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烽火连心
第八十三章 山雨欲来
深入湘西腹地的社会调查,比预想中更加艰难。林风骨和调查队的师生们,背着行李和简单的测量工具,跋涉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这里山高林密,溪涧纵横,村落往往散落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或山谷深处,彼此隔绝,交通极其不便。
他们白天走访农户,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讲解抗日形势,进行简单的健康和教育调查,晚上则借宿在村民家中或简陋的村学里。风骨亲眼看到了比辰州附近更为触目惊心的贫困:许多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孩子们因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疾病(尤其是疟疾和寄生虫病)肆虐,缺医少药。绝大多数成年人是文盲,对山外世界的了解几乎为零,国家的概念模糊而遥远。
然而,与极度的物质匮乏形成对比的,是山民们朴素的善良、好客和对“读书先生”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们拿出最好的食物(往往是珍藏的腊肉或仅有的鸡蛋)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先生”,围在火塘边,听他们讲山外的故事、抗日的道理,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对改变现状的微弱期盼。
风骨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他意识到,所谓“教育救国”、“唤醒民众”,在这里面临着多么巨大而具体的困难。识字课本、卫生常识、爱国观念……这些在上海、苏州看似基础的东西,在这里都需要从最最初步的启蒙开始,且必须与改善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结合起来,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调查途中,他也听到了更多关于时局的传闻。日军在华北步步紧逼,华北局势日益紧张;国共两党在抗日问题上的摩擦不断;而在这偏远的湘西,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土匪出没,社会并不安宁。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萦绕在风骨心头。
一个月后,调查队带着沉甸甸的笔记和复杂的心情返回辰州。风骨将所见所闻整理成详细的调查报告,并提出了一些初步的建议(如推广简易识字法、培训本地卫生员、发展适合山区的小型手工业等),交给学院和方教授。方教授看后,沉默良久,拍拍他的肩膀:“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另一面。任重道远啊。”
回到师院,风骨收到了积压的几封念尘的来信。信里除了家常,更多是苏州日益紧张的气氛。随着华北局势恶化,苏州虽然尚未直接受战火波及,但人心惶惶,物价飞涨,难民过境,各种传言满天飞。顾绣庄的生意大受影响,高档绣品几乎无人问津。念尘不得不接更多实用性的小件绣活维持生计。白景文的茶叶铺也生意清淡。瑞生瑞云的学校组织了几次防空演习和募捐活动。
念尘在信末写道:“……时局如此,不知明日又将如何。唯望你在外一切平安,亦盼这漫漫长夜,早日迎来曙光。家中诸事,我会尽力周全,勿念。你的调查报告,我已细读,心中沉痛,亦更知你肩上之重。万望保重,前方路险,珍重为上。”
字迹依然娟秀,但风骨能从中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他知道,念尘在苏州,独自支撑着家庭,应对着日渐恶化的环境,压力并不比自己小。而她还在为他的调查报告、为千里之外的贫苦山民而“心中沉痛”。
这种超越个人、心系家国的共同情怀,让风骨在感动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他回信详细描述了调查的细节和自己的思考,也尽力宽慰念尘,说内地相对安稳,师院师生团结,让她放心,并反复叮嘱她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接下来的几个月,局势果然急转直下。七月,“卢沟桥事变”爆发,中日战争全面升级。消息传到辰州,师院师生群情激愤,集会、演讲、募捐、组织宣传队下乡,抗日救亡活动进入高潮。学院正常的教学秩序受到很大冲击。
八月,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中日军队在淞沪地区展开大规模会战。消息传来,风骨的心揪紧了。苏州紧邻上海,必然受到波及!他接连给念尘写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邮路很可能已经中断。
焦虑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白天强打精神参与各种救亡活动,晚上则辗转难眠,担心念尘和家人的安危。他试图通过方教授和其他渠道打听苏州的消息,但战火阻隔,信息极度不畅。
九月,有从东部逃难来的师生带来零星消息:上海战事惨烈,苏州遭到日军飞机轰炸,城内一片混乱,很多人逃往乡下或更远的内地……
轰炸!风骨只觉得眼前一黑。念尘他们怎么样了?竹梧小筑是否安全?白景文身体能否经得起颠簸?瑞生瑞云那么小……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苏州。但理智告诉他,此刻东去的道路很可能已被战火阻断,且学院和方教授这里的工作也离不开他。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方教授看出他的焦虑,找他谈话:“风骨,我知道你担心家人。但现在形势混乱,你贸然东归,不仅危险,也未必能及时赶到。不如这样,学院正准备组织一支战地服务团,前往前线附近地区,进行战地宣传和救护工作。地点在皖南,相对靠近江浙。你可以申请参加,一方面为抗战出力,另一方面,或许能更靠近苏州,有机会打听到家人的消息,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接应他们。”
