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二卷·原谅之恩
第六十五章 九月的偶遇
九月,秋风起了,天气转凉。
仁义街上,梧桐叶子开始泛黄,风一过,就有几片飘下来,打着旋,落在青石板路上,沙沙地响。行人的脚步也匆匆起来,忙着添衣,忙着备冬,忙着在秋天把日子过得更扎实些,好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
杂货铺里,生意又忙了起来。林知微正在整理新进的厚布和棉絮,一样一样地摆上货架,一样一样地标好价钱。他做得很仔细,每一匹布都叠得整整齐齐,每一床棉絮都拍得蓬蓬松松。这些是过冬要用的东西,要让人看着就暖和,摸着就实在。
正忙着,门外进来一个人。脚步很轻,带着些迟疑。林知微抬起头,看见来人,愣住了。
是陈启文。
不是那个穿着绸衫、带着倨傲的少年,而是一个穿着普通青布长衫、脸上带着疲惫和犹豫的青年。他站在铺子门口,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在林知微脸上,又迅速移开,像是有些不敢直视。
“林……林掌柜。”他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知微放下手里的布,点点头:“陈公子。要买什么?”
陈启文走进来,在柜台前停下。他没有看货架,只是看着林知微,看了很久,才说:“不买什么。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这个词让林知微心里一动。他看着陈启文,看着这个曾经在铺子里扔下铜板、说着刻薄话的少年,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脸上的稚气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成熟和沉重;眼里的倨傲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迷茫;就连站姿,也少了那份挺直的骄傲,多了些微微的佝偻,像是被什么重担压着,直不起腰来。
“坐吧。”林知微搬了把椅子。
陈启文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泛白。他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聚勇气。
林知微也不催,只是等着。铺子里很静,只有外面传来的、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林掌柜,”陈启文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很低,“我以前……不懂事。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我父亲……常训斥我,说我不懂做人,不懂生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和体面。那时我不服,觉得他老了,迂腐了,跟不上时代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林知微:“可现在……我好像懂了。”
林知微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半年,”陈启文继续说,“家里出了些事。父亲被牵连进了京城的案子,虽然后来查明是冤枉的,可官职丢了,家产也赔了大半。我们搬出了知府衙门,住进了一个小院子,比您这儿……好不了多少。我……我现在在城东的私塾里当助教,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可要养家,要还债,要……学着怎么过日子。”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像是在揭开一个个结痂的伤口,每一个字都带着痛,带着悔,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以前看不起您,”他看着林知微,眼睛红了,“觉得您从高处跌下来,还能这么平静地开铺子,卖杂货,是……是没骨气,是丢人。可现在我懂了——从高处跌下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跌下来后,站不起来,活不下去。您站起来了,活下来了,而且活得这么……这么实在,这么有尊严。这才是真正的骨气,真正的体面。”
泪水终于掉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顺着脸颊,滴在青布长衫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林掌柜,”他哽咽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求您原谅,只是……只是想来告诉您,我错了。也想来……看看您是怎么过日子的,想学学,想……让自己也能像您一样,跌倒了,爬起来,把日子过下去,过好,过出尊严来。”
