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五十四章 暗潮汹涌
四月廿八,法租界公馆马路,杜邦洋行办事处。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办公室内窗帘低垂,光线昏暗,雪茄的烟雾在空气中凝滞不散。杜邦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间夹着的雪茄已经燃了长长一截灰烬,他却浑然未觉。对面站着他的华人买办兼心腹,姓钱,一个四十多岁、精于算计的瘦削男子,此刻正低着头,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还没有查到?”杜邦的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先生,巡捕房那边……查过了。昨晚潜入的人手法非常专业,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或明显痕迹。别墅周围的街坊也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开枪的守卫只看到黑影翻墙,没看清脸。”钱买办小心翼翼地汇报,“已经加了三倍的人手看守别墅和仓库,也派了人盯住……可能相关的几个地方。”
“可能相关?”杜邦猛地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四溅,“钱,你跟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昨晚丢的是什么东西!那些清单、那些通信,如果落到不该落的人手里,会是什么后果?!”
钱买办的腰弯得更低:“是,是,属下明白。所以……我们是不是该采取一些……更主动的措施?比如,苏小姐那边……”他试探着抬眼。
杜邦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她?你觉得是她?”
“属下不敢妄断。但昨晚的事情太过蹊跷,目标明确,直奔书房左柜,显然知道那里有重要东西。而知道这个位置的……”钱买办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苏念尘作为目前唯一可能长时间观察书房、且近期行为有些“不安分”(指与外界联系)的内部人员,嫌疑最大。
“她没有那个本事。”杜邦冷哼道,但语气并不十分确定,“一个十几岁的绣花丫头,能找来那种级别的飞贼?但她背后有没有人……就难说了。”他想到了那个在霞飞路出现的少年,还有最近隐约听到的、关于某些华人团体对走私文物活动愈发关注的风声。
“那……要不要‘审问’一下苏小姐?或者,从她那个‘弟弟’入手?”钱买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杜邦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现在动她,动静太大。而且,如果东西真在她或她背后的人手里,打草惊蛇,反而逼他们把东西交出去。”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头痛。丢失的那些文件,不仅涉及他多年经营的文物走私网络,更关键的是其中与日本“三井物产”特殊部门的往来记录和协议。如果这些东西曝光,不仅他在法租界的生意和地位会毁于一旦,更可能引发外交纠纷,甚至被法日双方当作弃子。
必须尽快找回文件,或者……堵住源头。
“那个日本联络人,松本先生,有什么反应?”杜邦问。
“松本先生今早派人来询问昨晚的‘骚动’,语气很不满。他强调,那批‘特殊货品’的交接日期已经确定,不能再有闪失。他还暗示……如果因为我们这边的安全问题影响了交易,后果会很严重。”钱买办的声音更低。
杜邦的脸色更加难看。日本人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那批“货”不仅仅是一批高价值的走私文物,更涉及一些日本人指定的、具有特殊历史或象征意义的物品,对方势在必得。
“告诉松本,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昨晚只是意外,我会处理好。”杜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找到文件。钱,你动用所有暗线,不管是租界的混混、报馆的耳目,还是巡捕房的眼线,给我悬赏!重赏!只要提供有效线索,找到文件或者指认窃贼,价钱随便开!但是,”他眼中寒光一闪,“消息必须绝对保密,不能惊动工部局和报界。”
“是,先生!”钱买办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杜邦叫住他,“苏念尘那边……看紧点。不准她离开别墅半步,不准任何外人接触她。但她房间的窗户……不要挡死。另外,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看她最近有没有异常,或者……有没有人试图联系她。”
“属下明白。”
钱买办离开后,杜邦独自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只有几缕顽强的光线从缝隙钻入,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惨淡的光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多年来,他游走于法律边缘,利用租界的特殊性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建立起一个利润惊人的地下王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掌控着一切。但现在,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可能成为棋子,被更强大的力量或者突如其来的意外掀翻棋盘。
那些丢失的文件是致命的。匿名信……他今早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工部局一位与他不对付的董事秘书的“善意提醒”,说似乎有关于他洋行的“不利传闻”在暗中流传。
是谁?是商业对手?是仇家?还是……那些越来越活跃的、喊着“收回利权”、“抵制洋货”的中国激进分子?