这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风骨立刻报名参加了战地服务团。
十月初,服务团出发。他们乘坐颠簸的汽车,穿越湘西、黔东的崇山峻岭,进入皖南山区。这里虽非主战场,但已是前线后方,气氛紧张,伤兵转运站、难民收容所随处可见,日军飞机不时来骚扰轰炸。
服务团被分配到一个靠近前线的小镇,协助当地军民进行防空、救护、宣传和动员工作。条件极其艰苦,常常风餐露宿,但风骨和团员们都全力以赴。在工作中,他接触到许多从上海、苏州、南京等地逃难来的百姓,每当遇到苏州口音的人,他总要上前急切地打听消息。
然而,得到的消息多是碎片化的,且往往互相矛盾。有人说苏州城内破坏严重,很多人逃往西山、无锡乡下;也有人说看到日军进了城,烧杀抢掠;还有人说一些大户人家提前得到了消息,早早坐船往西边跑了……
风骨的心时沉时浮,始终得不到确切的信息。他只能一遍遍地在心中祈祷,祈求念尘他们能平安逃过劫难。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简陋的营房里,望着窗外的星空,心中充满了对念尘刻骨的思念和无尽的担忧。他想起临别时她绣的那方“行路难”帕子,想起她信中那句“唯望你在外一切平安”。如今,身处烽火边缘的他尚且平安,而身处险地的她,却音讯全无……
他只能将这份焦虑和思念,转化为更拼命的工作。只有让自己忙碌到麻木,才能暂时忘却那噬心的恐惧。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掷出骰子。
这天,服务团接到任务,护送一批药品和补给,前往更靠近前线的一个村庄。途中,他们遭遇了小股日军侦察队的袭扰。混乱中,一颗流弹击中了风骨的左肩。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脑中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一个清晰的念头:
“念尘,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第八十四章 伤逝与新生
林风骨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农舍里。土炕坚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左肩传来阵阵钝痛,但已被妥善包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愁苦的农妇正端着粗瓷碗,小心地给他喂水。
“你醒了?”农妇见他睁眼,松了口气,“别动,伤口刚上了药。你们的人把你送来的,说你命大,子弹穿过去了,没伤到骨头,但流了不少血。”
风骨艰难地转动眼球,看了看简陋的屋子。“这……是哪里?我的同伴……”
“这里是刘家坳,离你们遇袭的地方有十几里山路。你的同伴们没事,打退了那些东洋鬼子,把你和另一个受伤的同志送到我们这儿,留下些药和钱,就又赶任务去了。说等过两天情况稳定了再来接你。”农妇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吓人了。”
风骨心中稍定。服务团的同伴们没事就好。他试着动了动左臂,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千万别乱动!”农妇连忙按住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枪伤,更得好好养着。我家男人上山采药去了,等会儿再给你换药。你先喝点粥。”
农妇姓刘,是这家的主妇。她的丈夫是村里的土郎中,懂些草药。夫妻俩心地善良,冒着风险收留了风骨这个“抗日受伤的先生”。
在刘家坳养伤的日子里,风骨的身体慢慢恢复,但心中的焦虑却与日俱增。他惦记着服务团的任务,更揪心于苏州家人的消息。这里消息更加闭塞,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
他只能通过刘家夫妻和偶尔来串门的村民,打听外面的情况。得到的依旧是零碎且往往滞后的消息:上海好像失守了,南京也危险,听说日本兵打过了长江……每听一句,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伤口稍好一些,他便挣扎着要下炕,想写封信,或者想办法打听消息。刘家夫妻劝不住,只好由他。
这天,他正靠在炕头,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给方教授和服务团的信,报告自己的情况和位置,请求他们帮忙打听苏州消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刘婶!刘婶!快!外面来了好多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还有当兵的!说是要找一位姓林的受伤的先生!”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喊道。
风骨心中一凛。找他?会是谁?日军?还是……
没等他多想,一群人已经涌进了这间狭小的农舍。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灰色棉军装、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是方教授!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同样军装的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两个抬着简易担架的民夫。
“风骨!”方教授一眼看到炕上脸色苍白、肩缠绷带的风骨,疾步上前,眼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可算找到你了!伤得重不重?”