林知微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有感慨,有怜悯,也有一种说不清的、近乎释然的平静。他看着眼前这个流泪的青年,想起了半年前的自己——也是从高处跌下来,也是茫然,也是痛苦,也是要在废墟上,一点一点地,重建生活,找回尊严。
只是他比陈启文幸运些——他有文茵,有思源,有林福,有这个虽然小却温暖的家,有墙上那幅松树画,有谭先生那本书,有心里那个“实”和“根”。而这些,也许陈启文还没有,或者刚刚开始有,却还在摸索,还在挣扎。
“陈公子,”他最终开口,声音很平静,“你不用道歉。人这一生,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谁没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重要的是,知道错了,愿意改,愿意学,愿意往前走。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过日子——没什么秘诀,就是实。心里实,脚踏实,做事实。把该做的事做好,把该担的责担起来,把该守的本守住。日子再难,也能过下去;跌得再重,也能爬起来。因为根在心里,本在手里,实在脚下。”
陈启文听着,泪水流得更凶了。他站起身,对着林知微,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林掌柜。”他说,“谢谢您……不怪我,还愿意跟我说这些。我会记住的——实,根,本。我会……学着过日子的。”
林知微扶他起来:“不用谢。日子总要过,大家一起过,互相帮衬着,就过去了。”
陈启文点点头,擦了擦眼泪。他走到货架前,看了看那些厚布,那些棉絮,然后转身,对林知微说:“林掌柜,我要一匹厚布,一床棉絮。冬天要来了,家里……该添置了。”
林知微点点头,去给他拿布,拿棉絮。量布的时候,手很稳;包棉絮的时候,动作很轻。最后,他把东西包好,递给陈启文。
陈启文付了钱,接过东西,又深深地看了林知微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铺子。
林知微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秋风里,消失在落叶中。那背影,不再挺拔,不再倨傲,却多了一份沉重,一份真实,一份在生活的磨砺中,开始学会弯腰、学会走路、学会扛起责任的、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那就是原谅之恩吧。他想。不是居高临下的宽恕,也不是刻意为之的施舍,而是理解,是共情,是在看到别人的挣扎和痛苦时,能够想起自己的挣扎和痛苦,然后,用最朴素的善意,最实在的话语,给对方一点微弱的、却真实的支撑和希望。
因为大家都在这条路上,都在这个时代里,都在生活的磨砺中,跌跌撞撞地走着。有人走得快些,有人走得慢些;有人走得稳些,有人走得晃些。但无论如何,都在走,都在向着活下去、活得好、活出尊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有理解在。
因为有共情在。
因为有原谅之恩,在人与人之间,在跌倒与爬起之间,在昨天与今天之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着,连接着,温暖着,也支撑着。
那就够了。
他转身回铺子,继续整理货物。秋风还在吹,落叶还在飘,日子还在继续。
可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铺子里,多了一份温暖。
心里,多了一份释然。
街上,多了一个开始学着过日子的青年。
时代里,多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的理解、共情和原谅之恩。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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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重阳的菊
九月九,重阳。
桂花巷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插上了茱萸,屋檐下挂起了菊花。菊花黄灿灿的,一朵朵,一簇簇,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像是要把这个秋天所有的萧瑟,所有的凉意,都驱散,都温暖。
林家小院里,也插了茱萸,挂了菊花。文茵还蒸了重阳糕,糕上嵌着红枣,撒着桂花,甜丝丝的,香喷喷的,是这个节日里,最朴素也最温暖的滋味。
思源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枝野菊花。花是他在城外山坡上采的,不大,不艳,可黄得纯正,黄得倔强,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坚守着什么。
“爹,娘,重阳安康。”他把花插在桌上的瓶子里。
“安康。”林知微点点头,“去哪儿了?”
“去城外了。”思源说,“登高,望远,采菊。还遇见了……陈启文。”
林知微心里一动:“他也在?”