苏念尘……这个他原本只是当作一件有潜力的“艺术品”和“赚钱工具”的年轻女子,如今却成了风暴眼中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他不能杀她,至少现在不能。她是“外滩”绣品的作者,是即将送往巴黎的“中国艺术新星”,突然死亡或失踪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而且,如果文件真的在她或她同伙手里,杀了她,就可能永远找不回来。
但也不能放了她。她知道的可能太多了。
囚禁,控制,观察,利用。
这是他目前的选择。
杜邦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楼下街道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但这繁华之下,有多少暗潮正在向他涌来?
他必须稳住,必须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必须拿回文件,必须完成与日本人的交易。
任何挡路的人……都将被碾碎。
包括那个看似柔弱,却可能藏着秘密的绣花女子。
第五十五章 窗台之花
贝当路15号别墅,二楼东侧房间。
苏念尘坐在绣架前,手中的针线机械地穿引着,心思却全然不在眼前的“外滩”上。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台。
那盆小小的、叶片肥厚的绿萝,是她今早特意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里找出来的。不是什么名贵花卉,只是以前在咖啡馆后窗台捡到的一截枝条,随手插在水瓶里,竟然生了根,她便一直留着。今早,她将它移到一个粗糙的陶盆里,摆在了南窗的窗台上。
这是回应,也是信号。
昨夜惊魂甫定,今天上午,负责打扫她房间的女仆小翠(一个刚来不久、胆小老实的苏北姑娘)在擦拭桌子时,趁背对门口,飞快地往她绣架下塞了一个揉成团的纸条,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低头干活,再不敢看她一眼。
念尘强压住心跳,等小翠离开后,才悄悄展开纸团。上面只有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左手写的几个字:“南窗摆花,示平安。勿问。”
没有落款,字迹陌生。但意思明确。这就是白表叔说的“内线”传递的信号!
是谁?小翠?还是通过小翠传递的?无论如何,这条脆弱的联络线,竟然在杜邦严密的监视下,重新连接上了!
她立刻照做了。摆上绿萝,既是告诉外面的人自己暂时安全,也隐含着一种无声的呼应和期待。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杜邦没有再来找她,别墅里的守卫明显增加了,气氛压抑。但至少,那盆绿萝还安然地待在窗台上,沐浴着午后逐渐西斜的阳光。
这微小的、绿色的生命,成了她与外界、与希望之间,唯一可见的纽带。
她不知道外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风暴正在积聚。杜邦的阴沉,守卫的紧张,还有小翠那惊恐又隐秘的举动,都预示着不寻常。
风骨……白表叔……他们拿到证据了吗?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杜邦会如何反应?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她选择相信。相信那盆绿萝所代表的承诺,相信那些在黑暗中为她奔走的人。
手中的针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她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别墅内庭院的一角和远处其他建筑的屋顶。天空是上海春天常见的灰白色,云层很厚,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忽然,她听到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紧接着,是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来了客人。
不是杜邦,杜邦的车她认得。也不是常来的那几个法国人或买办。
她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能听到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异国口音的中文声音,语气有些生硬急促,似乎在质问什么。接着是杜邦压低声音的解释,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杜邦语气中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是日本人!念尘的心猛地一跳。是杜邦的日本合作伙伴?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还是因为别的?
交谈声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脚步声向门口移动,似乎客人要离开了。念尘连忙退回到绣架前。
不一会儿,她听到杜邦送客后返回的沉重脚步声,并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去了书房方向,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别墅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念尘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日本人的出现,让她更加确信,杜邦卷入的绝不仅仅是走私文物那么简单。那张纸条上提到的“特殊货品”和“文化交流”,恐怕有更深的阴谋。
自己这幅“外滩”绣品,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仅仅是杜邦用来打通巴黎关系的敲门砖?还是另有他用?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一张无形的、更加危险的网,正在向她收紧。
傍晚,小翠又来送晚饭。依旧是低头不语,快速摆放碗筷。但在转身离开时,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在桌沿点了三下,然后指了指窗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像是“小心”。
小心?小心什么?杜邦?日本人?还是别的?
