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五千年（十三）西晋:短暂统一之荣光与隐忧

       一罗培永

粤若稽古，炎汉季世，纲纪崩摧；三国鼎峙，干戈扰攘。曹魏承汉，虽有统一之基，然权柄渐移于司马氏。司马懿鹰视狼顾，潜蓄雄图；司马师专朝秉政，剪除异己；司马昭挟天子以令诸侯，威加四海。逮及司马炎，承三世之业，应天顺人，受魏禅让，定都洛阳，国号曰晋，史称西晋。时维泰始元年，公元二六六年也。

初，武帝践祚，励精图治，有拨乱反正之志。鉴曹魏孤立之弊，思固本之策；察汉末以来流民之苦，谋安邦之方。于是革故鼎新，颁行“户调式”，以均田亩、定赋税、劝农桑。其制曰：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又定户调之法，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半输。于是流民归业，耕桑遍野，仓廪渐实，百姓安堵。逮至太康年间，天下大治，史载“牛马被野，余粮栖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时人谓之“太康之治”，此西晋之盛也。

当是时也，洛阳为帝都，气象万千。城郭周回数十里，宫阙巍峨，金碧辉煌。南宫太极殿，北宫明光殿，雕梁画栋，穷极巧思；铜驼街上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珍货盈市。四方贤才，云集洛下；文人雅士，吟咏风月。左思构思十年，著《三都赋》，铺陈蜀、吴、魏三地风物，辞藻宏丽，举世称奇，洛阳为之纸贵。陆机作《文赋》，论作文之妙道，阐发“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之惑，为后世文学理论之圭臬。潘岳才思敏捷，辞藻清丽，所作《西征赋》《秋兴赋》，皆传世佳作，其“掷果盈车”之美谈，至今流传。张华博闻强识，编撰《博物志》，网罗天下奇闻异事，贯通古今，为魏晋志怪之滥觞。傅玄善为乐府诗，其《豫章行苦相篇》，描写女子命运之悲苦，言辞恳切，感人至深。此西晋文苑之盛，足以辉映汉魏，启沃六朝。

典章制度，西晋亦多有建树。承汉魏之制，设三省六部之雏形：尚书省总揽庶政，中书省掌军国政令，门下省掌封驳审议，分工明确，相互制衡。选官则行九品中正制，州设大中正，郡设小中正，品评人才之高下，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以为授官之依据。此法初行，尚能选拔贤才，后渐为门阀士族所垄断，沦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工具，此则后话也。律法方面，武帝命贾充、杜预等修订律令，成《晋律》二十篇，体例严谨，条文简明，兼采汉魏律之所长，删繁就简，去重存轻，对后世律法影响深远。杜预为《晋律》作注，释疑解惑，与律文并行，时称“张杜律”。礼仪方面，重定宗庙、朝会、祭祀之仪，以明等级、正名分，使天下之人知所敬畏。

然盛极必衰，物盛则反，此天地之常道，亦人事之定理。武帝末年，志得意满，渐耽于逸乐，不复有开国之初之勤政。后宫佳丽，逾万之数，帝莫知所适，乃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竞以竹叶插户，盐汁洒地，以引羊车，“羊车望幸”之典，遂传为千古笑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权贵士族，竞相奢侈，攀比成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石崇与王恺斗富，恺以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以锦步障五十里；恺作紫霞绫，崇作锦缎；恺以赤石脂涂壁，崇以香椒泥涂壁。武帝尝赐恺珊瑚树，高二尺许，枝柯扶疏，世所罕见。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怒恨。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者甚众。恺惘然自失。王济性豪侈，尝宴晋武帝，供馔甚丰，悉贮琉璃器中。武帝怪其味美，问之，对曰：“以人乳饮豚。”武帝甚不平，食未毕而去。何曾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其子何劭，日食二万钱，犹不及父。士族子弟，皆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从容出入，遨游无度，不习农事，不晓兵法，徒尚虚浮，以清谈为能事，以放诞为风雅。此西晋之奢靡之风，已浸骨蚀髓，国之将亡，其兆已见。