“方先生……我……我没事。”风骨又惊又喜,挣扎着想坐起来,“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服务团……”
“服务团完成任务撤回后方了,报告了你们遇袭和你受伤失踪的情况。我托了当地游击队和地下交通站帮忙寻找,总算有了线索。”方教授按住他,仔细查看他的伤口,“还好,处理得及时。这里条件太差,必须马上转移到后方医院去。”
“可是……苏州……”风骨急切地问。
方教授的神色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风骨,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苏州,在十一月十九日,已经……沦陷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沦陷”二字,风骨还是觉得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那……城里的人呢?逃出来没有?有没有……我家的消息?”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方教授摇摇头,语气沉重:“日军进城前后,局势极度混乱,具体伤亡和逃难情况不明。我们的人暂时没有苏州城内确切的消息。不过,有从太湖西岸逃难过来的人说,沦陷前,很多苏州人往西山、无锡、宜兴方向逃了。也许……你的家人也提前离开了。”
提前离开……风骨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念尘那么聪慧警觉,白表叔又消息灵通,也许他们真的在城破前就逃走了?可是,兵荒马乱,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路上是否安全?
无数可怕的想象在他脑中翻腾,几乎要将他吞噬。
“风骨,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方教授按住他颤抖的肩膀,语气坚定,“只有活着,健康地活着,才有机会去寻找他们,保护他们。我已经安排好了,立刻送你去后方的野战医院。那里条件好些,也有药品。等伤好了,我们再想办法打听消息,甚至……想办法接应。”
风骨知道方教授说得对。此刻他伤重在身,焦虑也无济于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在刘家夫妻千恩万谢和依依不舍中(方教授留下了足够的钱和药品作为酬谢),风骨被抬上担架,由民夫抬着,在方教授和学生的护送下,离开了刘家坳。
山路崎岖,担架颠簸,伤口隐隐作痛。但身体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万箭穿心般的担忧和恐惧。
苏州沦陷了。念尘,白家舅舅,瑞生瑞云,沈妈……你们在哪里?是否平安?
