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梦之乡——陈相屯
作者:王洪江
一九三一年,日寇恃其年产一百八十八万吨钢铁之利,铸兵甲以逞凶,悍然侵我华夏,屠戮百姓,劫掠宝藏。我国人创巨痛深,痛定思痛,“钢铁大国”之梦,遂成民族心中最炽烈之追求。
我的家乡陈相屯,东望宝塔山之峻秀,北揽沙河之清波。风拂旷野,总携着千年传说——它吹过唐代盖牟州烽燧的余烬,拂过解放前夜辽南市委那盏不灭的油灯,最终,沉沉地,落在西南那片名叫蟒公坟的山岭。山岭默然,腹中却沉睡着乌黑的矿脉。正是这沉睡的精灵,注定要在此地点燃一片火红的星河,照亮一个时代。
一九五八年的热风,先在西部土坡催生出“地平吹土堆炉”的星火。炉光映着从农人转为工人的兴奋脸庞,笨拙的烟囱吐出那个年代最朴拙的雄心:我们要有自己的钢铁!这雄心未曾熄灭,而是沉淀、凝聚,直至一九六九年。军代表范才的号令如春雷乍响,一场钢铁“大会战”在此集结。八方人才物力,如铁流归槽,在这片曾回荡戍边马蹄与革命密语的土地上,浇筑起一座前所未有的钢铁总厂。
于是,一个完整的钢铁生命诞生了。巍巍高炉是它搏动的心脏,昼夜不舍,将蟒公坟的矿石熔为金红铁水;电炉是锤炼魂魄的熔炉,当来自新建制氧厂的氧气注入,蓝焰嘶吼,将铁升华为钢——那是更纯粹、更坚硬的梦。梦在初轧厂舒展筋骨,在轧机轰鸣中获得方、扁、圆、纹的形状。
但这远非全部。真正的奇迹,藏在钢铁巨人的“神经”与“肌理”之中。我与技友们为加热炉装上了“眼睛”与“大脑”——传感仪表,电执行器与计算机热工控制系统,让炽热变得精确而驯服。对轧钢主电机完成二次系统增容,如同为巨人注入新的神力,轧制之力与速度,訇然提升。
宏而观之,在厂长的运筹下,这座庞然巨物拥有了自己的血脉(运输公司)、巧手(机械加工厂)与动力(热电厂)。它不仅炼轧钢铁,更在进行一场静默而深刻的技术革命,一次向着现代工业文明的艰难蜕变。
而这蜕变的核心,永远是人。于是,那些名字从钢铁的帷幕后走来,带着温度与光彩:“铁山青松”韩明正,脊梁与矿脉同在,沉默、坚韧,风雨昂首;轧钢英雄冯国金,他的天国仍是飞旋的轧辊与火龙般的钢条,作着力与美的交响。还有“三八炉”——我曾为之感动绘下油画:那些明艳的身影,名字如钢花清亮。在灼人的炉前,她们的笑容与汗水,共同淬炼出那个时代特有的刚强与柔韧。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群英,以青春为火,以技艺为薪,共同冶炼着一段共和国不可复制的滚烫记忆。
那时的陈相屯,空气里弥漫着钢灰红尘的激情与机油进取的气味。出铁的钟声是土地最雄壮的脉搏,广播捷报是永不落幕的进行曲。钢铁洪流奔涌而出,汇入国家建设的汪洋。每一个平凡日夜,都因创造而镀上不平凡的光泽。人们信仰钢铁,钢铁也重塑了人们;土地承载工厂,工厂也升华了土地。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钢铁梦乡”,一个用信念与汗水构筑的坚实乌托邦。
岁月流转,星河横移。时代浪潮席卷,与鞍、本、抚等巨擘相比,陈相钢厂终因“小、低、慢”而渐落人后。如同冷雨浇熄炉火,轰鸣止息,巨人沉睡。空旷厂区唯余寂寥,锈迹在风中日复一日地诉说。
然而,当我再次驻足,从荒草间拾起一块冷却的矿渣——它粗糙、黯淡,却依然能硌疼掌心。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熄灭。
盖牟州的戍卒,守望的是疆土;辽南市委的灯火,照耀的是黎明;而钢铁总厂那代人的热血,锻造的是一个民族自立自强的脊梁。这三重时空的光影,在此地叠印交融。蟒公坟的铁矿是物质的根,而一代人“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壮志,是更深沉的精神矿藏。
烟囱依旧矗立,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未竟诗行。车间的空寂里,依稀回荡着当年群英会的喧响、三八炉灼热的青春、为钢铁捐躯的英灵……所有这些,并未随风飘散。它们沉淀在土地深处,化作了某种比钢铁更持久的东西——一种在逆境中奋起、在荒芜中创造、将集体理想置于个人之上的魂魄。
如今国人引以为傲:我国钢年产逾十亿吨!铸就强军利器承固河山!丑恶觊觎之魔鬼,岂能不为之颠抖胆裂!
如今陈相钢厂己改变了样貌,但那世纪的钢铁之“梦”——关于奋斗、创造、将渺小个体融入伟大事业的炽热向往——已如那不灭的矿脉,永远埋藏在陈相屯的血脉之中。只待春风再度叩响山峦,这深藏的魂魄,必将以新的形式,发出铮铮回响。
因为,梦乡虽在身后,梦,却永远在前方。
【作者简介】
王洪江,沈阳人,有过军旅经历,地方国企退休。喜爱文学阅读与写作,常在网络平台和微群发表作品,善长自由体诗歌。愿与文学爱好者交友,分享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