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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人进城(小小说)
文/路等学(兰州)
老邱在县城里,是公认的体面人。一米八的个头,身板笔挺,眉眼周正,穿的总是时兴的款式,即便洗得发白,也必定熨得平平整整,走出去,精气神就比旁人足。他在县物资供应站上班,赶上计划经济的年头,粮油布票、化肥农药、烟酒糖茶,样样都是紧俏货,谁家要置备点稀罕东西,总得托关系找领导批条,再捧着条来求他发放。每天办公室门槛都快被踏破,来人要么揣着烟,要么拎着自家攒的鸡蛋,一口一个“邱师傅”喊得恳切,眼神里满是讨好与敬重,连说话都放轻了声调,生怕惹他不快。
老邱向来端着分寸,接过批条时神情沉稳,核对物资时一丝不苟,递东西的动作都带着股拿捏得当的体面。看着旁人接过物资时眉开眼笑的模样,听着满屋子的道谢声,他心里总涌着股说不出的自豪——这县城里,谁不得敬他三分?谁有难处,不得求到他跟前?这份被人捧着、求着的滋味,便是实打实的体面,是旁人羡慕不来的风光。街面上熟人见了,都主动凑上来打招呼,递烟点火,笑脸相迎;街坊邻里有个大小事,也乐意找他搭句话、帮个忙,这份被高看一眼的分量,让他愈发把体面端得稳稳的。

可这份体面,是绷着的,像一件浆洗过度的硬衬衣,外表光溜,内里却磨得皮肤生疼。他的根,还深深扎在山坳里那个贫瘠的村子,农村没包产到户,更没自留地,老婆一个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要养活五个嗷嗷待哺的娃娃,日子过得紧巴巴。家里的铁锅,常年熬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掺着野菜、红薯干,逢年过节才能见点油星;娃娃们的衣裳,补丁叠着补丁,颜色褪得发白,老大穿完传给老二,接力似的,冬天连件厚实的棉袄都凑不齐。他每月那点工资,掰开了揉碎了寄回去,依旧是杯水车薪。背地里,他烟抽最劣的,食堂打菜净挑最便宜的素菜,一块肥皂用到薄如蝉翼也舍不得扔,连喝水的搪瓷缸子,都磕出了好几个豁口。体面是穿给外人看的袍子,里头爬满了只有自己知晓的虱子,痒,却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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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儿子争气,当兵后考上军校,分到省城机关,还谈了个城里的姑娘,要结婚。在偌大的省城,他们家举目无亲,全靠儿子的战友们里外张罗。单位一间腾出来的旧办公室,草草刷了遍墙,搬进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一套桌椅,就算成了婚房。烟酒糖茶,是战友们这个两条烟、那个两瓶酒凑起来的;锅碗瓢盆,也是各家临时贡献的。就连婚礼当天掌勺、跑腿、招呼客人的,也都是这些从各地赶来的年轻战友。老邱把这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万块钱全拿了出来,尽数交给儿子办婚事,他想着,就算婚房简陋,礼数上也不能含糊,这是他当爹的体面,更是给儿子撑场面的底气。
偏巧这时,老家族里一位长辈过世,全家都得留在村里操办丧事,实在抽不开身。老邱便揣上剩余的一点钱,独自踏上了去省城的车。他想,自己这个当爹的,总得去给儿子撑撑场面,在县城里他是被人求着的体面人,到了省城,也不能叫人看低了。
战友们早听大儿子提过,他父亲在县城是位很体面的“邱师傅”,模样气派,管着紧俏物资,人人敬重。见老邱到了,个个热情周到,“邱叔”“邱师傅”叫得亲热,端茶倒水,安排住处,唯恐怠慢。开席那天,借用的食堂里摆开了几张大桌,菜色算得上丰盛,鸡鸭鱼肉都有,最中间则是一大盘油亮红润的红烧大虾——那是一位战友专门托关系从水产市场弄来的,在当年的省城,也算是一道硬菜,特意用来招待老邱这位“贵客”。
一位满脸笑容的战友,特意将那盘虾转到老邱面前,恭敬地说:“邱师傅,您尝尝这个,鲜甜得很!咱们这儿也不常能吃上。”
老邱带着惯常的、略显矜持的微笑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盘“稀罕物”上。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冻结,随即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烫到,血色“唰”地褪去,又猛地翻涌上来,涨得紫红。那是什么?弯曲的、带着狰狞硬壳和长须的……一节一节……这分明是水塘边污泥里钻来钻去的虫子!在乡下,没人会吃这种东西,大家打心底里敬而远之,总觉得虫子藏在脏处,带着病菌,吃了容易闹病,况且虫子本是活物,乡里的习惯里从不当成吃食,只当是该避着的东西。他们竟然……竟然拿这个摆在正当中,给我吃?