念尘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天完全黑了下来,她拉上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以便观察窗外。
夜色中的别墅庭院,只有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树影幢幢,守卫巡逻的身影不时掠过,像游荡的幽灵。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她走到窗边,轻轻摸了摸那盆绿萝冰凉的叶片。植物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哪怕只有一点水、一点光,就能活下去。
人,也应该如此。
无论面对怎样的黑暗和困境,只要心中还有一点念想,一点联系,一点不灭的微光,就要努力活下去。
为了那些在乎她的人。
也为了,不辜负这好不容易重生的、绿色的希望。
她回到绣架前,重新拿起了针。
这一次,她的眼神坚定了一些。
飞针走线,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契约,也是为了在这被禁锢的方寸之地,绣出自己不屈的意志,和等待黎明的耐心。
窗台上,绿萝静默。
窗内,针线无声。
而窗外的上海之夜,暗潮,正越来越汹涌。
第五十六章 风声鹤唳
四月廿九,晨。
林风骨再次来到贝当路附近观察。与前天相比,别墅周围的警戒似乎有增无减。那几个眼神精悍的守卫依然在逡巡,而且多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斜对面的巷口,车里似乎一直有人。
他不敢久留,换了个更远的观察点,用白景松提供的一个旧望远镜(说是“朋友”暂时借用的)望向念尘房间的窗户。
绿萝还在!
他的心稍稍安定。但随即,他又注意到,别墅主楼的几个窗户后,似乎也有人影在向外观望,像是在反监视。
杜邦的疑心和戒备,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风骨记下情况,迅速离开。他没有直接去找白景松,而是先回了趟家。吴姨说,早上有个自称是“学堂杂役”的人来问过他的去向,样子有些鬼祟。父亲林文渊也察觉到儿子最近心神不宁、经常外出,晚上吃饭时特意询问,风骨只能以课业压力和同学活动搪塞过去。
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风骨心头。杜邦会不会已经怀疑到他头上,甚至开始调查他?
下午,他谨慎地绕了几个圈子,才来到悦来客栈。白景松的脸色比前日更加凝重。
“风骨,你来得正好。”白景松将他拉进房间,关好门,“情况有变。”
“怎么了?”
“我托人打听工部局和报馆那边的反应。工部局内部似乎起了争执,杜邦的对头想借题发挥,但杜邦的关系网也在全力灭火,目前僵持着。报馆那边,一家收了匿名信后保持沉默,另一家的小编辑私下透露,他们总编收到信后很感兴趣,但还没决定是否刊发,因为涉及法国商人,压力很大。”白景松顿了顿,声音更低,“但更麻烦的是,杜邦那边反应很快。他不仅在别墅加强了守卫,还动用了他在租界地下势力的人手,四处打探消息,悬赏捉拿‘窃贼’。而且……我怀疑,他已经开始调查念尘的社会关系,包括……你。”
风骨的心一沉,果然!
“那我们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白景松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匿名信施压的效果可能不如预期,而且拖得越久,杜邦越可能查到我们,念尘也越危险。我们必须提前发动。”
“提前?怎么发动?”
“直接摊牌!”白景松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那晚获取的证据文件中,一份关键文物清单的翻拍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上面的法文、中文标注和惊人数字清晰可见。“用这个,加上一封更具体的威胁信,直接寄给杜邦本人!给他最后通牒,限期放人,并且保证念尘安全离开上海,否则就将全部证据公之于众,送到法国领事馆、工部局所有董事以及所有中外大报馆!”
