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新潮中诗歌何为何往
作者:桂汉标
夜深人静,我在书房面对闪烁的屏幕,输入几个关键词:“月光”、“矿井”、“硅基生命”。三秒后,人工智能生成了一首现代短诗。窗外的城市浸泡在数据流的光晕中,这一刻,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在稿纸上为激光写赋的年轻诗人,与此刻这个与算法对话的诗坛老者,在时光的河流中蓦然相遇。记忆是一条奇妙的河流,常在某个转角将当下的浪花与过去的溪流悄然汇合。我从科学诗的“传声筒”,到工矿诗的“畅想家”,再到如今面对AI时的“困惑者”与“求索者”,这半个世纪的诗路轨迹,恰如一部微缩的诗歌与科技关系史。当科技从被咏赞的对象,变为创作的主体竞争者时,诗歌何为?诗人在代码与星辰间的狭长地带,该怎样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
回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科学的春天让无数心灵苏醒。我的《激光赋》将“千千万万光子”喻为“严整梯队”,《金刚石赞》则把碳元素的蜕变转化为“弱者变成英雄”的成长叙事。那时的科学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宙斯神殿,诗歌的任务,是为这些抽象概念赋予体温与品格。我们这一代诗人,实际上是科学的人文翻译者,在公众与深奥理论间搭建着意象的桥梁。这种创作背后,是一种启蒙时代的乐观主义:科技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文明阶梯的向上攀登,而诗歌的使命,就是为这攀登谱写赞歌。到了九十年代,当我真正走进矿山,诗歌的调性发生了微妙转变。《不,我不仅仅要燃烧》借煤炭之口畅想未来,矿工们“脱下浓黑的夜色”走进电脑培训班。如果说科学诗是对已知的礼赞,工矿诗则是对未知的预言。然而现在回想,无论是“赞歌”还是“畅想”,我的诗歌与科技的关系本质上仍是“如影随形、相互唱和”的和谐状态。我以为人性的光辉会在科技的加持下愈发璀璨,却未曾预见,有朝一日科技会反客为主,开始叩问人性本身。
今天,我当年诗中那些“畅想”正以令人不安的方式成为现实。煤炭确实在转化为新材料,太阳能板如向日葵般铺满戈壁,但“取代”的过程远非诗意的浪漫。人工智能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模型,它开始写诗、作画,甚至替代了曾经与我笔下工人兄弟一样的岗位。更深的危机在于科技对人性本身的侵蚀。大数据构建的无形之网比任何工矿电网都更为精密,它预测我们的行为,塑造我们的思想;算法推荐将我们困在“信息茧房”。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便利,却似乎在失去从容的心境、深沉的情感,以及对“人”本身价值的确认。面对这个被科技深度重塑的时代,我那些为科技谱写的赞歌,在今天听来是否显得天真甚至奢侈?诗歌如果还要记录时代,就必须走进浪潮的中心,感受那些被宏大叙事遮蔽的个体温度,书写科技与人性的激烈碰撞。
诗歌在科技时代的角色必然也必须发生深刻的嬗变。诗人首先要从仰望者变为诊断者。我们不能再仅仅站在科技的对岸描摹它的轮廓,而应成为时代的诊断者,用语言的听诊器探听技术文明的心跳与杂音。这意味着诗歌主题必须进行“深海勘探”,从“咏物”转向“问源”。当AI的决策逻辑成为“黑箱”,诗歌能否提供另一种“解释”?当基因编辑技术承诺完美人生,诗歌如何守护“偶然性”与“不完美”的价值?其次,诗人要从歌者变为守夜人。在日益“去人化”的浪潮中,诗歌所承载的感性、温暖与慰藉就越是珍贵。这本质上是一场“反算法”的温柔抵抗。算法将复杂的人性简化为可计算的数据标签,而诗歌恰恰要捍卫那些不可量化之物——深夜孤灯般的慰藉,绝望中的一丝暖意,提醒我们“活着”本身具有超越任何工具理性的神圣性。更进一步,诗人还应成为价值取向的引导者,在科技带来的伦理困境面前,为人性的边界站岗。科技追求极致的效率与完美,试图消除一切“缺陷”,然而人性的光辉恰恰在于其不完美:脆弱催生了同情,有限激发了对无限的探索,必死性赋予了爱与生命以珍贵感。
明确了“何为”,接下来是“何往”。诗歌需要在科技浪潮中完成自身的进化与超越,关键在于“融合”,而非“对抗”,但这种融合必须以“人”为主体。我们可以尝试将AI作为“辅助思维”的工具,一种打破思维惯性的“异己之眼”,让诗人再以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审美直觉,对这些“灵感矿石”进行淬炼和升华。诗歌的传播方式也需要一场革命,我们可以尝试创作交互式诗歌,发展多媒体诗歌,让诗歌的阅读过程本身模拟这个时代的某些体验。诗歌的主题疆域也必须大大拓宽,我们可以写“量子纠缠”比喻超越时空的羁绊,写“生物打印”探讨生命定义的改写,甚至尝试用诗歌模拟AI的“内心独白”。这些探索将极大拓展诗歌的想象力边界,让古老的艺术形式在新的时代语境下焕发生机。