“嗯。”思源在桌边坐下,“他在山坡上,一个人坐着,看着远处,不说话。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让我坐下。我们就一起坐着,看山,看云,看远处的城。”
他顿了顿,继续说:“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他父亲现在在家养病,母亲每天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他自己在私塾里当助教,虽然累,虽然钱少,可踏实。他说,他以前不懂什么是踏实,现在懂了——踏实就是每天早起,去私塾,教孩子们识字,讲道理,然后回家,帮母亲做家务,照顾父亲,把赚来的钱,一分一分地算好,该还债的还债,该买米的买米,该添衣的添衣。他说,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可心里……是实的。”
林知微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暖流很轻,很淡,却真实,却长久。他看着儿子,看着儿子脸上那种近乎成熟的、理解和共情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只是身体长大了,心也长大了,开始懂得理解别人的处境,开始懂得共情别人的痛苦,也开始懂得,在这个变化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担要扛,都有自己的尊严要守护。
“他还说,”思源继续说,“他以前对不起您,对不起我们。可您没有怪他,还愿意跟他说话,愿意教他怎么做人,怎么过日子。他说,这份恩情,他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一定会还。”
林知微摇摇头:“不用还。过日子,不是谁欠谁,谁还谁。是互相帮衬,互相理解,互相往前走。他懂了,改了,走自己的路了,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思源用力点头:“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我爹常说,根要扎深,本要守住,日子要过实。他现在,就是在扎自己的根,守自己的本,过自己的实日子。这就够了,不用还什么恩情。”
林知微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温暖,却欣慰。他摸摸儿子的头:“你说得对。过日子,就是扎自己的根,守自己的本,过自己的实日子。至于恩情……如果有,那也是互相的。他让我们看到了,人都会变,都会成长,都会在生活的磨砺中,找到自己的路。这也是恩情。”
文茵在旁边听着,眼睛红了。她没说话,只是把重阳糕切好,一块一块地,分给丈夫和儿子。糕很甜,很软,带着红枣的甜,桂花的香,在这个重阳的午后,在这个插着茱萸、挂着菊花的小院里,成了这个家里,最朴素也最温暖的团圆和幸福。
“爹,”思源吃着糕,忽然说,“谭先生……会希望看到陈启文这样么?”
林知微想了想,说:“会。谭先生希望看到的,不是谁胜谁负,谁高谁低,而是每个人都觉醒,都成长,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尽自己的责任,过好自己的日子。陈启文现在这样,就是觉醒,就是成长,就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尽自己的责任,过自己的日子。谭先生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那……柳先生呢?”
“柳先生也会。”林知微说,“柳先生教了一辈子书,希望看到的,不是学生都当大官,发大财,而是学生都明事理,懂做人,有担当,有风骨。陈启文现在这样,就是明事理,懂做人,有担当,有风骨。柳先生在远方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思源点点头,不再问了。他低下头,继续吃糕。糕很甜,可那甜里,掺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的滋味——有对过去的释然,有对现在的珍惜,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有对师长、对朋友、对这个时代里所有在挣扎、在成长、在坚守的人的、深深的、默默的祝福和敬意。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有成长在。
因为有觉醒在。
因为有原谅之恩,在人与人之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师长与学生之间,在跌倒与爬起之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着,连接着,温暖着,也支撑着。
那就够了。
院子角落里,他种的那些花,有些已经开了。
月季开了几朵,红艳艳的,在秋日的阳光下,像是小小的火焰,燃烧着,温暖着。茉莉开了几簇,白生生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在秋风里,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栀子还没开,可花苞已经鼓鼓的,像是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刻。
就像陈启文。像他自己。像这个时代里,千千万万个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觉醒,慢慢成长,慢慢找到自己的根,守住自己的本,开出自己的花的人。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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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十月的寒露
十月,寒露。
