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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水东去
文/司晓升
终南山北麓,阴岭叠翠如屏,峰峦层叠间藏
着周至大地的灵秀。芒水自秦岭深处奔涌而出,携众峪清泉,穿幽谷、过田畴,横贯关中腹地,最终蜿蜒汇入黄河支流渭河,像条条银色的纽带,缠绕着这片土地的千年故事——这里有楼观台的晨钟暮鼓,老子讲经的遗迹在烟霞中若隐若现;有财神庙的香火缭绕,寄托着乡人对安宁富足的期许;有黑水峪的清奇险峻,山水相依间藏着关中大地的雄浑与温婉。终南镇甘沟村便坐落在这山清水秀之地。“务本堂”的青砖黛瓦在绿树掩映中静静矗立,格子窗户、格子门透着旧式望族的清雅,这里便是司正己的故乡。
司正己,字荆浦,身为“务本堂”长子,自幼浸润在诗书笔墨之中,饱读圣贤之书,才思颖锐,落笔成文皆有风骨,更写得一手遒劲洒脱的好书法。年少时的他,在芒水潺潺声中诵读经史,在终南山的朝暮间体悟世事,心中既有文人的清雅,亦有少年的壮志,盼着能以己之力,报效家国。
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华夏大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昔日宁静的关中大地也被抵御外敌的烽火点燃。司正己的父亲司容直,身为乡中贤达,心怀家国大义,看着山河飘摇,毅然作出决定:让五个儿子中的长子司正己、次子司自强投笔从戎,报考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好习得一身武艺,奔赴抗日前线,报效国家。“没有国那有家”这句话成了那段岁月里司家最坚定的信念。与司正己兄弟一同踏上军校之路的,还有本村青年范修德、司存恭,几个热血青年,并肩而行,心中满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绝——他们不怕沙场凶险,只怕辜负家国,辜负身后的父老乡亲。
在黄埔军校的日子里,司正己褪去了文人的青涩,在烈日下操练,在寒夜里研习兵法,汗水浸透军装,磨破了手脚也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他深知,每一次出拳、每一次射击,都是在为抵御外侮积蓄力量,每一份坚持,都是在守护心中的家国大义。军校毕业后,司正己被分配至河南新乡县的国民党驻军中,从见习连长做起,凭借扎实的军事素养和沉稳的处事风格,不久便晋升为营级军官。战场上,他身先士卒,带领士兵,奋勇抗敌,他从来未曾忘记参军时的初心,哪怕硝烟弥漫、生死难料,心中的抗日之志从未动摇。
然而,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抗日战争胜利后,解放战争的序幕缓缓拉开。司正己所在的国民党军队,在历史的浪潮中节节溃败,最终被解放军击溃。那一刻,司正己心中满是茫然与失落——他曾为抗日披荆斩棘,如今却身陷内战的漩涡,曾经的壮志似乎变得模糊。无奈之下,他带着在河南结识的妻子、军医刘志义,收拾行囊,踏上了返乡之路,回到了终南镇甘沟村,重归农耕生活。妻子刘志义心怀仁善,在家中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为附近乡邻看病问诊,夫妇二人相依为命,在田垄与药香间,暂且安放了动荡的身心。
彼时的周至,正处在解放前夕的风雨飘摇之中。胡宗南为抵抗解放军西进、南下,急调何文鼎前往周至,组建秦岭守备区,驻军防线从周至延伸至长安子午镇一线,妄图凭借秦岭的险峻地势,构筑起一道防线,负隅顽抗。秦岭守备区下辖多个据点,兵力混杂,既有正规军,也有地方招募的武装力量,区内特务遍布,监视着每一处异动,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息,百姓们噤若寒蝉,暗中却期盼着解放的曙光早日到来。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时,周至东片的共产党地下组织早已悄然行动,点燃了希望的火种。强家庄小学,这座看似普通的乡村学堂,实则是周至东片共产党地下组织第一个党支部的诞生地,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共产党员唐士恭、徐堃、高毓博、尚若平、李登弟、杨宝峰等人,便是这盏明灯的守护者,他们隐于市井、藏于学堂,以教师、农民等身份为掩护,秘密开展革命工作。
唐士恭作为周户一带党组织联系上级的核心交通员,肩负着至关重要的使命——他要冒着生命危险,往返于周至与马拦关中地委驻地之间,将周户地区党员的活动情况、群众的呼声如实上报,再将地委的任务与命令悄悄带回,精准传达给周至地下党组织。那段日子里,他昼伏夜出,穿行在渭北的勾沟坎坎、深山密林中,躲过敌人的关卡盘查,避开特务的严密监视,多少次险象环生,却从未退缩。他曾多批次护送周户地区的进步青年、暴露身份的地下共产党员,以及陕北工作人员的家属前往陕北安全地带,甚至亲自护送张景文的家属奔赴延安,用双脚丈量着革命的道路,用勇气守护着革命的火种。
地下党组织的工作远不止于此,他们还巧妙利用与国民党官员的私人关系,暗中开展策反工作,在国民党的各个机构中埋下“眼线”,让革命的力量渗透到敌人的内部。司正己与唐士恭是挚友,与徐堃既是年少相识的挚友,亦是同窗共读的同学,两人情谊深厚,无话不谈。唐士恭深知司正己的为人——他心怀大义,并非顽固的反动派,当年参军是为了抗日,如今对内战亦是满心抵触。而司正己,心中早已积满了矛盾与挣扎:他身着国民党军装,却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深感不满;他渴望安宁,却又无法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之外;他感念故土,期盼着家乡能早日摆脱战乱,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出力。