“这……会不会太冒险?把他逼急了……”风骨想起白景松说过的“灭口”可能性。
“是冒险。但现在是两军对垒,狭路相逢。我们示弱,他更会得寸进尺。我们必须让他相信,我们有能力也有决心毁掉他。赌的,就是他更珍惜自己的地位和财富,不敢玉石俱焚。”白景松分析道,“而且,我们会设定一个很短的期限(比如二十四小时),不给他太多反应和部署的时间。同时,我们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他不放人,或者玩花样,我们就在期限到的同时,将部分证据公开,制造舆论压力,并启动强行带离念尘的备用方案。”
“强行带离……有把握吗?”风骨声音干涩。
“没有十足把握,但已经安排了人手和路线。是下下策,但必须准备。”白景松看着风骨,“风骨,现在需要你做一个选择。这封最后的通牒信,由谁来寄?如果由我或我找的人寄,杜邦可能查不到源头,但威慑力或许不够直接。如果……由你来寄,或者至少,让你父亲知道一部分内情,以林家的名义……杜邦可能会更忌惮一些,毕竟林家曾是苏州乡绅,虽然败落,但还有一点清誉和社会关系。但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暴露在杜邦面前了,你和你的家人,都可能面临危险。”
风骨沉默了。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将自己和家人置于险境,他于心何忍?但如果不加大筹码,又怎么能从杜邦这样的恶狼口中救出念尘?
他想起了念尘绣的那幅月光荷塘,想起了她仓促写下的纸条,想起了窗台上那盆沉默的绿萝。
“我来。”风骨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信可以由白表叔你来写,内容更专业。但落款……可以写上‘知情人暨林氏族人’。另外,我会告诉我父亲一部分真相,不求他以林家名义出面,但至少让他有心理准备,必要时可以配合或自保。”
白景松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既有赞许,也有担忧:“你想清楚了?这可能给你和你父亲带来很大的麻烦。”
“想清楚了。”风骨点头,“念尘就像我的亲人。为了救亲人,冒风险是应该的。而且,杜邦如果查,迟早会查到我头上,躲是躲不掉的。不如主动亮明一部分,反而可能让他投鼠忌器。”
“好!”白景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担当!那我们就这么办。信今晚就写,明天一早,通过特殊渠道确保送到杜邦手里。期限就定在明天日落之前。同时,我们的人会开始秘密集结,做好接应和强行带离的准备。”
“那念尘那边……怎么通知她?”
“还是通过窗台信号。如果杜邦同意放人,我们会设法让她在明天下午某个时间,以‘出门购置绣线’之类的理由离开别墅,我们的人在半路接应。如果到时候窗台的绿萝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没有变化但念尘没有按约定出现,就启动备用方案,强攻或潜入带人。”白景松详细交代,“风骨,你明天不要靠近贝当路,太危险。在客栈等我消息,或者在家,但保持警惕。”
“不,”风骨摇头,“我要去。我不靠近别墅,但我需要在附近,万一……万一有什么变故,我或许能帮上忙。”
白景松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那你一定要万分小心,躲远些,只看,绝对不要有任何行动。”
“我答应你。”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风骨回到家中,经过反复思量,还是选择在睡前,将部分真相告诉了父亲林文渊——只说了念尘可能被法国商人利用卷入非法活动,处境危险,白景松正在设法营救,明天是关键,可能会有一些风波,让父亲有所准备,并注意安全。
林文渊听完,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儿子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决绝,长长叹了口气:“风骨,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和担当。为营救念尘,冒些风险,是道义所在。但切记,量力而行,保全自身。林家……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了。”
“父亲,我明白。我会小心的。”
这一夜,无人安眠。
风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的春雨,心潮起伏。明天,就是决定念尘命运的时刻。
成功,则脱离魔掌,远走高飞。
失败……他不敢想象。
雨水敲打着窗棂,像急促的鼓点,敲在心上。
而此刻,贝当路15号别墅里,念尘同样辗转反侧。她不知道,一场关乎她生死的最后博弈,已经拉开了序幕。
窗台上的绿萝,在夜雨中显得格外青翠,也格外脆弱。
第五十七章 最后通牒
四月三十,晨,雨未停。
法租界贝当路15号别墅,杜邦在书房里烦躁地踱步。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茶几上,放着一封刚刚送达的信件——没有邮戳,显然是被人直接塞进门缝或交给门房的。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但里面的内容却让他心惊肉跳。
信是打印的(显然是为了避免笔迹辨认),措辞简短而强硬:
“杜邦先生台鉴:
阁下书房失窃之物,现已妥为保管。内中涉及文物走私、违反租界条例及国际公约之证据确凿,更有与日本‘三井物产’特殊部门之隐秘交易记录,一旦公之于众,阁下在法租界之地位、声誉乃至自由,恐将不保。
今有一事相商:请于本日日落之前,让苏念尘小姐安然离开贵处,并保证其人身安全及自由。我方将派人在霞飞路邮局附近接应。只要苏小姐平安抵达,所有证据原件及副本将悉数奉还,此事就此了结,永不提及。
若阁下拒绝,或耍弄花样,伤害苏小姐,则所有证据将于日落时分,同时送达法租界工部局全体董事、法国领事馆、上海各大中外报馆及相关国际组织。届时阁下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何去何从,请速决断。
知情人暨林氏族人 谨启”
信末,还附了一张模糊但关键信息清晰的照片——正是他丢失的那份核心文物清单的一页!