天气真的凉了。仁义街两边的梧桐,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风一过,就簌簌地落,铺了一地,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沙沙地响。屋檐下结了霜,白茫茫的,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夜的泪,凝成了冰,却依然透明,依然脆弱。
杂货铺里,生起了火炉。炉火不旺,可那点暖意,在这个寒露时节,显得格外珍贵,格外真实。林知微坐在炉边,手里拿着本《通鉴辑览》,正在看书。书是旧的,纸页泛黄,可那些字,那些道理,那些历史里的兴衰更替,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好像都有了新的温度,新的意义。
他在看“安史之乱”。唐玄宗晚年,骄奢淫逸,任用奸臣,终于酿成大祸,盛世转衰,生灵涂炭。可乱后,还有郭子仪、李光弼那样的忠臣良将,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住了大唐的江山,也为后来的中兴,留下了火种和希望。
他看着,想着。盛世转衰,衰而复振。历史总是这样,循环往复,兴衰更替。可无论怎么循环,怎么更替,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忠臣良将的担当,比如普通百姓的坚韧,比如在废墟上重建生活的勇气,比如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力量。
就像这个时代。变法失败了,谭先生死了,柳先生走了,学堂关了,好像一切都陷入了低谷,陷入了黑暗。可黑暗里,还有光——像陈启文那样的觉醒和成长,像他自己这样的坚守和安住,像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在最朴素的生活里,扎下的根,守住的本,积累的实,转换的能量,延续的精神。
这些光,很微弱,很分散,可它们在那里,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每个家庭的生活里,在这个民族的土壤里,缓慢而坚定地,积聚着,生长着,等待着,总有一天,会汇聚成流,会照亮前路,会指引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走出低谷,走向复兴。
那就是希望吧。他想。不是轰轰烈烈的希望,而是细水长流的希望;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带来的希望,而是千千万万人共同孕育、共同守护、共同实现的希望。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文茵的步子。她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都红了。
“这么冷,你怎么来了?”林知微站起身。
“给你送热粥。”文茵把食盒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金黄金黄的,看着就暖和,就实在。
“哪来的小米?”林知微问。
“王大娘送的。”文茵说,“她家今年收成好,送了一袋子过来。我熬了粥,给你暖暖身子。”
林知微接过碗,喝了一口。粥很烫,很香,小米熬得开了花,入口即化,带着粮食特有的、朴素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好喝。”他说。
文茵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真实:“快喝吧,趁热。”
林知微慢慢喝着粥,文茵在炉边坐下,伸出手烤火。炉火映着她的脸,红彤彤的,那些细细的皱纹在光影里隐现,像是岁月留下的、温柔的刻痕。她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他喝粥,安静地陪伴着,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在这个朴素的铺子里,给予着最朴素也最珍贵的温暖和支撑。
“思源呢?”林知微问。
“在院子里念书。”文茵说,“他说天冷,屋里暗,院子里有阳光,亮堂。我就由着他去了,给他披了件厚衣服。”
林知微点点头,继续喝粥。粥很暖,很香,可更暖更香的,是文茵的这份心意,是这个家在这个寒冬里,依然在的陪伴和温暖,也是思源那份在寒冷中依然坚持念书的、倔强的、向上的力量和希望。
喝完粥,他把碗放下。文茵收拾食盒,他重新坐下,准备上午的生意。
“这么冷,还会有人来么?”文茵问。
“会。”林知微说,“天再冷,日子也要过。盐要吃,醋要用,布要穿。总会有人来的。”
文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中午早点回来。我炖了白菜豆腐,蒸了馒头。”
“好。”
文茵走了。林知微重新坐下,看着炉火。炉火跳动着,光影在墙上摇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摇晃着,像个孤独的魂,却又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平静,充满了在这个寒冬里,所有安住中的、缓慢而坚定的温暖和希望。
上午果然有客人来。是个老太太,买半斤盐,一坛醋,还要一包针。林知微称了盐,打了醋,包了针,递给老太太。老太太付了钱,提着东西要走,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说:“林掌柜,您这铺子,开得实在。东西实在,价钱实在,人更实在。这样的铺子,能长久。”
林知微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温暖:“谢谢您。您慢走。”
老太太提着东西走了。林知微看着她消失在寒冷的街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实在。东西实在,价钱实在,人更实在。这就是他的铺子,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不宏大,不耀眼,可实在,可长久,可在这个寒冬里,给予别人温暖,也给予自己力量。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有实在的根基在。