他望着湘皖交界处苍茫的群山和灰暗的天空,只觉得前途如同这冬日山雾一般,迷茫而冰冷。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绝望和担忧中,一个细微却坚韧的念头,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小草,在他心底悄然萌生:
无论生死,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们。
念尘,等我。
你一定要……活着等我。
第八十五章 雾锁重楼
后方野战医院设在皖南一个较大的镇子上,利用原有的祠堂和部分新建的茅棚改建而成。条件依然简陋,但比起刘家坳的农舍已是天上地下,至少有了相对专业的医生、护士和基本的药品。
风骨的伤口因及时处理和年轻体健,恢复得还算顺利。但精神上的创伤却难以愈合。他日夜牵挂着苏州家人的安危,常常在梦中惊醒,梦见念尘在战火中呼喊,或者竹梧小筑在轰炸中化为废墟。醒来时,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病号服,左肩的伤口也因梦中的挣扎而隐隐作痛。
方教授时常来看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关于苏州的具体情况,依然杳无音信。战火阻隔,邮路断绝,敌占区的情况极难探知。方教授也只能安慰他:“没有消息,有时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没听到……噩耗。”
风骨知道这是宽慰的话,但也只能这样麻痹自己。他强迫自己配合治疗,努力吃饭,哪怕食不知味。因为他知道,只有尽快好起来,才有力量去做些什么。
住院期间,他认识了一些伤兵和从沦陷区逃出来的难民。从他们口中,他听到了更多关于日军暴行的描述,以及沦陷区百姓的悲惨处境。每一次听闻,都让他的心更沉一分,对念尘他们的担忧也更深一层。
他也利用空闲时间,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给可能知道消息的各方人士写信——白景松在上海的旧地址(希望他能逃到上海租界)、顾绣庄在苏州可能转移到的地点、甚至尝试给以前印书馆的陆先生写信……虽然知道这些信很可能石沉大海,但他还是写了,这几乎成了他唯一能做的、寄托希望的事情。
一个多月后,风骨伤口基本愈合,可以出院了。但由于失血和内心的煎熬,他身体依然虚弱,左臂活动也还不大利索。
方教授来接他出院,并带来了一个新的决定:“风骨,你的情况,学院已经知道了。鉴于目前局势,学院准备部分内迁到更后方的重庆,以保存教学力量。一部分师生(包括我)将随迁。考虑到你的伤势和……家中的情况,学院建议你先随迁到重庆,一方面可以继续休养和学习,另一方面,重庆是战时陪都,信息相对灵通,或许更容易打听到苏州方面的消息。你看如何?”
去重庆……意味着离苏州、离念尘更远了。风骨心中本能地抗拒。他想留下来,留在靠近前线的地方,甚至想潜回沦陷区去寻找家人。
但理智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对沦陷区情况的陌生,贸然行动不仅危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可能成为负担。而去重庆,虽然远了,但正如方教授所说,那里是战时中枢,信息渠道更多,也许反而有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无论是身体上还是能力上。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在乱世中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
经过痛苦的权衡,他最终点头同意了学院的安排。
几天后,风骨随着学院内迁的队伍,踏上了更加漫长和艰苦的西迁之路。他们乘坐破旧的汽车、木船,甚至徒步,穿越湘西、黔北的险峻山川,向着云雾深处的重庆进发。
旅途颠簸,风餐露宿。风骨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一路备受折磨。但身体的苦楚,似乎能稍稍冲淡内心的焦灼。他强迫自己观察沿途的风土人情,记录所见所闻,与同行的师生交流讨论,试图用工作和思考填满每一寸空闲,不让担忧有可乘之机。
然而,夜深人静时,那份刻骨的思念和恐惧,总会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贴身收藏的念尘的来信和绣品,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他反复摩挲着那方“行路难”的帕子,仿佛能从中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无声的鼓励。
“念尘,无论你在哪里,无论经历着什么,一定要坚持住。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强大,等我找到你。”他在心中无数次地默念。
经过近两个月的跋涉,队伍终于抵达了战时的陪都——重庆。
这座山城,笼罩在浓厚的江雾和战争的阴云之下。房屋依山而建,层层叠叠,街道狭窄陡峭,人流如织,混杂着各地方言和军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煤烟、以及一种紧绷而忙碌的气息。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府机关、学校、企业、难民,显得拥挤而混乱,却又充满了某种顽强求生的活力。