杜邦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暴怒。对方不仅承认拿了东西,还如此嚣张地威胁他!而且,提到了“林氏族人”……是那个小子?还是苏州林家残余的势力?
他一把抓起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但随即,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纸团捡起,展平,重新仔细阅读。
对方掌握了确凿证据,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组织严密。他们提出了交换条件——用念尘换证据。
放走念尘?他心有不甘。这个女子,不仅是他“艺术投资”的重要一环,更可能知道一些内情。放她走,等于放走一个潜在的威胁。
但不放?对方威胁要公布证据。那些东西一旦曝光,他在上海乃至欧洲的生意和地位将彻底完蛋,更会得罪日本人,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设定的时间很紧,日落之前,只有不到十个时辰。这让他没有太多时间周旋或布置陷阱。
怎么办?
杜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别墅里外,他布置了重兵,自以为固若金汤。但对手却像隐藏在雨雾中的幽灵,能轻易潜入他的书房,拿走最致命的东西,现在又如此精准地掐住了他的命门。
“林氏族人……”他咀嚼着这个落款。是那个叫林风骨的学生吗?他哪来这么大的能量?背后肯定还有人,可能是苏州林家的旧识,也可能是……那些专门跟洋人作对的华人团体。
硬碰硬?如果对方真敢公布证据,他确实承受不起。但就这么屈服,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谁能保证对方交出证据后不会留下副本?或者,念尘出去后会不会反口指控他?
必须想一个两全……或者说,对他更有利的办法。
一个阴险的计划,渐渐在他脑中成形。
他按铃叫来了钱买办。
“去,把苏念尘带过来。”杜邦冷冷吩咐,“另外,准备一辆车,两个可靠的人。再去查一下,霞飞路邮局附近,今天下午有什么异常,有没有生面孔徘徊。”
“先生,您是要……”
“照我说的做。”杜邦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给松本先生递个话,就说……那批‘货’的交接,可能稍微有点变化,但请他放心,一定会按时完成。”
钱买办不明所以,但见杜邦脸色阴沉,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杜邦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精致但冰冷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弹仓,然后插进了腰间。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雨,下得更急了。
第五十八章 雨中路
下午,未时末(约三点),雨势稍歇,天空依然阴沉。
苏念尘被叫到一楼的小客厅。杜邦坐在那里,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但眼神深处却有种让她不安的冰冷。
“苏小姐,”杜邦开口,“这几天,让你受惊了。别墅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牵连到你,我很抱歉。”
念尘垂首站立,心中警惕:“先生言重了。”
“你的‘外滩’绣品,进度如何?”
“已经完成大半,再有些时日便可完工。”
“很好。”杜邦点点头,“不过,我看你最近精神不佳,想必是压力太大,加上前晚受了惊吓。这样吧,今天下午,你出去散散心,顺便……去霞飞路的绸缎庄,挑选一些绣‘外滩’夜景可能需要用的特殊丝线。老陈会陪你去。”
出去?念尘的心猛地一跳。在如此紧张的时刻,突然允许她外出?而且指明去霞飞路?
是巧合,还是……与那盆绿萝代表的信号有关?
她不敢表露丝毫异样,只是顺从地点头:“谢谢先生。”
“去吧,早点回来。”杜邦挥挥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
念尘回到房间,迅速换了一身外出的素色旗袍,拿起常用的布包。她的手微微颤抖,既是紧张,也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终于……可以出去了吗?是白表叔和风骨的计划生效了?