因为有长久的希望在。
因为有这份无论寒冬多冷、都不会熄灭的温暖和力量在。
那就够了。
他重新坐下,翻开账本。毛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那些数字,那些货物,那些最普通、最平凡的交易,在这一刻,好像都变成了某种庄严的仪式,在记录着这个家,这个生活,这个在希望之路上,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和成长,以及这条路本身——实在,长久,温暖,有力量。
窗外,寒风呼啸。
可铺子里,炉火正旺。
温暖,实在,长久。
希望,在积聚,在生长,在等待。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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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冬月的炭火
冬月,天寒地冻。
仁义街上,屋檐下的冰凌挂得更长了,一根根的,晶莹剔透,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街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滑溜溜的,行人走得很小心,一步一步,像是在走钢丝。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一团团的,在寒冷的空气里慢慢散开,像是生命的痕迹,短暂,却真实。
杂货铺里,火炉烧得更旺了。林知微进了些新货——木炭,火盆,还有几样简单的取暖用具。这些都是过冬必备的,卖得很快。他每天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盘点货物,记账收钱,虽然累,虽然冷,可心里是满的,是实的,是那种忙碌之后的、踏实的疲惫和满足。
这天午后,铺子里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沈墨。
沈先生还是那身宝蓝缎面长袍,外罩玄色貂皮大氅,手里拄着那根紫檀木拐杖,须发皆白,眼睛很亮,看人时像是能把人看透。他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可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
“知微贤侄。”他开口。
“沈世伯!”林知微连忙起身,“您怎么来了?天这么冷。”
“来看看你。”沈墨在炉边坐下,把手里的拐杖靠在墙边,“顺便……给你送点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方砚台。砚台是端砚,色如猪肝,触手生温,雕工精细,一看就是上品。他递给林知微:“这个,是你祖父生前用的。他走后,我一直收着。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林知微接过砚台,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一座山,一份情,一个家族几代人传承下来的、最珍贵也最沉重的精神财富。
“世伯,”他声音哽咽,“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沈墨摇摇头,“砚台是死的,可它承载的东西是活的——你祖父的学问,你祖父的风骨,你祖父对子孙的期许和传承。现在传给你,希望你继续用,继续写,继续把林家的根和本,传下去。”
林知微深深一躬:“谢谢世伯。我会的。”
沈墨点点头,环顾了一下铺子。墙上的松树画还在,画下的木龛还在,龛里的书和信还在。炉火烧得正旺,火光映着那些东西,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跳动的光。
“你这里,”沈墨说,“很好。有根,有本,有实,有安住,有希望。比很多深宅大院,都好。”
林知微低下头:“世伯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就是最了不起的事。”沈墨说,“这半年,京城那边的事,我都知道。谭嗣同死了,变法失败了,旧党复辟了,很多学堂关了,很多先生走了。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可我不这么看。变法失败了,可变法的精神没有死;谭嗣同死了,可他的血没有白流;学堂关了,可知识和道理,还在每个人的心里,还在这个民族的土壤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长,继续传播,继续积累能量,等待时机。就像你这铺子,虽然小,虽然朴素,可它在这里,开着门,做着生意,用最实在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家,也支撑着这个时代里,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心里,那份对生活、对尊严、对希望的坚守和追求。”
林知微听着,心里涌起一股热流。那热流很烫,很亮,像是要把所有的寒冷,所有的迷茫,都烧光,都照亮。他忽然觉得,沈世伯说的,和谭先生说的,和父亲说的,和他自己这大半年来所体悟的,是相通的——都是根,都是本,都是实,都是安住,都是希望,都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尽自己的责任,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时代,提供一点微弱的、却真实的根基和力量。
“世伯,”他最终说,“您说得对。变法失败了,可精神没有死;谭先生死了,可血没有白流;学堂关了,可知识和道理还在。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做的,就是把根扎深,把本守住,把日子过实,把家顾好,把希望守住。然后,等着,等着时机成熟,等着能量积聚,等着那些精神、那些血、那些知识和道理,再次爆发,再次照亮,再次指引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往前走,往上走,往更好的地方走。”
