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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转型中的精神图腾
——《希拉草原》“裂痕”“沉埋”意象的文化隐喻与生命诗学
评论员:陈东林
李舫的中篇小说《希拉草原》以蒙古草原为叙事场域,用三代人命运串联起游牧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碰撞史。其中《铜镜里的裂痕》与《黄沙咽下马蹄铁》两章堪称精神双璧,分别以老年苏和的坚守与中年巴图的迷茫为视角,借具象化核心意象与虚实交织的笔法,将文明冲突的痛楚、文化传承的焦虑与生命韧性,镌刻成苍凉厚重的时代史诗。李舫既未陷入简单的文明对立,也未止步于传统消逝的感伤,而是剖析转型时代个体的精神困境,赋予传统文化超现实生命力,让读者在“裂痕”与“沉埋”的内里,看见血脉与信仰的永续。
一、“铜镜裂痕”:传统文明的创伤与精神守望
《铜镜里的裂痕》以老年苏和的日常切入,将游牧文明的式微具象化为一面布满裂痕的古镜。这面承载弘吉剌部落千年记忆的铜镜,刻着成吉思汗时期的族徽,藏着草原草籽与琪琪格的生命余温,早已超越器物属性,成为连接古今、凡俗与神圣的精神媒介。当化工厂的铁锈色雾气吞噬蓝天,经幡被酸雨蚀成褴褛,铜镜的每道裂痕都在诉说文明被碾压的痛楚,而苏和用刀尖在镜边刻划的动作,正是传统守护者对抗遗忘的悲壮仪式。
李舫对铜镜意象的塑造极具层次感,使其成为多重矛盾的交汇点。铜镜本应映照真实,却因裂痕呈现破碎倒影,恰如苏和眼中被割裂的草原与人生——曾经“逐水草而生,向长生天而歌”的游牧生活,沦为“配电房后面三平方米”的局促空间;曾经策马绕敖包的健壮骑手,如今依赖盐酸曲马多缓解骨缝中的风雪伤痛。这种破碎感在“第七道裂痕”出现时达至顶峰,萨满“收走最后一块游牧人的骨头”的预言,将个体生命终结与文明存续危机紧密相连,让铜镜成为游牧文明的命运图腾。但李舫并未将其塑造成纯粹悲剧:裂痕中埋下的草籽(琪琪格下葬时的生命信物),象征着传统文化在绝境中未熄的生命力。正如苏和父亲所言:“你的裂痕,是长生天赐予的神目”,裂痕既是创伤印记,也是洞察真相的窗口,让苏和在困顿中坚守对长生天的信仰与民族根性的认同。
苏和与老马格日乐图的羁绊,是传统精神的另一具象表达。这匹“右耳少了半块”的老马,是苏和游牧生涯的见证者,更是草原精神的化身——它“不在水泥盒子里过夜”的倔强、“嘶鸣着穿透混凝土墙”的激昂,恰是游牧民族对自由与自然的本能渴求。当物业欲送走老马、拆迁队的炸药威胁草原安宁,老马的每一次响鼻与撞击,都在呼应苏和内心的坚守。混凝土城市中,老马是游牧文明最后的活态象征;苏和抚摸马耳的温柔,是传统在现代性挤压下最后的温情守望。而蒙古袍内衬缝着的三代人胎发,串联起家族生命轨迹,让苏和的坚守成为承载家族记忆与民族文化的集体抗争。
李舫以虚实交织的笔法,将现实残酷与超现实神秘融为一体。苏和在盐酸曲马多作用下的幻觉,既是病痛折磨,也是精神升华——他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策马掠过窗前”,看见琪琪格“光着脚在泥泞里唱《劝奶歌》”,这些并非虚妄,而是传统记忆在个体生命中的顽强复苏。化工厂排污管“腐蚀云头成蜂窝状孔洞”的写实场景,与萨满预言、狼图腾护佑等神秘元素交织,既凸显工业文明对自然与传统的毁灭性破坏,又赋予传统文化超现实生命力。正如经幡残片“在空中拼出残缺的思念”,传统文明虽历经创伤,精神内核仍在血脉中流淌、信仰中传承。
二、“马蹄铁沉埋”:现代转型中的身份迷失与“根性”觉醒
如果说《铜镜里的裂痕》是传统守护者的悲壮挽歌,《黄沙咽下马蹄铁》则是现代融入者的迷茫史诗。这一章以苏和之子巴图为主角,视角从草原转向钢铁厂,通过“马蹄铁”这一核心意象,展现游牧文明后代在工业文明中的挣扎、迷失与觉醒。马蹄铁本是草原铁匠的杰作,是“保护马蹄的生命铠甲”,而在巴图的世界里,它成为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焦点——父亲叮嘱“把马蹄铁钉进钢铁里”,既寄托着传统精神传承的期待,也预示着他在两种文明间的撕裂命运。
巴图的身份困境是转型时代的典型缩影。他既是熟悉铁匠技艺、见证“马群踏碎冰河”盛景的草原儿子,也是从十八岁踏入钢铁厂、成长为车间主任的工业文明参与者。这种双重身份让他始终矛盾迷茫:父亲雕刻族徽时,他在冷却塔阴影里感受“铁锈与冰碴凝成的硬壳”;父亲修理勒勒车时,他面对“德国传感器故障”的现代难题;父亲坚守传统仪式时,他却要面对“提前退休”的分流协议。李舫通过这些细节对比,将巴图的身份撕裂感刻画得入木三分——他既无法像父亲那样纯粹坚守传统,也无法完全融入工业文明,成为“既不属于草原,也不属于城市”的文化边缘人。