她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那盆绿萝。绿叶在灰暗的天光下,依然顽强地伸展着。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
老陈已经等在门口,推着那辆自行车,脸上没什么表情。另外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穿着短褂的健壮男人,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苏小姐,请上车。”其中一个男人拉开车门。
不是坐老陈的自行车?念尘心中一凛。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低头坐进了轿车后排。老陈将自行车放在汽车后备箱,然后坐进了副驾驶位。那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开车,一个坐在她旁边。
车子缓缓驶出别墅大门。念尘从车窗望出去,庭院、铁门、贝当路熟悉的街道快速后退。自由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但车内压抑的气氛和身边陌生男人身上散发的冷硬气息,又让她如坐针毡。
车子没有直接开往霞飞路,而是在法租界的街道上绕行。开车的男人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后方,似乎在确认有没有跟踪。
念尘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不像是简单的放行和采购。杜邦到底想干什么?
车子最终在离霞飞路还有两条街的一个相对僻静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苏小姐,绸缎庄就在前面,走过去不远。”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开口,声音平板,“老陈陪你去。我们在这里等你。记住,只买线,别去其他地方,别见其他人。买完就回来。明白吗?”
这是警告,也是监视。他们并不打算真的让她自由活动,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监控方式。
念尘点点头,下了车。老陈已经将自行车取出,推着车,示意她往前走。
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行人不多。两人沉默地走着。老陈始终落后她半步,不远不近。
霞飞路就在前方,已经能看到邮局的尖顶。念尘的心跳越来越快。白表叔他们的人会在哪里?如何接应?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怎么可能脱身?
难道……杜邦同意的“外出”,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他想引出接应的人?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走到霞飞路邮局对面,老陈停下脚步:“苏小姐,绸缎庄在那边。”他指了指斜对面一家挂着“瑞蚨祥”招牌的店铺,“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念尘看了看那家绸缎庄,又看了看周围。街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没有看到任何熟悉或可疑的面孔。
她握紧了布包,里面除了一点零钱,什么都没有。没有武器,没有联络工具。
怎么办?进去买线?然后乖乖回去?那这次外出就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因为什么都没发生,而让杜邦更加确信她与外界“没有勾结”?
可不进去,又能怎样?逃跑?老陈就在身后几步远,那两个男人也在不远处车里等着。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跑得掉?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她几乎能想象到,当她一无所获地回到别墅,杜邦那嘲讽而冰冷的眼神。
不,不能放弃。至少,要试一试。
她迈步向绸缎庄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就在她即将踏上店铺台阶时,一个报童突然从旁边窜出,差点撞到她身上。
“对不起,小姐!”报童连忙道歉,手里的报纸散落了一地。
念尘下意识地弯腰帮忙捡拾。报童凑近她,以极快的速度、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往前走过路口,右边第三条弄堂,快!”同时,将一张卷着的报纸塞进了她手里。
念尘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不敢抬头,迅速捡起最后一张报纸递给报童,报童道谢后跑开了。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老陈在不远处看着,似乎没有察觉异常。
念尘直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卷着的报纸,掌心全是汗。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走进绸缎庄,而是继续沿着霞飞路向前走去。
“苏小姐?”老陈在身后喊了一声。
“我……我想先随便走走,看看别的店。”念尘头也不回,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老陈推着车跟了上来。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右边第三条弄堂……念尘用余光瞥去,那是一条很窄的、看起来没什么人的小巷。
就是那里吗?进去?老陈就在身后,进去不是自投罗网?而且,巷子里有没有接应?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
时间不容她多想。老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赌一把!
就在即将经过巷口的一刹那,念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攥着的报纸朝老陈脸上扔去!同时,转身冲进了那条狭窄的弄堂!
“站住!”老陈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
念尘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高跟鞋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踉跄,她干脆甩掉鞋子,赤足奔跑!布包也扔掉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巷子深处!
弄堂很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尽头似乎是一堵墙?是死胡同?!
念尘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看似紧闭的、破旧的后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只强有力的手伸出来,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迅速关上,落锁。
外面传来老陈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第二卷《沪上风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