沈墨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笑了。那笑容很灿烂,很温暖,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像是看到了很重要的希望。
“好,贤侄。”他说,“你能这么想,这么做,你祖父在天之灵,会欣慰的。谭嗣同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这样的根基,有这样的希望,有这样的普通人,在默默地坚守,默默地积累,默默地等待着——那它就永远不会倒,永远不会散,永远不会没有未来。”
他站起身,拿起拐杖:“我该走了。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记住,根不能丢,本不能忘,实不能虚,安住不能移,希望不能灭。有了这些,你就永远站得稳,走得远,也永远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最坚实也最宝贵的根基和希望。”
林知微送他到门口。沈墨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他又看了林知微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期许,也有一丝隐隐的、说不清的忧虑和祝福。
“贤侄,”他最后说,“时局艰难,前路漫漫。但只要你根在,本在,实在,安住在,希望在,就什么都不怕。保重。”
马车驶走了。林知微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寒冷的街口,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有感动,有沉重,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认知和力量——根在哪里,本在哪里,实在哪里,安住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有根在。
因为有本在。
因为有实在。
因为有安住在。
因为有希望在。
因为有沈世伯这样的长者,在指引,在祝福,在传递着精神和力量。
那就够了。
他转身回铺子,把祖父的砚台,小心地放在柜台上。砚台很沉,很温润,在炉火的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是把祖父的学问,祖父的风骨,祖父的期许和传承,都凝在了这方石头里,然后,在这个冬月的午后,在这个朴素的铺子里,传递给了他,也通过他,将继续传递下去,一代一代,永不中断。
那就够了。
铺子里,炉火正旺。
墙上,松树挺立,书沉默,砚台温润。
窗外,寒风呼啸,冰凌挂满。
可屋里,很暖,很实,很有希望。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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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腊月的年关
腊月,年关又近。
仁义街上,又飘起了年味。家家户户开始扫尘,祭灶,贴窗花,备年货。孩子们又穿上了新衣,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放鞭炮,笑声清脆,像是要把这个冬天所有的冷,所有的沉重,都笑散,都笑亮。
林家小院里,也忙碌起来。
文茵蒸了年糕,做了腊肉,腌了咸菜,把过年的吃食,一样一样地准备好。思源帮着扫尘,贴春联,挂灯笼,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红红火火,充满了年的气息,也充满了家的温暖。
林知微在铺子里,忙着最后的生意。年关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人们都要置办年货,买油盐酱醋,买布匹棉花,买针头线脑。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可心里是满的,是实的,是那种忙碌之后的、踏实的疲惫和满足。
忙到腊月二十九,铺子才关了门。林知微把最后一批货整理好,把账本合上,把铺子门锁好,然后,提着一篮子年货,往家走。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回家准备年夜饭去了。只有几盏灯笼还亮着,在寒冷的夜色里,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像是地上的星星,在守护着这个古老而珍贵的夜晚,也守护着每一个正在回家的、疲惫却满足的人。
走到桂花巷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仁义街在夜色里,安静,祥和,虽然经历了风雨,虽然经历了变迁,可它还在,这些铺子还在,这些人家还在,这些灯笼还在,这些年的气息和希望,还在。
那就够了。他想。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也许经历了挫折,经历了低谷,可它还在,这些普通人还在,这些家还在,这些根和本还在,这些实在和安住还在,这些希望和年味,还在。
只要有这些在,就有未来在。
只要有这些在,就有光明在。
只要有这些在,就什么都不怕。
他转身,走进巷子。巷子里很黑,只有尽头自家门口那两盏红灯笼,在夜色里亮着,暖融融的,红彤彤的,像是在等待,像是在欢迎,像是在说:回家吧,家在这里,温暖在这里,团圆在这里,希望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
院子里,文茵和思源已经摆好了年夜饭。桌上摆满了菜,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灯笼的光把院子照得暖融融的,红彤彤的。墙上的松树画,画下的木龛,龛里的书和信,柜台上祖父的砚台,都在灯笼的光里,静静地立着,静静地守护着,静静地给予着力量和祝福。