更有甚者，武帝为巩固皇权，惩曹魏宗室微弱之弊，大封宗室子弟为王，凡二十七王，各据一方，拥兵自重，总揽封国之军政财权。武帝以为，骨肉至亲，必能同心协力，拱卫王室。殊不知，权力之诱惑，足以泯灭亲情；利益之冲突，足以引发战乱。诸王各怀异心，觊觎神器，一旦主少国疑，必生祸乱。武帝晚年，知太子司马衷昏庸无能，不堪承继大统，欲废之，立齐王司马攸。然杨皇后固请，谓“立嫡以长不以贤”，又贾充等大臣阿附皇后，屡进谗言，武帝竟不能决，终使太子之位得以保全。惠帝司马衷继位后，昏聩无能，尝闻百姓饥馑，无食可食，竟问左右曰：“何不食肉糜？”其愚至此，如何能统御天下？

惠帝继位之初，太傅杨骏辅政，独揽大权，势倾朝野。贾皇后贾南风，性妒悍而多权略，深忌杨骏，乃密召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入京，矫诏诛杨骏及其党羽，死者数千人，史称“永平之乱”。杨骏既死，贾后又使惠帝以司马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共辅政。亮、瓘欲夺玮兵权，玮怒，贾后复矫诏使玮杀亮、瓘。既而贾后又以玮矫诏杀人之罪，诛玮。自此，贾后专擅朝政，荒淫无道，废太子司马遹，杀之。赵王司马伦，素依附贾后，见贾后杀太子，人心怨愤，乃起兵入宫，废贾后，杀之，自立为帝。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闻伦篡位，乃联兵讨伦，伦兵败被杀，惠帝复位。冏入洛阳，辅政，专权骄纵，大失人心。河间王颙、长沙王司马乂又起兵讨冏，冏兵败被杀，乂辅政。颙、颖复起兵讨乂，洛阳城内外，连年征战，百姓遭殃。东海王司马越，乘乱而起，杀乂，与颖、颙相争。自此，“八王之乱”愈演愈烈，战火遍及中原，历时十六载。诸王相互攻伐，生灵涂炭，洛阳、长安屡遭兵燹，宫室焚毁，典籍散佚，田园荒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晋之国力，自此耗尽；统治之根基，自此崩塌。

当此内忧之际，外患亦接踵而至。自东汉以来，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因中原战乱，陆续内迁，散居于北方幽、并、凉、雍等州。西晋统治者，视少数民族为蛮夷，待之甚苛，课以重税，役以苦役，肆意欺凌，不加体恤。少数民族人民，备受压迫，怨声载道，民族矛盾日益尖锐。“八王之乱”起，诸王为争夺兵权，竟引少数民族为援，使少数民族势力得以壮大。匈奴贵族刘渊，素有大志，博览经史，兼习武事，尝为侍子于洛阳，深知西晋之腐朽。见中原大乱，乃逃回匈奴，于公元三零四年，在左国城称帝，国号汉，以复兴汉室为号召，起兵反晋。刘渊遣其子刘聪、大将石勒、王弥等，攻略中原，所向披靡。

公元三一一年，刘聪遣石勒、王弥、刘曜等率军攻洛阳。时洛阳城内，粮尽兵竭，人心惶惶。石勒率军在苦县宁平城，大破晋军主力，杀太尉王衍以下王公大臣十余万人，“将士相践如山，无一人得免者”。随后，王弥、刘曜率军攻陷洛阳，俘获晋怀帝司马炽，杀王公士民三万余人，纵兵大掠，焚烧宫室，史称“永嘉之乱”。洛阳，这座历经数百年繁华的帝都，转瞬之间，化为一片焦土。

