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遇见(外二首)
文/李明杰(江苏)
她经常往返在山茶懂得缄默的南方丘陵,
初雪总降临于玉镯将洗未洗的午后。
那时瓷盆荡漾整个童年的天空,
文字在抽屉里蜷缩成未拆的信笺,
那些文字的故事比婚约更沉重。
在她蘸着茶渍书写心路历程中,
让墨水沿着青瓷碗的边缘开始旅行,
如同她总是先温暖陶壶的弧腹,
才允许指尖触碰苍白的稿纸。
在铁观音升腾的虚构峰峦间,
她瞭望某个比吕梁更嶙峋的故乡,
而茶烟终将消散于还是茶香馆的横梁。
她叫卖着被炭火焙过的春天,
以金萱的蜜韵和以大红袍攀岩的根系,
在流香涧批发市场的喧嚣里,
她为每片蜷缩的叶子重新命名,
当顾客争论含水率和价格时,
她正将大许家的蝉鸣精确到克,
分装进印着武夷云海的素纸袋。
茶社悬架刘亮程的墨迹浮起:
“还是茶香”——四个字站成群山借来的碑石,
镇住所有潮气般漫上来的黄昏。
她数着茶盘的叶片如同占卜,
每一枚都映出不同角度的雪峰。
当病魔降临时她开始修订,
《打开吕梁的方式》所有章节。
逗号散落在文字间如白色药丸,
校准着记忆里逐渐模糊的情节。
曾有许多胃疼难眠的夜晚,
她把肿瘤吸引字句的灼痛,
翻译成散文的断句与分行,
要像洗那只传统的玉镯,
让水带走浑浊不堪的残炙。
她练习与疼痛签订精巧的契约,
在镇痛剂的滴答声中重建山谷。
秋天正删减她消瘦的身躯,
像编辑删去一首诗里过分铺张的比喻,
而新生的白发在枕上轻轻蔓延,
演绎成未完成手稿中茶的香韵。
主持编纂《那个叫大许家的地方》扉页,
她让每垄麦穗都获得署名权。
以县级经费养活整条铜山山脉的记忆
这是她用墨选择的母职,
而非用乳汁喂养所有稚子,
及失散在推土机轰鸣里的泥土幽魂。
她为茶社营业执照添注“文学沙龙”,
在账本背面起草悼词的初稿,
当季度税收表格需要签字时,
她正用颤抖的手描摹一朵
穿过病房窗棂的茶花阴影。
她终究没有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却嫁给了一整片被压制成茶饼的青翠岁月。
当白瓷壶第七次为铁罗汉续水时,
她忽然微笑说看这些重新站立的叶片,
多像我们从年轻时就踮起脚尖,
眺望村外早已沉入地平线的山脊。”
然后谈起十几岁在乡村的那个清晨,
母亲教她清洗染血的青春。
水流要缓像对待刚苏醒的蝴蝶翅膀。
如今她以同样的缓的姿势,
清洗着正在崩解的内脏图谱。
护士推着药车碾过走廊瓷砖,
那声音让她想起碾茶机的韵律,
想起那些在滚筒里旋转的,
永远来不及舒展的早春嫩芽。
止痛药持续分泌银色的溪流,
她开始在虚空里编纂新的选集:
《疼痛的颜色是月白》、《化疗室窗外的云》。
当虚幻《模仿故山的形状》浮现,
她突然在某个深夜里坐起,
为三年前写废的句子找到动词,
那个词带着岩茶壁中火的气息,
轻轻撬开死亡复杂的锁孔。
凌晨的心电图又泛起茶汤般的涟漪,
她细数着波峰不规则的运行,
像曾经在某个清明前采摘的时辰。
最后一次面对《独自望山》校样时,
她添上终章:“请以遇见为我洗尘,
以打开为我安魂,再以守望——”
墨迹在此中断,犹如半盏冷去的茶,
永远等待续水时优雅的姿态。
当送葬队伍穿过她家乡的乡道,
野山花在石缝间装扮成茶花。
仿佛她只是去远处吕梁山山采集,
某味绝迹的茶青和遗失的句子。
也许当今冬雨雪来临时,
《还是茶香》匾额会生出细微裂痕,
像她文稿中未完成的爱情故事。
而书架上那些她编写的厚册,
开始以纸张独特的缓慢呼吸,
继续丈量吕梁的每道沟壑——
如果守望黄河故道必须具象为塑像,
那就是玉镯在水里幸福滚动时,
那愈来愈轻和愈圆的静好年轮。
(注《洗玉镯》实为生活中的洗碗)
江城子·墨烟茶烬玉镯空
暮春时节落花碗,洗盏冷,漾空青。
独对千山,云纸写寒星。
卖茶声碎巷陌深,武夷雾,沾素襟。
秋风翻乱《守望》页,墨未干,人已稀。
茶烟犹在,再无添杯人。
唯见江月绕孤城,照见那,玉镯光。
沁园春·大雪
万象萧然,九霄崩玉,八野垂绡。
正云窟倾澜,天风裂帛;冰鳞散甲,银阙飘袍。
冻壑龙僵,寒林鹤杳,谁向虚空掷怒潮?
凝眸处,把千峰缟素,一洗尘嚣。
山河竟此清寥,算唯有、孤松挺碧涛。
笑当初谢女,空吟柳絮;当年苏武,枉啮毡毛。
万古苍茫,百年悲喜,到此都归冷处销。
君看取,这琼枝瑶界,不似春朝?
作者简介
李明杰,男,江苏人。中学时代就开始在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八十年代未至今在中央及国家级媒体工作。创办主编过国家级书画艺术刊物及书画艺术馆。多次主办过音乐文艺演出和书画文化论坛。至今已在报刊媒体发表过一千多篇(首)散文、诗歌、小说、词赋、报告文学、杂文随笔、人物专访等文章。数十次获得国家级及地方报刊征文大奖。
参与过多部影视剧的拍摄与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