一切都在这里。
根在这里。
本在这里。
实在这里。
安住在这里。
希望在这里。
家在这里。
永远在这里。
“回来了?”文茵笑着说。
“回来了。”林知微也笑。
“爹,吃饭了!”思源跑过来,拉住他的手。
三人围坐一桌,在年夜饭的香气里,在灯笼的光里,在家的温暖中,开始了这一年的最后一顿饭,也是新的一年的第一顿饭。
“为了什么?”文茵举杯。
林知微想了想,说:“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思源跟着说。
“为了这个家。”文茵也说。
然后,林知微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为了所有该记住的,该感恩的,该坚守的,该希望的。”
思源用力点头:“为了谭先生,为了柳先生,为了祖父,为了沈世伯,为了所有给了我们根和本、实在和安住、希望和力量的人。”
文茵的眼睛红了:“也为了所有还在坚守的,还在前行的,还在希望的普通人。”
三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响声很轻,却在这个除夕的夜晚,在这个温暖的屋里,在这个团圆的桌上,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庄严,像是某种承诺,某种誓言,某种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多少变迁、多少孤独和牺牲,都不会改变的本心、坚守和希望。
那就是家吧。
那就是根吧。
那就是实在吧。
那就是安住吧。
那就是希望吧。
那就是这个时代里,所有普通人最朴素也最珍贵的、对生活、对尊严、对未来的坚守和追求吧。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有家在。
因为有根在。
因为有实在。
因为有安住。
因为有希望。
因为有所有该记住的、该感恩的、该坚守的、该希望的人和事在。
那就够了。
他们吃着,说着,笑着。鱼很鲜,肉很香,菜很清甜,年糕很软糯。每一口,都是生活的滋味;每一句,都是家的温暖;每一个笑容,都是希望的绽放。
吃完了饭,三人坐在院子里守岁。灯笼的光把院子照得暖融融的,红彤彤的。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像是在预告着,新年真的要来了。
“爹,”思源靠在父亲腿上,“明年,咱们会更好么?”
林知微摸摸他的头:“会。只要咱们心是实的,脚是稳的,根是深的,本是牢的,安住是定的,希望是在的,就一定会更好。”
“那……咱们的铺子呢?”
“会更大,货会更全,生意会更好。”
“咱们的院子呢?”
“会收拾得更干净,种上更多的花,养只猫,像你一直想要的那样。”
“那……我呢?”
林知微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说:“你会长大,会懂事,会念更多的书,会明白更多的道理,会成为更好的人,会成为这个家的未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希望,会成为这个民族复兴的、千千万万根基中的、最坚实也最宝贵的一根。”
思源用力点头,像是接下了什么重大的使命。他抬起头,看向夜空。夜空很黑,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很多,很密,闪闪发光,像是在守护着这个除夕,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所有在坚守中、在希望中、在安住中、在实在中、缓慢而坚定地前行的人和人生。
远处传来钟声——是城隍庙的钟,在子时敲响,迎接新年。钟声很沉,很悠长,在寒冷的夜色里传得很远,像是从时间的深处传来,又传向时间的远方。
“新年到了。”文茵轻声说。
“新年到了。”林知微也说。
“新年到了。”思源跟着说。
三人站起身,对着夜空,对着星星,对着这个新年的开始,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一躬,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迎接;是对所有艰辛的致敬,也是对所有希望的期许;是对这个家的感恩,也是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时代里,所有该记住的、该感恩的、该坚守的、该希望的人和事的、最深沉也最真挚的敬意和祝福。
钟声还在回荡。
灯笼还在亮着。
家还在温暖着。
根还在深扎着。
实在还在坚守着。
安住还在定着。
希望还在燃烧着。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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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原谅之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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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至此,《何处惹尘埃》已完成前十二卷“崩塌之时”、“迷障之眼”、“他人之因”、“爱己之衡”、“规律之信”、“缓慢之心”、“安住之境”、“提升之路”、“自身之根”、“孤独之行”、“能量之转”、“原谅之恩”,共计六十九章,约十八万字。故事从林府的崩塌开始,经历了身份转变、家园重建、新生活适应、根本体悟、缓慢成长、安住之境、提升之路、自身之根、孤独之行、能量之转、原谅之恩,最终在朴素生活中见证了时代变革与个人命运的深刻交织、能量转换与精神传承。从第十三卷“放下之难”开始,将进入故事的深化与升华阶段——林家将在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下经历更深层的考验、放下与超越,人物命运将继续在历史洪流中展开更深刻、更宏大的交织,敬请期待。】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