学院在重庆郊区找到了一处临时校舍安顿下来。条件依旧艰苦,但总算有了相对固定的落脚点。
风骨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各种渠道,疯狂地打听苏州的消息。他跑遍了重庆的难民收容所、同乡会、报馆、甚至政府部门登记处,拿着白景松、白景文、苏念尘的名字和竹梧小筑的地址,逢人便问。
然而,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从苏州逃难来的人确实不少,但大多是泛泛而谈,无人知晓具体某个小院里一家人的下落。有人说苏州沦陷时城内大乱,死伤逃亡者众;也有人说日军占领后进行了所谓的“安抚”,一些没有及时逃离的百姓后来陆续返回了;还有传言,太湖西岸的游击队活跃,有些逃难的人加入了或者得到了庇护……
各种信息碎片混杂,真假难辨,反而让风骨更加迷茫和焦虑。他就像被困在了一座由战争迷雾和流言蜚语构筑的重重楼阁之中,四处碰壁,找不到出口。
身体的伤渐渐痊愈,左臂也恢复了大部分功能。风骨重新开始在学院担任助教,同时选修课程,继续他的学习和写作。他将对家人的思念和对时局的思考,融入到教学和文章之中,文笔愈发沉郁有力,带着一种经历生死离别后的厚重感。
他发表了一些关于战时教育、民众动员、后方建设的文章,在重庆的文化圈内开始小有名气。甚至有人邀请他去一些团体演讲。
外表上,他显得冷静、勤奋、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个关于苏州、关于念尘的伤口,从未愈合,且在每个孤独的夜晚,都疼得鲜血淋漓。
他依旧坚持每周给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地址写信,哪怕绝大多数都石沉大海。他也开始尝试给江南一带可能还在活动的抗日游击队或地下组织写信(通过一些隐秘渠道),悬赏寻求家人的线索。这无疑冒着风险,但他顾不上了。
时间在等待和寻找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山城重庆的雾似乎散了一些,但风骨心中的迷雾,却越来越浓重。
直到这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一份意想不到的消息,出现在了学院简陋的门口。
第八十六章 鸿雁南来
来人是阿亮。
就是当年在上海,从杜邦别墅后巷将念尘救出,身手矫健如狸猫的那个瘦小汉子,白景松的“朋友”。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色短褂,裤脚沾满泥点,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有神。他站在学院传达室门口,指名要见林风骨。
当风骨接到通知,疑惑地走到门口,看到那张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比记忆中沧桑了许多的面孔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亮哥?!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风骨又惊又喜,心中涌起巨大的期盼——阿亮出现,很可能意味着白景松或者……念尘他们有消息了!
阿亮见到风骨,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林少爷,这里说话不方便。白老爷托我来的,有要紧事。”
风骨的心猛地一跳,连忙将阿亮带到自己在校舍后面山坡上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木板房里。关上门,倒上一碗热水。
阿亮顾不上喝水,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递给风骨:“林少爷,这是白老爷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你看完就明白了。”
风骨的手有些颤抖,接过小包,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是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没有字。他急切地拆开。
信是白景松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匆忙或紧张的情况下写成:
“风骨贤侄如晤:
“自沪上一别,经年未见,时局剧变,音书断绝,愚叔日夜悬心,不知你流落何方,安危如何。今幸得阿亮辗转探知你在渝,方敢修书。
“首先告知,愚叔目前一切尚安,虽上海沦陷后生意尽毁,然人脉尚存,暂匿于租界友人处,勉强度日。你所牵挂之景文兄、念尘侄女及瑞生瑞云、沈妈等人,亦有下落。”
看到这里,风骨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屏住呼吸,急急往下看:
“去岁苏州沦陷前夕,我提前获知消息,星夜派人赶赴苏州,欲接景文兄一家来沪。然兵荒马乱,道路已阻,信使抵达时,竹梧小筑已空无一人。据邻人言,念尘见势不妙,已于数日前变卖家当细软,携父及弟妹、沈妈,雇船沿运河往太湖西山方向去了。其行事果断,计划周详,似早有准备。
