的区别。陈月容则给苏晚晴讲外面的世界,讲摩登的上海,讲热闹的北平,讲那些苏晚晴从未听过的新鲜事。
她们最喜欢的,是香铺后院的那株腊梅。每年腊月,腊梅盛开,满院飘香。她们会坐在腊梅树下,一边做香,一边聊天。苏晚晴说,她要一辈子守着这家香铺,守着这株腊梅。陈月容说,她要去外面闯荡,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时的她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她们忘了,乱世的风,从来不会怜惜任何一朵花。
抗战爆发后,北平沦陷,陈月容的父亲带着全家南下逃难。临走前,陈月容来香铺找苏晚晴,哭着说:“晚晴,我要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苏晚晴没有哭,她亲手做了那个檀香木盒,装了一包“暗香”的香粉,还有那张她站在腊梅树下的照片。“月容,拿着这个。”她把木盒递给陈月容,“无论你走到哪里,闻到这股香气,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记住,腊梅耐寒,越是天寒地冻,开得越是鲜艳。人也一样,越是艰难,越要挺直腰杆。”
陈月容接过木盒,紧紧抱在怀里。“晚晴,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看你,看这株腊梅。”
这一别,就是几十年。
陈月容南下后,辗转去了上海,后来又去了台湾。她再也没能回到北平,再也没能见到苏晚晴。而苏晚晴,守着晚晴香铺,守着后院的腊梅,等了一年又一年。
抗战胜利后,她等过。新中国成立后,她等过。改革开放后,她依旧在等。可她等来的,是陈月容病逝的消息,是陈知砚手里这个,她亲手做的檀香木盒。
“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安详?”苏晚晴转过头,看着陈知砚,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嗯。”陈知砚点了点头,“母亲走的时候,很平静。她手里,还攥着一支风干的腊梅花。”
苏晚晴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走到炭火盆旁,拿起那个刻着腊梅的香牌,放在火上轻轻烤着。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香气,就从香牌里弥漫出来,清冽,温润,正是“暗香”的味道。
“这株腊梅,前年冬天冻死了。”苏晚晴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暗香’的味道,再也闻不到了。”
陈知砚看着她,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风干的腊梅花,花瓣虽然枯萎,却依旧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这是我母亲珍藏多年的腊梅。她说,这是您后院的那株腊梅开的花。”
苏晚晴接过腊梅花,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泪水落得更凶了。“是它的味道。是它的味道。”她反复念叨着,像个孩子一样,“月容没有骗我,她真的一直留着。”
夕阳透过歪斜的窗棂,照进屋里,给苏晚晴的白发镀上了一层金边。陈知砚看着她,看着这间弥漫着香气的香铺,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意。
有些情谊,就像这“暗香”,不浓烈,不张扬,却能跨越千山万水,跨越岁月长河,在心底,久久不散。
临走时,苏晚晴送给陈知砚一个新的锦盒,里面装着她亲手调配的“暗香”香粉。“拿着吧。”她拍了拍陈知砚的肩膀,“让这香气,陪着你。也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陈知砚接过锦盒,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晚晴香铺时,风已经停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打开锦盒,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像腊梅的清冽,像檀香的温润,更像一段尘封的往事,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他知道,这条闻香巷,迟早会被拆掉。这间晚晴香铺,也迟早会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但那缕“暗香”,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留在母亲的记忆里,留在苏晚晴的记忆里。
就像苏晚晴说的那样,最好的香,是藏在骨子里的。最好的情谊,也是。
它从不张扬,却永远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