怀帝被俘后，晋臣贾疋、阎鼎等拥秦王司马邺于长安即位，是为晋愍帝。然此时之西晋，已名存实亡。长安城中，粮草匮乏，兵少力弱，外无援兵，内无斗志。刘聪遣刘曜率军围攻长安，愍帝君臣，困守孤城，食尽粮绝，甚至“人相食，死者太半”。公元三一六年，刘曜攻陷长安，愍帝出降，被送至平阳，不久被杀。西晋遂亡，享国五十一年。自太康统一至永嘉之祸，不过三十余载，统一之荣光，转瞬即逝，可悲可叹！

西晋之兴，何其速也；西晋之亡，何其促也！观其兴亡之由，非天亡之，实人亡之也。武帝初政，勤政爱民，故能成太康之治；晚年骄奢，宠信外戚，大封宗室，埋下祸根。惠帝昏庸，贾后乱政，宗室争权，遂致八王之乱。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少数民族乘虚而入，永嘉之乱，长安陷落，西晋遂亡。

国之兴亡，在德不在险；政之得失，在民不在天。西晋统治者，初则尚能恤民，故能兴；后则荒淫无道，残民以逞，故必亡。其教训也深矣！治国者，当戒骄奢，尚节俭；亲贤臣，远小人；平赋税，安百姓；和民族，固边疆。如此，则国家可长治久安，百姓可安居乐业，华夏可永续辉煌。若反其道而行之，骄奢淫逸，任用奸佞，鱼肉百姓，挑起纷争，则国必亡，身必辱，为天下笑。

西晋虽亡，然其历史，亦有可称者。其统一之功，结束三国纷争，使百姓暂得安宁，此其一也；其文化之盛，文人辈出，典籍传世，为六朝文化之发展，奠定基础，此其二也；其制度之创，三省六部之雏形，九品中正之选官，《晋律》之修订，皆对后世政治制度、法律制度、选官制度影响深远，此其三也。左思、陆机、潘岳、张华、傅玄之流，其文其诗，皆为后世所称道，为中国文学宝库增添了璀璨的明珠。

西晋之历史，如白驹过隙，短暂而辉煌，亦短暂而悲凉。其荣光，耀于史册；其教训，警于后人。后辈读史，当知兴衰之理，明得失之故，以史为鉴，砥砺前行。故作此篇，以记西晋之兴亡，以抒历史之感慨，亦以警后世之治国者云。

（一）晋宣帝司马懿

狼顾深藏济世谋

鹰扬乱世佐曹刘

拒诸葛以坚城守

平公孙于辽海头

政变高平权柄握

功成仲达帝名留

三分归晋开基始

隐忍终教霸业酬

（二）晋景帝司马师

承家虎子蕴雄才

密养死士待时来

辅父平夷清爽党

临朝整肃定邦垓

淮南兵靖妖氛扫

洛邑权专废立开

目疾惊崩功业半

世宗庙号慰泉台

（三）晋文帝司马昭

继兄专魏势倾朝

眼底皇权已暗摇

伐蜀奇功归邓艾

弑君遗议累钟繇

九锡加身王爵定

三分入晋帝基牢

路人尽识雄心在

终见儿孙受汉祧

（四）晋武帝司马炎

承基三代定三分

受禅洛阳开晋云

六路舟师平昊会

十年仁政育生民

后期渐溺温柔里

大封终遗祸乱根

五十余秋家国覆

羊车望幸愧明君

（五）晋惠帝司马衷

痴愚继位乱朝纲

何不食肉糜语狂

贾后专权屠宗室

诸王构难起刀光

洛阳烽火焚宫阙

中原黎庶陷灾殃

青衣行酒终为虏

枉作君王丧国殇

（六）晋怀帝司马炽

临危继统叹时艰

胡骑纵横绕洛山

兵少难支城欲破

粮空无奈众皆散

永嘉蒙辱身遭掳

平阳受欺泪暗潸

身死异乡魂未返

空留悲恨在人间

（七）晋愍帝司马邺

长安落日照残垣

年少登基力已殚

粮尽俄闻人相食

兵微难阻寇攻关

衔璧出降辞社稷

牵羊系颈辱衣冠

可怜末代君王命

魂断平阳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