钢铁厂的拆迁与转型,成为巴图身份危机的催化剂。这座曾承载他“未来憧憬”的工厂,如今以“科创红星金属集团”之名,将他和三十五位工友推向时代边缘。“高级技工”的标准如同工业文明的筛子,淘汰了依赖传统经验的工人;“提前退休”的协议,与父亲“沾过血的刀刃才能守住魂灵”的信念形成尖锐对立。李舫在此揭示现代性的残酷本质:工业文明不仅碾压游牧文明的生存空间,更在内部制造新的异化与排斥。巴图攥着老马仅存的半块蹄铁,金属棱角“锐利地刺进手掌”,这一细节极具象征意义——马蹄铁既是传统的信物,也是刺痛他的根源,时刻提醒着他的草原“根性”。
记忆与现实的交织,是唤醒巴图根性的关键。当他在钢铁厂阴影里迷茫徘徊时,童年与父亲钉马蹄铁的记忆反复浮现:“父亲握着他的手敲击铜钉,火星溅在哈那墙的冰花里”。这温暖记忆与“钢渣迸溅烙出焦黑疮疤”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在工业文明的冰冷中感受到传统的温度。父亲的咳嗽声“穿透冷却机与火车的轰鸣”,成为精神召唤,提醒着他的草原血脉。李舫没有让巴图简单回归草原,而是让他在认清现代性残酷后重新审视传统价值,这种觉醒比单纯回归更具深度与力量。
“黄沙咽下马蹄铁”的标题,蕴含着李舫对文明转型的深刻思考。马蹄铁被黄沙掩埋,象征传统文明在现代浪潮中的沉埋;但掩埋并非终结,而是孕育重生的可能。正如巴图在化工泄漏事故中拯救老马,这一行为既是对父亲坚守的回应,也是对自身“根性”的确认。在李舫的叙事中,传统与现代并非非此即彼的对立,而是在碰撞融合中形成新的生命形态,传统也非僵化古董,而是现代性的精神滋养源头。
三、两章互文:文明碰撞中的永恒羁绊与诗性超越
《铜镜里的裂痕》与《黄沙咽下马蹄铁》两章构成精妙的互文关系,时间维度串联起苏和与巴图两代人的生命历程,空间维度覆盖草原与钢铁厂两个文明场域,精神维度展现坚守与迷茫、创伤与觉醒的复杂情感,揭示出文明转型中血统与信仰的永恒羁绊。
两章的核心意象——铜镜与马蹄铁,形成鲜明互补的象征体系。铜镜是“看”的媒介,映照传统文明的全貌与创伤,代表对过去的回望与坚守;马蹄铁是“行”的工具,承载游牧民族的生存智慧,代表对未来的探索与前行。铜镜的裂痕与马蹄铁的沉埋,都是文明转型的必然创伤,但李舫在创伤中注入希望:镜缝中的草籽预示传统复苏,黄沙下的马蹄铁孕育精神重生,让小说主题超越文明冲突的痛感,升华为对生命韧性与文化传承的赞颂。
两代人的命运轨迹呈现螺旋式上升的叙事结构。苏和的坚守是悲壮的,如“被钉在草场上的拴马桩”,以个体固执对抗时代洪流;巴图的迷茫是深刻的,试图在工业文明中寻找价值却遭淘汰。但正是这种痛苦,促使巴图完成从“迷失”到“觉醒”的转变,他不再被动坚守,而是主动在现代性中寻找传统的位置。这种代际传承的叙事,让主题得到升华:文化传承不是简单复制固守,而是时代变迁中的诠释与重构;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是碰撞中形成新的文化形态。
李舫的叙事兼具历史厚重与诗性灵动,融入弘吉剌部落传说、蒙古民族习俗与游牧智慧,让叙事有坚实的文化根基;同时运用超现实笔法,将萨满预言、狼图腾护佑、幻觉与现实交织,赋予小说浓郁诗性。如苏和“浑浊的瞳孔像镶嵌在皱纹里的琥珀”,巴图的影子“被拉成长长的黑色钓鱼竿”,这些精致的比喻让文字既具画面感,又富含深意,这种“史”与“诗”的结合,让《希拉草原》在当代文学中独树一帜。
在全球化与现代化浪潮中,传统文明的命运与个体精神归属成为重要的文学命题。《希拉草原》通过苏和与巴图的故事给出答案:传统是精神根基,现代是发展契机,血统与信仰的羁绊能让人在时代洪流中找到方向。李舫以女性作家的细腻悲悯、学者的深刻理性、作家的诗性灵动,构建了一个真实与虚幻交织、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文学世界。她让我们看到,文明转型必然伴随创伤与阵痛,但只要血脉不断、信仰不灭,传统就会在新时代语境中获得新的生命力,这种对文化传承与文明融合的深刻思考,让《希拉草原》超越地域与民族界限,成为关乎人类共同命运的精神史诗。
【作者简介】:

陈东林:学者、诗人、教授、评论家,大雷霆诗歌流派创始人,中国工信部高级职称原资深评委,红学批评家,唐宋诗词专家,唐诗之路国际诗歌学会副主席,丝路文化院副院长,江苏省南社研究会副会长。出版著作十部,发表学术论文八十多篇。获得首届国际王维诗歌节金奖、国际华文诗歌大赛金奖、丝绸之路国际诗歌节“金驼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