“此后战火蔓延,太湖流域亦成战场,水陆交通断绝,消息完全隔绝。我多方打听,皆无果。直至月前,方从一自太湖地区潜来上海之故人口中,听得一丝模糊线索:曾有人在宜兴山区,见过一外来女子,携老父幼弟妹,以刺绣手艺为山里人家做些活计换口粮,相貌描述,颇似念尘。然山区广袤,人口流动,此消息亦无法确证。
“风骨,此即我所得全部信息。念尘他们很可能逃往了太湖西山或宜兴山区,暂避战火。然乱世之中,弱女携家,跋涉于荒野险地,其艰难困苦,安危祸福,实难预料。我心焦如焚,然身陷沪上,行动受限,且敌伪严密,无法亲往寻访。
“阿亮身手敏捷,熟悉江南水路地形,且对太湖周边较为熟悉。我令他携此信及些许盘缠,冒险穿越敌占区,前来寻你。一则告知你家人下落(虽未确证),让你心安;二则,若你身体已复,且有意寻亲,可让阿亮为向导,一同设法前往太湖区域探访。阿亮可信,且有些江湖门路,或能助你。
“然此去风险极大,敌伪封锁,土匪出没,且目标渺茫,无异大海捞针。是否前往,全凭你自行决断,万勿勉强。若觉不妥,可暂留重庆,以待时局变化。无论如何,保全自身,方有来日。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望你珍重,盼早日团聚。
白景松 顿首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
信末,还附了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苏州地图,上面用红笔粗略地标注了竹梧小筑的位置、可能逃往的西山方向,以及宜兴山区的大致范围。
风骨读完信,久久不能言语。心中翻江倒海,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有消息了!虽然模糊,但至少有了方向!念尘他们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在太湖西山或宜兴山区!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数月来阴霾遍布的心田。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冲上头顶,让他几乎眩晕。
但随即,白景松信中描述的“弱女携家,跋涉于荒野险地,其艰难困苦,安危祸福,实难预料”,又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部分喜悦,代之以更深切的担忧和心痛。他可以想象,念尘一个年轻女子,带着病弱的父亲、年幼的弟妹和一位老仆,在兵荒马乱中颠沛流离,该是何等艰辛、何等危险!她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恐惧?
还有那“大海捞针”般的寻找,以及穿越敌占区的巨大风险……希望依然渺茫,前路依然凶险。
他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等待的阿亮。阿亮的目光平静而坚定,似乎早已明白信中的内容和此行的任务。
“阿亮哥,这一路……辛苦你了。”风骨声音沙哑。
“受白老爷所托,应该的。”阿亮简单回答,“林少爷,白老爷的意思,信里都说了。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风骨几乎没有犹豫。留在这里等待?他一天也等不下去了!知道了他们可能还活着,可能在受苦,他怎么可能安心待在相对安全的后方读书教学?
“我去。”风骨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多难,多危险,我都要去找到他们。”
阿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点头:“好。那我们需要计划。从重庆到太湖,千里之遥,要穿过大片国统区、游击区和敌占区。路线、身份、盘缠、路上的接应,都要仔细安排。而且,你的身体……”
“我身体没问题!”风骨立刻道,“伤早就好了。阿亮哥,你熟悉情况,我听你安排。”
阿亮沉吟片刻:“最快最隐秘的路,是走水路和山路,尽量避开主要城镇和日军据点。我们需要弄到‘良民证’、通行证,还要有可靠的地下交通线接头。这些,白老爷在信里提到了一些可能的渠道,但需要我们去联络和打通。盘缠白老爷给了一些,但可能不够,路上或许需要想办法。”
“盘缠我来想办法。”风骨说。他手头还有之前积攒的一些稿费和薪水,虽然不多,但可以支撑一阵。必要时,他可以在沿途想办法挣点钱,或者写稿换取盘缠。
“那好。”阿亮站起身,“林少爷,你尽快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我们三天后出发。我先去城里联络一下白老爷提到的几个关系,摸摸情况。”
“阿亮哥,以后别叫我少爷了。”风骨也站起身,郑重地说,“叫我风骨就好。这一路,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阿亮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点了点头:“好,风骨兄弟。”
送走阿亮,风骨回到木板房,心中充满了久违的、近乎沸腾的激动和决心。他摊开那张简陋的地图,手指抚过“太湖”、“西山”、“宜兴”这些地名,仿佛能触摸到念尘他们可能走过的足迹。
念尘,我终于知道你们可能在哪里了。
等着我。
这一次,无论千山万水,无论枪林弹雨,我一定会找到你。
鸿雁南来,带来了渺茫却珍贵的音讯。而他将化身北归的孤雁,逆着战争的洪流,向着那可能存在的光亮,义无反顾地飞去。
(第六卷《烽火连心》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