“啪!”
手里的筷子被狠狠摁在桌上,声音尖利刺耳,震得碗碟嗡嗡轻响。满屋子热闹的谈笑,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过来。
老邱“腾”地抬起涨红的脸,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盘虾,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变了调:
“你们……这是弄的哪一出?!”
他胸口剧烈起伏,那股在县城里被“邱师傅”长、“邱师傅”短捧了半辈子的架子,此刻仿佛被这盘“虫子”当众扒了下来,露出里面最不堪的里子。羞愤、难堪,还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怕被城里人轻视的恐惧,混合成一股失控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我为儿子办婚事,毕生积攒的几万块钱全拿了出来,图的就是个体面周全!在县城,谁家要办事求物资,不得客客气气捧着我?走到哪里,别人都敬我三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破音的尖锐,“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待客之道!拿这种没人吃的脏虫子来埋汰人?你们是瞧不起我老邱,还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
战友们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满心热情,换来这劈头盖脸的怒斥,实在懵得厉害。
大儿子急得额头冒汗,赶紧拽住父亲的胳膊,凑到耳边,用急促又压抑的声音解释:“爹!您误会了!这是虾,海里的,是好的海鲜,贵东西!战友们是真心对咱们好,特意准备的……”
“什么虾!就是虫子!”老邱猛地甩开儿子的手,脖颈梗得僵硬,眼睛瞪得血红。儿子的解释他听不进去,或者说,他不敢去细想。他必须咬定这是侮辱,是轻蔑。如果此刻承认自己不认识、没吃过,那比被怠慢更可怕——那等于自己亲手撕下了那身精心维护的“体面”外衣,露出里面全部的寒酸和窘迫。他在县城里被人求惯了、敬惯了,哪能容忍自己在城里露半点怯,丢半点脸?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在县城,谁不给我几分面子?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花了这么些钱办婚事,什么时候需要吃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他的气势似乎弱了一点,但语气更加执拗,每个字都像是在捍卫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你们这是……这是成心要让我下不来台!”
战友们见状,哪还敢再说什么,慌忙把那盘惹祸的大虾端走,换上一大盘热腾腾的红烧肉,围着老邱,陪着小心,说着缓和的话,努力想把气氛重新暖起来。
可席间的温度,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老邱僵硬地坐在上首,眼前满满一桌菜肴,此刻都失去了味道,变得陌生而隔膜。他身上那件为进城特意翻出来的、最好的的确良中山装,此刻像一副沉重的铠甲,箍得他喘不过气,冷汗悄悄浸湿了后背。方才爆发的怒火迅速熄灭,只剩下一片湿冷的灰烬,那是羞耻、后怕,还有无边无际的虚空。他想重新坐直,想挤出点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完全不听使唤,连拿起酒杯的手,都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原来,他小心翼翼维护了半生的那点体面,就像县城物资站里那些紧俏的物资,靠着计划年代的特殊处境被人追捧,一旦换了天地,便没了往日的分量。那点被人求着、敬着的风光,不过是困在小县城里的专属体面,到了这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省城,轻轻一撞,就现出了裂痕,仿佛随时会彻底碎掉。
宴席终于散了,喧闹的人声如同潮水般退去。老邱独自坐在临时婚房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边,望着窗外。外面是密集的楼群,切割着陌生的夜空,远处霓虹灯光漫过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而冰冷的光晕。

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腰背,慢慢地佝偻下去,像是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重量。热闹是别人的,只剩下他,和满心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原来,那些县街上逢人便有的笑脸,那一声声客气的“邱师傅”,那被人捧着求着的体面,都只是局限在那方小小天地里的、依附于处境的虚妄。戏台拆了,幕布落下,他才惊觉,自己演了半辈子的“体面人”,连那点风光都是借来的,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窗外传来城市深夜隐约的轰鸣,那是与他熟悉的虫鸣犬吠截然不同的节奏。他默默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抖出一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他眯起眼睛,望着袅袅升腾的青灰色,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第一次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那点可怜又可笑的体面,早在指着那盘虾发怒的瞬间,就已彻底丢在了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