这份矛盾,在与唐士恭的交谈中愈发清晰。当唐士恭试探着提及地下党的工作,提及周至解放的希望时,司正己沉默良久,最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虽为国民党军官,却从未忘记初心,若能为家乡解放出一份力,我义不容辞。”恰逢此时,唐士恭得知国民党秦岭守备区的路尚云正在招募兵力,就向徐堃推荐司正己,而司正己与路尚云是世交,两家情谊深厚,若是让司正己进入秦岭守备区,定然能获得信任,暗中为地下党提供帮助。
一番商议后,唐士恭代表周至东片共产党地下组织,正式提议让司正己进入刘冠群的秦岭守备区营部,潜伏在敌人内部。刘冠群也是黄埔九期学员,当时也因故闲赋在周至富饶老家,在刘冠群的联络人赵觉生通过徐堃的引进下,司正己才有机会进入秦岭守备区,这个提议,让司正己的内心陷入了更深的挣扎:一旦答应,便是置身于虎穴之中,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甚至连累家人;可若是拒绝,便是错失了为家乡解放出力的机会,日后回想起来,定然会满心遗憾。夜深人静时,他站在院中,望着芒水东流的方向,听着远处秦岭的风声,心中反复权衡——一边是个人安危,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安稳的农耕生活,一边是凶险的潜伏之路。最终,那份深埋心底的责任感与对故土的热爱,战胜了恐惧与犹豫,他点头答应了唐士恭的安排,决定以身涉险,为周至解放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徐堃的推荐、唐士恭的斡旋和路尚云的信任之下,司正己顺利进入秦岭守备区,并受命带领路尚云招募的一百多名士兵,担任连长一职。这个身份,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也让他得以接触到秦岭守备区的兵力部署、防守计划等核心情报。从此,司正己过上了“双面人”生活:白天,他是国民党连长,应对上级的检查,夜晚,他便悄悄与唐士恭等地下党员联系,将打探到的情报一一传递出去——哪里有关卡,哪里有兵力驻守,敌人的换防时间,甚至是胡宗南的作战部署,这些情报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解放军解放周至指明了方向。
他的内心,始终在煎熬与坚定中拉扯。每次传递情报时,他都提心吊胆,生怕被特务发现,可每当想到自己的付出能让解放的脚步更快一步,想到家乡百姓能早日过上安宁的生活,心中便又多了一份坚定。有一次,唐士恭在执行任务时,不慎被特务跟踪,危急时刻,他急中生智,大摇大摆地走进秦岭守备区的营房——特务们虽疑心重重,却因这是国民党军事重地,司正己在此驻守,不敢贸然闯入搜查,只能悻悻离去。此事司正己既为唐士恭的安危捏了一把汗,也暗自庆幸自己的身份起到了作用,这份“无形中”的帮助,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在秦岭守备区的日子里,司正己凭借自己的智慧与沉稳,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次次将关键情报通过唐士恭、徐堃等共产党人传递给地下党组织,为解放军攻克秦岭守备区、解放周至,提供了不可磨灭的帮助。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在平凡的岗位上,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对故土的热爱,践行着心中的大义;他的贡献,或许未曾被载入史册,却融入了周至解放的每一个瞬间,成为那段峥嵘岁月里,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光辉。
1949年,周至宣告解放,秦岭守备区的防线彻底瓦解,黑暗散去,曙光普照大地。司正己卸下了“双面人”的伪装,再次回到了终南镇甘沟村,重归农耕生活。历经半生风雨,他心中的矛盾与挣扎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安宁。此后的日子里,他遵纪守法,积极改造自己,主动投身于生产队的劳动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垄间挥洒汗水,在芒水的陪伴下,度过平凡而踏实的晚年。
他从未向旁人炫耀过自己当年的经历,也未曾提及自己为周至解放所做的贡献。在他看来,那些付出,都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当年参军,是为了村人的嘱托;是为了抗日救国;当年潜伏,是为了家乡解放,皆是本心使然,无需张扬。1974年,司正己与世长辞,走完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享年61岁。
芒水依旧东去,不舍昼夜,终南山的草木枯荣交替,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司正己的一生,如芒水般平凡,却也如芒水般坚韧——他曾是黄埔军校的热血青年,是抗日战场的英勇军官,是潜伏敌营的隐秘勇者,最终是田间地头的普通农夫,还要接受时代变革给他带来的刻骨洗礼。他的人生,交织着时代的洪流与个人的抉择,充满了矛盾与挣扎,却始终坚守着心中的大义与善良。
他虽是国民党兵,却以抗日为初心,不负家乡父老的托付;他受地下党组织委派,潜伏秦岭守备区,默默为周至解放助力。那些“说不清”的情报,那些“自然而然”的贡献,或许未曾被世人熟知,却早已被这片土地铭记。终南山不语,芒水无声,却都在诉说着这位平凡老者的不凡人生,将他的故事,连同周至的山水人文,一同镌刻在岁月的长河中,源远流长。
2025年11月26日

司晓升,网名终南秋翁。早年创办三里桥苗圃,自任董事长。曾任村小名誉校长、村苗木专业合作社理事长、西安市花卉协会副会长、县作协理事、分会副主席。老来习文弄墨。现为西安市诗词协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会员、县美朮协会分会名誊会长、县书法协会分会顾问。联系电话:13772038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