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泾川，北塬丰台之野，王家山与柿子湾东西对峙，一道深沟横亘其间，壁立如削，草木蔓生，是为童年记忆里最鲜明的轮廓。两山皆林深草密，遮天蔽日，野果缀枝，柴薪盈坡，野兔蹿于榛莽，野鸡惊于石畔，偶有野狼嗥叫穿林而过，添了几分深山的幽邃与苍茫。
昔年，父亲张耀儒因受冤在“四清”运动中被定为“四不清”干部，后承蒙大队党支部关照，赴两山之间的大队林场养牛——这实为特殊年代里对他的保护。父亲生于1913年9月13日，一生要强，四岁失怙，全凭我的太奶与姑姑拉扯成人。十四岁入药铺当学徒，解放前以做生意为名，曾冒死为边区红军、八路军运送药品，结识杨化林等延安干部后毅然入党。解放后，他历任泾川县张观察乡信用社主任、乡监察主任，党性观念极强，即便文革中遭批斗，蒙受委屈，也始终跟党走，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他与母亲历尽艰辛，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扶养成人。子女们各有建树。1998年11月5日（古历十月十七日），父亲与世长辞，享年八十六岁，至今虽有27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风骨与赤诚，早已镌刻进我的岁月年轮……
王家山深处，住着一户姓向的人家，正是同村向家三兄弟父母的居所。老大向国佐是大队培养出的南俭生产队队长，为人热忱，有能力；老二向麦成为人踏实，与我同龄；老三向麦前，后来竟成了我的学生。彼时我家人口多，生活拮据，我参军远行后，常从父母弟妹口中听闻，向麦万队长对家里照拂颇多，春耕时叫人帮着种地，秋收时搭手收粮，谁家有难处，他总第一时间赶到，那份邻里情分，隔着千山万水也暖人心田。
我曾数次随父进山，沿蜿蜒小径穿行，脚下腐叶松软，头顶枝叶交叠，阳光筛下细碎光斑，野枣、山杏、酸枣的酸甜气息漫于林间。深沟两侧，柿树、核桃树、梨树、椿树错落交织，柴草长得齐腰深，青蒿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湿润扑面而来。向家的土窑依山而建，院外拴着凶猛的猎犬（但从不咬我，见我父子还老摇尾巴），屋前晒着杂粮，向家父亲与父亲相熟，偶来林场闲话，烟火气在深山里晕开浅浅涟漪。
父亲每日晨起便赶着牛，羊进山，割草、饮牛、修缮棚圈，傍晚方归，他吃住在山里，自己做饭，一周或十天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他总背着沉甸甸的树枝或晒干的青蒿，竹篓的绳索在肩头勒出深深红痕，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浸透了粗布衣衫，原本挺直的脊梁被重担压得微微弯曲。他放下柴薪，便从口袋里掏出攒下的野果——熟透的山杏软甜多汁，红透的酸枣酸中带甘，还有涩中回甘的野核桃和梨，一一塞到我手里。我捧着野果，看着他汗湿的额发、沾着草屑的手掌，以及那被岁月与重担压弯的腰，年幼的心里满是酸楚，总在转身时偷偷抹泪。父亲察觉，便轻抚我的头说：“大队让我来林场，是护着我哩，这里清静，养牛干活，心里踏实，你哭啥哩”？
那些年的林场岁月，是父亲的避风港，亦是我的童年秘境。我曾在林间追着野兔奔跑，看野鸡扑棱棱飞向沟谷；曾帮父亲捡拾枯枝，听他讲山里的规矩，说狼怕火光，说青蒿晒干可驱蚊；曾坐在深沟畔的石头上，看着牛在山坡上悠闲吃草，看夕阳把两山的轮廓染成金红，也看到向家父亲在山间地头忙碌的身影。王家山的晨雾、柿子湾的晚风、林间的鸟鸣、父亲的背影、向家的热忱，还有那捧带着体温的野果，一同镌刻进我的记忆深处。
倏忽五十载，岁月梭流转，我再未踏足那片深山。想来两山的林木该愈发繁茂，深沟的草木依旧葱茏，野果仍会在秋日挂满枝头，向家早已搬迁，而父亲的身影，早已化作林间清风、崖上翠柏。唯有那份记忆愈发清晰：深沟分隔的两山，是父亲劳作的战场，是他躲避风雨的港湾；他背上的柴薪与青蒿，藏着生活的艰辛，更藏着对党组织的赤诚和对家人的责任；掌心的野果是深山的馈赠，向家老小的照拂是邻里的温情，父亲的坚韧则是岁月沉淀的风骨。
父亲一生，历经风雨而初心不改，饱经磨难却从未抱怨，以平凡之躯践行着共产党员的忠诚与担当，以深沉的父爱滋养着家人的心灵。如今，每当念及王家山与柿子湾，念及父亲扛柴归来的身影，便觉父爱如两山般厚重，如泾水般绵长。
王家山与柿子湾，早已不只是两座山的名字，它们承载着一段特殊的岁月，沉淀着父亲的初心与担当、邻里的淳朴与热忱，更盛满了跨越半个世纪的思念与缅怀。故作此文，既忆深山旧岁，更怀吾父恩德，愿父亲的精神如青山不老，如松柏长青，永远照亮我辈前行之路。
先父张耀儒，甘肃省泾川县人，中共党员，生于公元1913年9月13日，卒于1998年11月5日（古历十月十七日），享年八十六岁。
公四岁失怙，赖祖母与姑母抚育成人，年少孤苦却志存坚毅。十四岁入高平药铺为学徒，习得歧黄之术，更明辨是非大义。解放前，值家国危难之际，公不顾安危，以生意掩护，为边区红军、八路军转运药品，往来于烽火之间，后得识杨化林等延安干部，深受革命思想感召，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
解放后，公历任张观察乡信用社主任、乡监察主任等职，在职期间，恪尽职守，廉洁奉公，一心为民，深得乡邻爱戴。文革时期，公遭不公批斗，被定为“四不清”干部，然其党性坚贞，对党忠诚之心从未动摇，即便蒙受委屈，亦无半句怨言，始终坚守初心。后蒙大队党支部关照，赴王家山与柿子湾间之大队林场养牛，于深山之中劳作度日，甘之如饴。
公一生要强，勤劳质朴，上敬长辈，下抚子女，以微薄之力撑起家庭重担。其为人正直热忱，与乡邻和睦相处，处世之道影响后辈至深。公之一生，是践行共产党员使命之一生，是坚韧不拔、忠厚传家之一生。今追述其行迹，以示缅怀，愿子孙后辈铭记先父风骨，传承其忠诚、坚韧、善良之品格，砥砺前行，不负先辈期望。
↑作者父亲于1976年元旦来部队探亲时，父子在兰州五泉山公园合影
↑父亲与大哥，大姐及我们全家在敦煌与岳母及小舅子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