回望我从科学诗到工矿诗的创作历程,那是一条充满理想光辉的上坡路。而今天,我们面对的或许是一条更为崎岖幽深的峡谷:两岸是陡峭的科技悬崖,谷底是奔涌的人性河流。诗人的工作,就是在这峡谷中架起一座桥梁,既要仰望悬崖上闪烁的代码星辰,也要俯身倾听河流中生命的叹息。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危机中孕育着前所未有的契机。未来的诗歌,或许不再有朗朗上口的整齐韵律,或许会充满陌生的科技符码,但它的内核必须永远是“人”——人的情感、困境、尊严,以及人对超越性的永恒追求。只要这份内核还在,无论技术如何迭代,诗歌都不会消亡。它将以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新形态,继续为人类孤独的灵魂提供温暖的栖居。而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使命,便是为这个未来的诗歌形态,踏出第一步。在算法的璀璨星空中,诗歌要发出的,是且永远是,那一声独一无二、不可自动化的人之回响。
(2025年12月11日)
◎◎附录桂汉标旧作◎◎
激光赋
能量虽然微乎其微,
亮度高于太阳万倍;
哪怕生命十分短暂,
也要发出灿烂光辉。
明澈赛过深山泉水,
水晶不及你的纯粹;
一丝一褛杂色光线,
不许它们掺入体内。
你的千千万万光子,
结成一支严整梯队,
始终认准正确目标,
步伐一致向前疾飞。
邀你飞到手术台上,
笑为人们解除病危;
派你飞进敌人阵地,
怒将豺狼烧成骨灰。
心齐敢攻坚固堡垒,
志壮自能大有作为;
计量、测距、通信、育种……
处处见你大展雄威。
你将亮闪闪的青春,
毫无保留奉献人类。
进取诸君从善如流,
谁不把你高声赞美!
(发表于湖北省《长江文艺》1979年第2期)
金刚石赞
心怀透亮晶莹,
性格无比坚硬;
玻璃见你发软,
钢铁也拜下风。
强酸强碱腐蚀,
意态依旧从容。
能钻善切耐磨,
攻坚专打头阵;
喜伴卫星巡天,
降伏万里风云……
赞叹你的秉性,
佩服你的本领,
追溯你的来历,
探寻你的行踪;
如此铮铮硬骨,
到底如何生成?
英勇科技战士,
满脸扑扑风尘,
笑抚一块石墨,
回答心长语重:
它原就是石墨,
又软又脆又松;
只因胸怀壮志,
挺身迎接斗争,
亿万万碳元素,
敢受高压高温,
干锤百炼过后,
弱者变成英雄。
伟大出自平几,
此是最好见证。
(发表于《广州文艺》1979年第3期)
我们的性格
南国盛夏,骄阳似火,
工地像烧红了的锅,
此时在太阳下紧张劳动,
谁个脸上没有条条汗“河”。
热,懦夫懒汉才退缩,
热,与我们的性格正相合。
那怕我们此刻口干舌燥,
太阳呵,我们还嫌你供给的热不够多!
我们要驾飞船去把宇宙探索,
我们要用电子控制播种收割,
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呀,
怎能没有更多的电、光、热!
今天,我们安装的是火力发电机组,
明天,我们要把太阳能发电站建设;
太阳呵,那时你可千万不能吝惜,
我们要索取几百倍于赤道的光热!
为此,现在且借你的千度高温,
锤炼过硬的技术、钢铁的体魄,
快把我们的热汗凝成祖国的财富,
太阳呵,让我们一道把美好未来开拓!
(1977年7月写于广州黄埔电厂工地,
发表于1978年4月2日《南方日报》)
不,我不仅仅要燃烧
我是煤,我要燃烧!
——孙友田:《大山欢笑》
一切都过去了——
灰暗的记忆,压抑的痛苦;
诗人,替我喊出了心声,
矿工,为我打开了禁锢。
我昂首迈进时代的锅炉,
赠人类以热量,投生活以光束……
难道就仅仅这样燃烧吗?
可知我原先是生机盎然的树木!
不,欢乐不在于已获得什么,
不懈的追求,才是真正的幸福。
不满足于人们从地心开发出我,
我的内在还有多少未开发的财富。
我有斑斓的花:紫蓝黄绿,
提取吧,让世界的色彩更加丰富;
我有可口的果:酸辣甜香,
提炼吧,让生活的气味更加芳馥。
我胸中活跃着多少珍稀元素,
要献给时代,铸造电子的耳目、
我身上编织着多少坚韧的纤维,
要赠与未来,缝制华美的礼服……(注)
当然,在这需要燃烧的岁月,
发光发热还是我的主要任务;
不过,怎么能没有向往呢?
向往,是跨进理想境界的第一步!
哦,我是煤,我不仅仅要燃烧,
我期待着施展更远大的抱负。
人们呵,千万不要忘记:
开发的亊业,永远不能止步!
(写于1984年6月,发表于1985年《作品》12月号)
注:科学家指出:从煤炭中可以提炼出数百种化工原料、稀散元素,用于制造染料、香料、合成纤维、药品、电子元件等等。目前直接烧煤是很不合算的。未来,煤将主要作为化工原料造福于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